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wing-23】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檀香泪   作者:青赖   引子   我一直很喜欢小玉儿。   历史那么悬,正说野唱,她的身影,或是模糊不清,或是与人陪衬,总是脱离不了凄凄怨怨的色调,和那没落无声的结局。   我想给她一个完整的故事,尽管自己不擅文笔。我想看到一个在爱中成长,在恨中释怀的她。我心疼电视剧里的她,总是活在大玉儿的光辉下。so,我为她取了另一个花儿一般美好的名字,雅尔檀。   ※※※ ※※※ ※※※ ※※※ ※※※ ※※※ ※※※ ※※※ ※※※ ※※※ ※※※   引子   公元1645年一月,豫亲王多铎攻克潼关,占领西安。二月又奉命南下,逼钱谦益出降,于四月攻破扬州,杀明城守将史可法,屠城十日。   五月,多铎占领南京生擒南明弘光帝朱由嵩,于六月平定江浙,十月班师回朝。顺治帝幸驾南苑亲自迎之,并加封多铎为和硕德豫亲王。   十一月,某日 朝中议事。   七岁的顺治帝福临端坐上位,堂下一正白旗官员正滔滔不绝,“……摄政王功高望重,又谦抑自持如此,让位之德,亘古少有。臣以为,当日摄政王既能像对待太子一样对待皇上,如今皇上也应当像对待皇父一样对待摄政王,以此作为报答,诸位觉得如何?”   闻言,多尔衮不动声色。但这样奉承的话,这样大胆的提议,明眼人都已能猜出来由。自前年肃亲王被贬为庶人以来,朝中又有谁能与一手遮天的多尔衮抗衡,群臣皆纷纷附议。顺治帝一脸平静,双眸半合,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与他年纪不符的精光。   这时,大学士范文程出面提议说:“早年闻说摄政王妃遗踪关外,生死未卜。而我皇太后又多年寡居无偶。皇上既视摄政王如父,自然不可使父母异居两处。宜请摄政王与皇太后同宫而居。”众人恍然,原来唱的是这出戏。自先帝驾崩后,多尔衮就不避讳地常出入后宫,当初无人敢言,眼下说明了道白了,大家自然更无所异议。   多尔衮把眼望去,唯独多铎至始至终,一言未发,阴霾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多铎忽抬头,遇上他探究的目光,眼色忽闪烁不已,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多尔衮心中暗疑,循着他时而向后飘去的视线望去,一宫女模样的人正从龙椅后侧身而出。   只那一眼侧脸,只那片刻就消失于侧殿的背影,令的深深城府之后那道疽疮瞬间溃烂,一寸一寸地向四周反噬,让人痛不欲生。多尔衮眉头紧皱,转眼不可置信地瞪向多铎,他要一个答案!多铎愧不抬首,答案不言而喻。众臣的嘴一张一合,他仿佛瞬间失聪一般,什么也听不到。   他再看顺治,这才发现,那个半点不大的孩子,第一次敢这样直视他的目光,似有有人撑腰一般。多尔衮不怒而狂喜,范文程见他神情变化不定,暗中生疑,刚要探究,多尔衮已不顾礼数,大步奔向后殿。   众人讶异,殿中一片寂静,忽顺治帝扬声朗朗,“看来,皇叔并没有这个意思。”范文程疑眸一转,循声望去,那一刻,他看到幼帝的唇角分明一抹得意的笑。   紫禁城的朱红宫墙上,隐约可见历史的沧桑。那偶有几处的落漆,可以作为那已不复存在的大明朝留下的印迹,但宫人却正在搭梯粉饰,似要淹没过去。多尔衮追出来时,那一抹如梦似幻的背影定在宫墙路间,仿佛在等他一样。   只十几步而已,他仿佛花了一辈子,走的是那般克制,生怕一个冲撞,这个重圆的梦就会破碎。他以为他很镇定,但心脏似要跳出胸膛一样激烈,脑中千百个回忆似是波涛汹涌,沸腾不已。他以为他能克制自己,可才走到她的身后,他才惊觉自己的喘息声是那般的浓重。   周遭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宫女太监沿路跪安,他听不到,乌鸦盘旋悲鸣,他也听不到。天地万物之中,唯有那停在回忆中年年不变的柔软声音,似是惊雷一般穿透了他的耳膜,“你来了。”她回眸一笑,云淡风轻。   他迟疑了,眼前的人似是她,又怎能是她?   这样的她,谦谦有礼。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有远隔万重山的陌生。   这样的微笑,似春风化雨一般,让他脑中那无数个从刚才到现在,又或者从过去到现在所幻想的可能重逢的画面,瞬间破碎如星点,零零散散地随风远去。   O   公元1611年。   雅尔檀出生的那一年,草原万物正值回春之时。残阳半隐于高低起伏的丘陵尽处,落下一片血色。暮色下,毡帐人家,炊烟袅袅。不远处,洮儿河蜿蜒而过,水面随风泛起阵阵涟漪,波光粼粼,让人不禁晃了眼。数十余骑蒙古兵远远奔来,紧随一人身后。   只见那人面色凝重,崩直身板,犹如长刀破风,策马急急直入部落。一处毡帐前,已围了不少人,为首的妇人身着彩色花缎长袍,头戴由金丝银线集数粒珍珠镶嵌而成的固姑冠,冠后雪白的纱巾垂肩而落,柔软飘逸。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那妇人身一颤,正要回头,为首的男人一个巴掌飞来,“啪!”,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纱巾随着女人倒地的动作,无力地伏住她的脸上,掌印若隐若现,愈发地鲜红。   一旁的嬷嬷连忙去扶她,却被男人一脚踢开,在地上连滚两圈,好不狼狈。男人满身戾气,一手拎起那妇人,逼得她不得不正视那对冒火的眸子。“我说过的话,你当成耳边风?”男人寒声逼问,大掌越勒越紧,妇人连咳几声,脸呛的通红。   部落的几位长老连忙上前帮劝,男人充耳不闻,反倒更施力道,似要把那妇人掐死为止。正在这紧要关头,那妇人的女仆灵机一闪,冲上前来,跪在男人面前哭道,“主子,福晋快要生了……”   男人脸色遂变,胳膊猛力一推,那妇人犹如风中弱柳摇摇晃晃地,又一次狼狈地摔倒在地上。这时不知从哪冲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到了妇人的身边,哭道,“额吉!”那妇人挣扎着坐起身来,呻呤着痛意,“孟克尔,别哭。”   她一面安抚着儿子,一面扬起下巴,直直地盯着那男人,怒火在眼里熊熊燃烧,“孟和!你胆敢伤我一根汗毛,我哥哥一定不会饶你!”长老等人听见她以其兄长林丹汗来威胁,面面相窥,无一不紧张。   林丹汗—蒙古草原的至尊王者,十三岁继位至今,短短七年时间,就已用非常手段掌控各部,一统草原。他们这个小小的部落,对他而言,不过就是九牛一毛,不堪一击。更何况,托娅夫人未嫁之时,林丹汗就因向科尔沁几次求亲被拒而迁怒于首领,若非有孟克尔母子庇佑,何来本部和平之景?   长老们纷纷劝和,妇人的怒气渐渐平复。其一,她毕竟还是深爱那勇猛的男人,其二,她心底也存有讪意,并不敢如所言去找林丹汗帮她出气,若是哥哥知道托娅的确是被她所害,恐怕她的日子是不会好过的。   孟和无视众人,独站在帐外,手紧紧地扣着布帘,恨不得不顾避讳马上冲进去。他的耳里充斥着她细微的呻呤声,他的脑海里都是她咬唇忍痛的模样。紧蹙的蛾眉,苍白的小脸,失血的娇唇,还有那无处躲藏的柔弱,都会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她。可她为什么总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对她不够好吗?   恨意油然而生,孟和痛恨那些出现在他和托娅生命之中的不速之客!先是林丹汗,为了拆散他们自幼定下的姻缘,硬生生地将其胞妹嫁给了自己。但最该死的,却另有其人!皇太极居然敢趁虚而入夺走了托娅的心!现在连他身边的女人,都几次三番地要害他心爱的人儿,要夺她的性命!   孟克尔降生之时,也是他和托娅解除婚约之时。面对长子,他毫无初为人父的喜悦,终日颓废不已,满脑子想的念的都是托娅。数日之后,当他知道托娅又一次拒绝了林丹汗的求婚,要忠于最初的婚约时,他几乎要感激涕零!   洞房花烛夜,他激动不已,托娅却盈泪欲滴,他终于知道,她还是不爱他。希望被浇灭后,迅速霜冻结成冰,如利剑一般刺入心里。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孟和是永远都不会忘记。但是,托娅既已是他的女人,谁都不可能从他的手中再将她夺走!   六年后   孟和杀气腾腾地提剑冲进了帐中,吓的里面的小女孩闪躲进娘亲的怀里,瑟瑟发抖。她以为父亲又会拿鞭子打她。然,这一次,她的父亲,不再□她们母女,而是毫不犹豫地举剑刺来。女人迅速地一个闪身,将女儿牢牢地护在身后,喝道,“孟和!住手!你疯了!”   男人疯狂地连刺两下,都被她们躲过,干脆扔了剑,上前牢牢地抓住了女人的胳膊,拼命地摇晃她弱不禁风的身子,吼道,“我是疯了!我为你杀妻!我为你得罪了林丹汗!到头来你的眼里还是没有我!”   女人被他摇的头晕目眩,几欲昏厥。女儿泣不成声,“放开么么……放开我的么么……”瘦小的身躯使劲地往两人中间挤,想要推开高壮如山的父亲,却被男人一手拎起来甩到了床榻上,发狠道,“一会再收拾你这个小杂种!”   女儿不知道是被他的话吓坏了,还是摔疼了,趴在那好半天没起来。女人着急地大力撕扯着男人的衣襟,要挣脱却被他一把抱的死紧。男人的胳膊孔武有力,仅用一只就勒住了她的身子,另一只手从袖中摸出了暗藏着的匕首,高高地举在她的身后。   男人的吻落在她的鬓边的发丝上,声音森然,缓缓而道,“托娅,你别怕。我是你的男人,就一定会好好保护你。我绝不会让你落入林丹汗的手中,沦为他的玩物……托娅,你放心,我舍不得你痛,只要一下就会解脱了……你等我,我很快就会带雅尔檀去找你。”   话末,男人的眼里迸发出一线杀机,女人猜到他的意图,拼命挣扎,却始终都无力反抗他的蛮力。她不是怕死,只是不想女儿因她受罪,而今,似乎说什么都晚了。   视线已经模糊,她根本没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听见男人一声惨叫,她就落入了另一个人的怀里,温暖熟悉,却又久违陌生。“托娅,别哭。没事了,我来了。”这个男人连吻不断,柔声轻哄,而她的身上还染着丈夫鲜热的血,这是怎样一个难堪的局面?   她失声痛泣,拳头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在那宽阔结识的胸膛上,不知是恨命运的捉弄,还是造化的安排。男人比起丈夫更为高大壮硕,就那样站着,任由她捶打,闷声不吭。忽女人想到了什么,猛的推开他,冲到床榻边。当她抱起女儿时,发现她已昏厥,心疼难抑,泪流不止。   男人跟上前来,沉声低语,“托娅,林丹汗的大军马上就到了,快跟我走。”托娅紧紧搂着女儿半晌不语,男人单膝一跪,握上她冰冷的手,一字一句地起誓道,“这一次,我决不负你!”   公元1617年末 蒙古蒙塔尔甘部的首领孟和因弑妻引罪,自焚于其夫人托娅帐内,其叛军部众主动投降,察哈尔讨伐大军弑杀百人以儆效尤。托娅母女消失匿迹,生死未卜,林丹汗大怒,至科尔沁部多次寻人,却无下落。   一   公元1618年,七岁的雅尔檀第次来到兴京。那已经随着两年前大金朝的建立,渐渐发展出一片繁华景象。   路上原是人声鼎沸的热闹之景,却因为她们的到来,骤然安静。她心生好奇,从母亲的怀里跳下来,趴在车窗帘后偷偷探去,沿街都是下跪的人,让人看着好不威风。   窗外是与草原截然不同的风光,各式各样的建筑,各式各样的贸易,还有各色装扮的行人,都让雅尔檀看痴了眼。托娅告诉她说,她们是来投靠姑姑的。雅尔檀却没料到,自己姑姑竟生活在这么一个别样的环境里。   不知过了几条街,人越来越少,马蹄踏踏渐停,车轮慢慢轧过路面,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拖越长,最后一个音随着车夫勒马的动作,消失在马儿的嘶鸣声中。有人打起了帐子,却不是车夫。   灿烂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的精神焕发。他应该是可怕的,毕竟这些日子以来,所见到人都跪他,都卑微地唤他一声“四贝勒”。   可在雅尔檀的眼里,他却是极为和蔼的人。她从未在父亲的眼里看到那样柔和的光,她也从未遇过一个这般礼遇她和母亲的人。他对她们,向来都是温声缓语,不知为何,都是那般的小心翼翼。   “雅尔檀,过来。”他的嘴角含笑,看起来没有领兵施命时那般严肃,雅尔檀还是先抬头看了眼额吉,见她笑着点了头,她才慢慢地挪过身去。   男人的胳膊很有力,单凭一只手就抱起了她,轻轻地放到了地上,又转身去搀扶母亲。雅尔檀一站到地上,就看到大门外井然有序地已站了些人,各个衣着体面,皆低额垂首,噤声不语。   为首的妇人一身缎衣锦袍、金银玉饰,看着最为奢侈,光鲜亮人,明显高人一等。她的眼神冷冷淡淡地扫过雅尔檀母女,随即又笑靥如花地对她们身边的人福身而道,“妾身恭迎爷回府。”   一语数应,身后的人随即齐声请安,阵仗可观。妇人的身后站着两个年纪与她相仿的男孩,一个虎头虎脑,身子足有她两倍那么大,另一个身形偏瘦,眼神清亮,亦跟她一样好奇地打量着彼此。   他见雅尔檀看到了自己,遂扬起了笑容示好,她有些害羞地退到了母亲的身侧。在陌生的环境里,好奇之后,便是无助的紧张,雅尔檀翘首盼望托娅的呵护。可她却没注意到自己,而是与那四贝勒爷相视而望着,娥眉轻蹙,似有什么不满。   雅尔檀下意识的想要握住托娅的手,却发现贝勒爷正紧紧地牵着她的另一只手。他的手背上,青筋微露,随着托娅的妥协,渐渐平复。雅尔檀奇怪地打量着他们,忽有些敏感,抱住了托娅的腿,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托娅以为她是怕生,摸了摸她的头,弯下身子要来抱她。却被人拦住了。“我来。”伴随着那声低沉又耳熟的声音,雅尔檀又被抱进了那个宽厚的胸怀里。众人两边退步,自发地让出一条路。男人一手抱着她,一手牵着托娅,径直地往府里走去。   她的小脑袋趴在他的肩上,只觉得温暖。这种被呵护的感觉,她从未在父亲的身上体会过,以前她最羡慕叔父之女,同样身为家中的独女,却是云壤之别。而今,她却在那两个男孩的眼里,寻到了一样的嫉羡。   那妇人领着两个男孩急急地跟上,雅尔檀埋下头,不敢再看她那高傲冰冷的神情,那让她想起了父亲的侧室,她至今还记得孟克尔娘亲那双怨恨的寒目,记得她是如何发了疯似的欺辱自己与母亲的。   雅尔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男人低沉一笑,问,“冷了?”她摇了摇头,托娅的手轻轻地拍在她的身后,问道,“为何不见哲哲?”雅尔檀纳闷,侧过脸才知道她是在问皇太极。   他沉凝一下,“好像是病了……”托娅的面色一变,有些不悦,“她病了,你也不知道?”从小到大,雅尔檀从未见过托娅发过火,这样神情多变的母亲,依旧熟悉,却又有些陌生。“前些日子我着急去找你……”他似乎要解释什么,却被托娅一眼瞪住了。   托娅转而看了看她,微扬起笑,眼里却是顾虑之色。皇太极似乎也意识到什么,抬了抬胳膊,将她抱的更紧,说,“确实是我疏忽了。等明天我带你去看看她……”托娅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我现在就想去。”两人都沉默了一会,皇太极才应声说好。   皇太极打发众人后,就带着她们母女转而来到一处院落,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汁味,雅尔檀皱了皱眉头,不太喜欢。   几个丫鬟簇拥在一妇人跟前,正喂她喝药,见到忽然来到的他们,连忙请安。那病怏怏的妇人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托娅小跑几步,急急地抱住她摇晃不稳的身子,哽咽不已,“哲哲……”那妇人单衣薄衫,面色苍白,也已经是泪人一个,“托娅姐姐……”   她们相拥而泣,径自哭了一会,哲哲才先停了泪,一面拿起帕子为托娅拭面,一面含笑而道,“你看看我,本来见到你,应是极高兴的事。我那些日子寝食难安,真怕你先被那林丹汗寻了去,好在爷先把你们带了回来。”说着说着,她柔柔地望过来,那里只雅尔檀一人可怜兮兮地站在那,皇太极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哲哲的面上难掩失落,托娅招手唤过雅尔檀,“来叫姑姑。”雅尔檀喏喏地叫了一声,哲哲终于把视线挪到了她身上,含笑打量着,眼神却有些纠结,“你叫什么名字?”雅尔檀如实说了,哲哲又问了下年岁,听到答案后,迟疑了一下,转而又去问托娅,“姐姐,雅尔檀真是四月而生吗?”   托娅点了点头,淡然道,“若不是动了胎气,应该再晚两个月的。”哲哲的手摸过她骨瘦如柴的后背,沉凝半晌,才似是恍然,声音也轻快了些,道“难怪这孩子看着就这么瘦小。府里的二阿哥也跟雅尔檀一般年纪,虽然体弱多病,但看着还比她高壮些。”   雅尔檀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哲哲,心想好奇她所说的二阿哥,是不是就是刚才那个微笑温柔的男孩。哲哲见她灵动可爱,嫣然而笑,丰韵的脸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儿,让人看着更为亲切了些。雅尔檀被她一把揽入怀里,“有个孩子,毕竟还是有所依托的。” 托娅问,“你嫁过来都四年了,怎么还没消息?”   哲哲忽轻咳了两声,打发丫鬟去拿果子饽饽来,等人走了,方才苦笑道,”这些年,爷太忙了,别说是我了,府上除了三位阿哥,就再无所出……”话越说越轻,等没了音,门外依序进来几个生面孔,手里各捧着不一样的果食,花花绿绿的,勾人食欲。   哲哲的神情有些意外,为首的人是四贝勒身边的人,会说些蒙古语。他上前扶膝垂手,半跪着请了安,方道,“福晋,爷说只吃这些不管饱。用膳时辰虽未到,但夫人和格格若觉得饿了,可以提早传膳。”哲哲轻轻颌首。   雅尔檀虽然很想尝尝那糯米饽饽的味道,但托娅没说话,那些穿红着绿的丫鬟又各个正襟而立,好生严肃。她只靠在哲哲怀里,嘟着小嘴,眼巴巴地瞅着托娅。   托娅没顾虑到她,只是看着那说话的人,淡笑而道,“有劳公公了。”那人战战兢兢,忙说,“不敢不敢……”托娅笑吟吟道,“托娅还有一事劳烦公公。”那人躬身道,“请夫人意下。”   “我与你们福晋姐妹一场,又多年未见,自然是有许多话要说。眼下她病着,我有个不请之请,想就近照顾她,不知可否?”那公公面色一僵,似有些为难,说,“夫人,爷之前已经吩咐过,安排夫人和格格住在梅园……”   雅尔檀坐在被上,忽觉得丝滑的锦被一紧,低头望去,哲哲手几乎要扣进被里。她莫名抬首,却见哲哲又捻起帕子,捂着口轻轻地咳嗽起来。那公公也不是拒绝的意思,只是留了个话引子,托娅略看了她们一眼,就毅然坚定地接过话,说,“劳烦公公去请爷的是下,若是麻烦,我们母女看望过侧福晋就走。”那公公这才不敢再诸多言辞,立即去办事。   片刻之后,那公公去而复返,脸上的表情更恭维了些,眉开眼笑地跟托娅说,“回夫人、福晋的话,爷应允了,让福晋按夫人的意思做主。”哲哲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神情略为放松了许多,对托娅说,“姐姐,辛苦您了。我让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您与雅尔檀先住在那,等我身体好些,再另作安排,您看行吗?”   托娅一笑而之,雅尔檀有些按捺不住,把脸埋进她怀里撒娇道,“么么,雅尔檀饿了……”耳边侧语低笑,分不清是谁,只是屋里的气氛,随之轻松愉悦了起来。   二   雅尔檀搬到一个新的环境,没过多久就适应了新的生活,毕竟只是个七岁大的孩子,有了蜜糖般的日子,又怎么会去惦记那苦不堪言的过去?   只是好吃好玩的日子,其实也并不自在。金蒙两地的文化毕竟不同,皇太极让哲哲负责教导雅尔檀宫里各项基本礼仪和女真话。托娅起初并不愿意,她仍打定主意,等过段时间,风平浪静了,就带雅尔檀回科尔沁。但哲哲与她劝了些话后,雅尔檀的言行举止,就开始被规矩束缚起来了。   以前在草原上,雅尔檀虽然不被人重视,但好歹也是自由自在的。如今出入都有嬷嬷时时刻刻地耳畔叮咛唠叨。晚上母女两说悄悄话时,雅尔檀与托娅抱怨,托娅也不再帮她说话,反倒与外人一起管治她。雅尔檀渐渐地有些不太高兴,心里自然地萌生了叛逆的念头。   一日,雅尔檀终于趁嬷嬷分神之际,偷偷地溜出了院子,等丫鬟们发现随后追来时,她已经跑到了园子里。躲在假山后听着嬷嬷惊慌失措的声音,暗自得意不已。   假山上,是一处极为雅致的亭子,雅尔檀只缘身在此山中,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别人的眼里。教书先生原是在陪两位阿哥习字,听见声响有丝不悦,见是个格格模样的小姑娘引来的骚动,他摸不清来人底细,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假装没听见,端坐在原地,继续看自己的书。   年纪略长两岁的大阿哥豪格本来就不爱这些文墨东西,听见动静心都野了,哪还坐的住,拉着弟弟洛格趴在拦上看热闹。教书先生似是想说什么,但又想起上次他只是略严格了些,福晋就颇多微词,大有偏袒之意,就不太想自找不快,遂任由他们而去。   豪格一眼就看到藏在假山后偷笑的雅尔檀,再看看园子里那些像无头苍蝇乱转的奴婢,不屑道,“一群没用的东西!连个丫头都看不住……”他扬起手,似乎是想暴漏雅尔檀的行踪,却被洛格拦住了,“哥,随她去罢。”豪格转过头,洛格的眼神落在山下那抹娇红身上,言笑晏晏,“我觉得她还蛮有意思的。”   洛格自幼身体就不好,豪格虽任性霸道,对这个弟弟却是极为的谦让纵容,眼下看他都开了口,遂也就作罢了。看不成好戏,豪格的脸上难掩失望之色,但见洛格心情不错,也就不再多计较什么,转身继续写字去了。   洛格原也是要离开的,雅尔檀左右而探,不经意地一个回首,洛格停住了动作,心里不禁感叹,才短短几日,她已与初见时,大为不同。   那渐渐丰腴的双颊粉嫩嫣红,犹如园子里含苞待放的桃花,明艳可爱;而那双点墨般的眸子,闪烁着狡黠的光彩,竟比夏夜里的流萤还要动人许多。   洛格一年之中,有许多时日都是在病榻上渡过的,这两年身子才稍好了些,天气暖和的时候,额默也允许自己和哥哥一起出来读书,在屋里闷久了,他本来就比别人,对外面的新鲜景致和人物格外留意。   府里没有女儿家,雅尔檀的出现,对他和哥哥而言,无疑都是充满好奇心的。这些日子,他看到那样灵动活泼的雅尔檀,本来是羡慕,现在凝神细看之下,不由地微微失了神。   就在这时,园子里忽众仆簇拥两妇人而来。其中那位气质不俗的美妇,一来到园子中央的廊檐下,便轻扬出声,语气不怒而威,“雅尔檀,你若再胡闹,额客定是不饶你。”   虽说的唬人,但她应该还不确定雅尔檀身在何处,这也只是想威逼她自动现身的小伎俩罢了。洛格一眼就看穿了大人的招数,只是雅尔檀却并不知晓,她早已没了开心取乐的心情,满面愁容,站立难安。   洛格心生一念,转而走向了下山的暗阶,豪格觉察遂问,“你去哪?”洛格笑而不语,只是走的更为地欢快。   雅尔檀见惊动了额客,心里正害怕,不知道要怎么应付才好。一个小厮经过抄手长廊,发现了她的身影,遂直指而来,大声叫道,“格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雅尔檀懊悔不已,想要逃跑也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不知从哪冒出一个人,握住了她的手,雅尔檀一愣,就傻乎乎地被他牵了出去。   众人见到洛格与雅尔檀一起出现时,都大为吃惊。洛格上前与哲哲她们行了礼,方才用蒙语解释道,“姨娘、夫人莫怪。我见妹妹生的可爱,就拉她出来一处玩耍,谁想一时贪玩,竟忘了差下人去通传一声,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哲哲的眼神往后一探,正在亭子上张望的豪格匆忙躲了进去,心里顿时明了。她就觉得奇怪,现在明明是他们哥两读书的时辰,再者雅尔檀与他们也并不相熟。现在她明白了洛格的好意,只觉得欣慰,难得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懂得体谅人。   托娅的脸色亦舒缓了些,略扬着笑,道“二阿哥有心了。”她那般聪慧的人又怎么不知道这小孩的谎话,多半还是给洛格留了面子,随即又牵过雅尔檀欲走,洛格迟疑了一下,才松开了那只小而暖的手。等她们母女旋身离开了,哲哲才笑笑说,“不烦二阿哥读书了。”洛格心虚地垂下眼,不敢与她正视。   待众人离开后,洛格才又抬起了脑袋远远望去,雅尔檀回眸一笑,冲他摆了摆手。洛格嘴角扬笑,他知道从今以后,雅尔檀将对他不再陌生。   临近暮色,福晋屋里的人来请,先生才下课。豪格与洛格一起回额默那请安,路上洛格有些心不在焉,豪格斜睨着看了他一眼,说“以后别再理她了。你忘记额默的话了?”洛格微微地摇了下头,低头不语,望着自己向来冰冷的手,神情愈发地柔软。   进了屋,高娃正在上妆。她一面对着镜台慢慢抹上的胭脂,一面柔声问道,“你们回来了?”两兄弟应声请了安,豪格口渴,径自地坐上软榻,让丫鬟服侍他喝茶。洛格走近高娃身边看她动作,高娃冲着镜中的小儿子微微一笑,颊上的红晕随之荡漾而开,像天边的晚霞整片整片地遮掩着最自然的肤色,直至眼角的褶皱处。   洛格嫌粉味太重,想伸出衣袖替母亲擦掉,高娃拉住了他的手,淡淡道,“不要动它。”洛格轻轻抽回手,半垂着脑袋,脸上有些失望,他有些不解,额默不上胭脂时,其实更自然更美。高娃略扫过他一眼,便知他的心思,心里还是有些欣慰,安抚他说,“你阿玛喜欢。”   洛格抬起头,看到额默唇角那抹搁浅的笑,心里涌起一阵酸涩,不忍再看,转身随哥哥坐上了榻。豪格撇撇嘴,与他怨道,“阿玛喜欢又怎么样,自从那对母女来了之后,他来看过我们几次?”洛格拉住他的手,一脸紧张之色,瞅了瞅额默的方向,示意他噤声。   额默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只是麻木地打扮着自己。她在那金灿灿的饰品中来回地挑选,一根根地插在发髻里,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试戴,但又一次次地不满意,拆了又戴,戴了又换,不知倦怠地,不断地重复着一样的动作。   书中有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洛格细嚼这其中的意味时,竟品出了一丝无奈的哀伤。   三   月的天气渐变柔和,暖暖的风吹在身上,令人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亭子里传来朗朗男儿读书声,字字斟酌而念,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似乎每句话都充满了感情。雅尔檀坐在假山堆的矮石上,托腮凝听,只觉得那声音比草原上的歌声还要动听,跟那日在额客面前为自己求情时一样亲切。   雅尔檀喜欢他叫自己妹妹,那让她有种被呵护的感觉。从小到大,她寂寞惯了,总是一个人与羊儿说话,孟克尔是长子,大家都听他的,他不仅霸道地不许别人跟她玩,还会联合其他孩子一起欺负她。洛格的出现,让她的心底又出现了小小的期待,毕竟每个孩子都想有个可以真正一起玩耍的伙伴。   洛格虽然身体不好,却是极为聪明的孩子。书上的内容他早已经熟背如流,念着念着就已经不用看书,文章随口而出,这样他便可以专注于假山边托腮而坐的身影上。教书的先生被阿玛叫去问话了,哥哥趁机伏在桌上打盹,现在不知神游去了何方。而她,也已经在太阳下坐了许久。   洛格本不想理她,与她过多牵扯下去,恐怕会伤了额默的心。但他的视线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扫过她。一开始是好奇,时间长了,也就明白了。她时不时流露出的落寞的神情,对于久病长卧的他是再熟悉不过了。“子不闻河上之歌乎?同病相怜,同忧相救。”   雅尔檀虽不懂洛格所念的究竟是什么,但她听的仔细,故发现他的语调起了些变化,不再是刚才那般有规律的平仄起伏。最后一句,他念的尤为的轻柔。她一抬头望去,洛格正凭栏而立直视着自己。阳光下,她的小脸更见通红,她以为是自己打扰他念书了,慌乱地从石头上站起身来,有些不知所措。   “上来吧,那太阳大。”听他说蒙语,雅尔檀觉得很亲切,很舒服,亦很感动。她愣愣地终于踏上了那始终不敢跨越的阶梯,慢慢地进入了他那充满书卷气息的神圣天地。豪格听见动静,以为是教书先生回来了,一个激灵醒来,却发现是她,有些不悦,刚想赶人,洛格递过一杯茶,说,“哥,这茶能提神,你尝尝。”   豪格刚巧有点口渴,想也没想就接了过去,谁知一转眼,洛格已经半拉半抱地把雅尔檀放到了他的位置上。雅尔檀瞪大着眼睛打量着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小嘴微微翘起,满脸的好奇。她偶尔能认出一两个纸上的字,心里不禁有些暗自兴奋。   现行的女真文字是努尔哈赤建立第一个政权时,命大学士额尔德尼、噶盖二人借用蒙古字母编写成了满文,经过两次修改颁行全国使用,与蒙古文字多少有些雷同。阿哥们从小都是双语教学,蒙语对他们而言,就跟母语一样熟悉。   雅尔檀钻研的正起劲,身边递过来一杯水。洛格本想为她沏杯新茶,却又想到这提神味的茶味偏苦涩,遂把自己的那杯未动过的用来送药的蜜水给她喝。雅尔檀仰望着她面前的洛格,有些受宠若惊,略尝了一口,笑容比那蜜还甜,“哥哥,这是什么?”   洛格微微一笑,道“这是掺了蜜的水。”雅尔檀又浅尝了一口,问,“蜜是什么?”那只青花瓷杯被她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在怀里,洛格才发现她的手真的很小,想起那日又软又暖的触感,他的心又起阵阵怜意,不禁伸出手去帮她拿着杯子。   一旁的豪格见洛格不仅把自己的蜜水给她喝,现在甚至还与她坐在一处亲手喂她喝,心里百般的不舒服,尤其是在他听见雅尔檀喊洛格为哥哥的时候。“笨蛋!连蜂蜜是什么都不知道!”豪格忍不住出声骂了一句,雅尔檀一开始没听懂,豪格就用蒙语又说了一遍。他本来嗓门就大,雅尔檀听了,表情有些受伤,耷拉着小脑袋,眼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想起以前孟克尔总与人说她丑,说她讨人厌,雅尔檀的心里隐藏在暗处的自卑又开始泛滥。她轻轻地推开洛格手上的茶杯,扶着把手想要跳下红木倚,洛格又一次地握住她的手。   洛格瞪了眼豪格,他撇撇嘴,看了看那咬唇含泪的小东西,哼的一声又翻开了书本,假装认真起来,想要借机忽略心中那股不是滋味的莫名感觉。   红木椅四四方方的,豪格一人就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但对于身形偏瘦的洛格和雅尔檀而言,那样的大小刚好够他们相依而坐。洛格一手搂着她,一手擦着她眼角溢出的泪,轻声哄道,“雅尔檀,不哭……”   除了额客,还从未有人这般哄过她,雅尔檀像是抓出水中浮木一般,紧紧地搂住他一只胳膊,他越是温柔安抚,她哭的越凶。   这下,可让两个男孩都慌了手脚,豪格在家养尊处优惯了,何时与人低过头。眼下他看她哭的那般伤心,却有些男儿气短,支吾了好半天,才隔着老远,闷声说了句,“女的就是爱啼啼哭哭,整一个麻烦!”   雅尔檀身子一瑟,倔强地不想被他看扁,可眼泪又暂时止不住,不想他再借题发挥,便把小脸埋进了洛格的肩窝里,手抱着他的胳膊隐隐啜泣。洛格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与豪格相视无解,眼里有丝怨色,“哥,你总是口没遮拦的。小姑娘家脸皮本来就薄……”   豪格正摸不清头脑,自己都拉下脸示弱了,她怎么还更委屈起来?心里推敲着只得出一个结论,难怪先生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还真是不无道理。   思至此,他懊恼自己方才的话丢了面子,遂嘟囔道,“早知道她这么好哭,我才不会理她!肫哲也没她这么……”他略顿了下,还是有所顾虑地找了个勉强不伤人的词汇,“这么可怕。”   雅尔檀瘦弱的背微微起伏,洛格一边抱着她轻拍安抚,一边反驳豪格道,“肫哲哪敢惹你,就没见你对人和善过。额默才嘱咐过你,在外要收敛下脾气。你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   提起那件事,豪格不禁冷哼一声,颇有怨言气道,“上次若不是多尔衮和肫哲去跟姨母告状,额默又怎么会罚我?!”洛格叹道,“你又怎能怨他们,确实是你把多铎推到了水沟里。”   豪格毫无悔意,字字有理,“若不是他来抢我的弹弓,我怎么会推他?再说阿济格不也打了我?他不过就仗着年纪比我大,个头比我高些罢了!等过两年我长的准比他还高,到时看他还敢跟我打?!”   洛格无奈地笑笑,“哥,你就只会说别人。没准多铎也是这么想你的。”大汗之侧妃乌拉那拉氏·阿巴亥与豪格、洛格之母乌拉那拉氏·高娃同属海西乌拉部,又是亲戚姐妹,往来自然是比别人密集了些。   她们膝下所出皆是儿子,几个男孩经常一处玩耍,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肫哲是大汗收养在宫里的孙侄女,与多尔衮同年,大汗便托于阿巴亥一同照顾。她与阿巴亥情同母女,若是看见男孩子打架,就会第一个跑去找跟阿巴亥告状卖乖。   雅尔檀见他们兄弟两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不休,终于是不哭了,眼角该挂着未干的泪珠,疑惑又好奇地听他们说着那些陌生的人和陌生的事。豪格说着说着,忽然把胳膊一弯,伸到雅尔檀面前,说,“难看死了,自己擦。”雅尔檀愕然,看着眼前那鹿纹窄袖上的锦缎材质,愣愣的不敢动弹。   豪格扁了扁嘴,一边闷声说道,“真是麻烦!”,一边就用衣袖往她脸上蹭。他的力道并没有分寸,雅尔檀下意识地又往后一缩。豪格一怔,仔细一看,这才觉得洛格的话没错。女孩的脸皮确实是比男儿皮薄细嫩些,他平日里自己胡乱擦汗也没觉得有什么,这才随便碰了下她,那小脸上已经是一片煞红了。   他转而伸过手去,指上的力道拿捏的更为精准,刻意的轻柔让雅尔檀感觉到了他的善意,她也明白过来,他们哥两刚是故意说话逗自己、让自己分心,不然也不会故意用蒙语交谈,引起自己的注意。她不再闪躲,温驯地像羊儿一样任豪格擦拭着未干的眼泪。末了,她微微一笑,声音略带沙哑,憨憨的很是乖巧,“谢谢哥哥。”豪格咳嗽了两声,脸涨的通红,抽身回到了自己座位上,神情有些别扭,“谁是你哥哥?”   雅尔檀难掩失落。洛格安抚地拍拍她的肩,温声道,“我们虽然同岁,但我生在正月,还是比你大些,你就叫我哥哥吧。”雅尔檀看着洛格,笑瞬间如花一般绽放,迫不及待地点头,连声唤道,“哥哥~哥哥~”   洛格笑着回应她的呼唤,心里百般感慨,从小到大,众人都因为顾忌他体弱多病而过多谦让,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会这般信任地依赖自己。也许就是这个缘故,让他更想要好好地保护她,呵护她。   豪格见他们相谈甚欢,更不是滋味起来。他大声地又咳了两声,那两个人才又注意到自己,“咳~既然洛格都不嫌弃你了,我又是他亲哥,那就这样吧。”豪格比起同龄的孩子,虽身形稍显强壮,其实心地并不坏,只是嗓门大了些,声音粗了些,且不擅于表达自己。他拐弯抹角地说了一通,雅尔檀眨巴眨巴眼睛,没听明白,不解地望向洛格求助。   洛格与豪格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弟兄,早就看破了他示好的意图,只是豪格这样扭捏的样子也太为难得了,若是让阿济格三兄弟看到了,肯定是要笑翻了天。豪格本来就因为出尔反尔浑身不自在,正难为情着,见弟弟笑他,恼羞成怒,要冲过来作势要打他出气,却被雅尔檀一把抱住了胳膊,“哥哥,你们不要打架。”   豪格一脸怔然,手僵在半空中,雅尔檀踮起脚双手挂在他的臂上,拼命地挡在洛格的身前,与豪格大眼瞪小眼地互看着。这僵持不下的情景让洛格伏在红木椅的扶手上,笑到不能自已。那时他觉得,家里男孩称霸惯了,来了个女孩,毕竟还是有趣的。   四   过了几日,午后原本因是雅尔檀学习的时辰,可教她规矩的嬷嬷忽急急来禀,“福晋,格格又被大阿哥和二阿哥带去花园里玩了……”闻言,托娅面色一沉,与哲哲说,“这孩子真是!这次说什么都不轻饶她!”哲哲心里清楚托娅未必真能忍心下手罚她,遂劝慰到,“姐姐,雅尔檀毕竟还是孩子,贪玩也是寻常事。再说,豪格与洛格若是真心对她好,也没什么坏处。”   托娅脸色稍缓,想起夜里雅尔檀在自己怀里开心的睡不着的样子,心头顿时一热。这孩子从小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若是别人对她好一点,她就特别地珍惜。思至此,托娅的眼底又见晶莹闪烁,哲哲抚上她的手背,柔声说,“姐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托娅轻轻侧首,望向窗外,若有若无的,似乎能听见雅尔檀的欢笑声,也许,真的是苦尽甘来了。   天气见暖,花园里开了两株桃花,粉红芳香,与一旁的怒放的海棠红白交错,美不胜收。“大哥哥,这是什么花?”豪格两手抱起雅尔檀,让她能够的着枝头最低的那团簇放的花,刚一路跑来也有些累了,豪格微微喘息道,“桃花……平时没有开的那么早,今年可奇了,你刚来没几天就开了。”洛格终于追上了他们,“哥,你把雅尔檀放下来吧,那样勒着她,她也不舒服。”   豪格“哦”的一声,顺势把雅尔檀放到地上,看她恋恋不舍那枝上的花朵,便随手一折,连枝带叶一起摘了下来,“拿着。”他一边说,一边还在四处张望,似乎要找什么。雅尔檀只顾着那花,开心地接到手上后,就献宝似地拿给身旁的洛格看,“小哥哥,这个好漂亮啊。”这些日子吃的好睡的香,雅尔檀的脸颊渐见丰腴,每每一笑,两腮微微鼓起,眼睛黑亮如星,看的很是可爱讨喜。   洛格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捏捏她的小脸,柔嫩细滑的触感让他有些爱不释手,渐渐失神,脱口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话一落音,洛格看到一脸迷糊的娇人儿,觉醒这诗中的意思,面上不禁一赧,忙收回了停在她颊上的手。   “小哥哥,你刚说的什么?好好听。”雅尔檀不依不饶地缠着洛格求解,洛格避而不谈,只说,“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雅尔檀忽然踮起脚,“哥,你看,我长高了。你快告诉我。”洛格啼笑皆非,手搭在她肩上,轻轻一按,雅尔檀就有些吃力地矮下去了点。洛格哄道,“雅尔檀这么聪明,总有一天,你会自己明白的。”   雅尔檀嘟着嘴还想追问,豪格忽哎呦一声叫唤,两人不禁回头张望,只见他一手捂着脸站在花间,皱眉喊疼。洛格匆忙走过去查看,雅尔檀尾随其后着急问道,“大哥哥,你怎么了?”豪格把手慢慢缩成一团,包合成拳,握在他们的面前,半边脸上已是一片红肿,渐渐起了一个包,洛格凑过面前,蹙眉问说,“哥,怎么这么不小心?”   豪格小心地用另一只手从掌中捏出一只飞虫,恨恨道,“小东西,竟敢蛰我,等会有你好看的!”男儿指甲盖般大的飞虫在他手里挣扎,仿佛随时都会反击一样。雅尔檀害怕地缩到洛格身侧,讪讪地问,“哥,那是什么?”洛格揽着她,道,“只是蜜蜂,不怕。”豪格捏着那蜜蜂大喇喇地就伸过来,雅尔檀乍看一眼,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玩的,把脸半藏在洛格手臂后,闪闪躲躲。   豪格见她这样,有些失望,撇撇嘴说,“真没出息,这都怕?”雅尔檀嘟起嘴,不高兴地转过头不理他了。豪格更是没趣,手一丢,那蜜蜂飘飘晃晃地一头栽进了草丛里,他泄愤似地抬起脚想踩过去,洛格喊他也不听。雅尔檀帮腔抓住豪格的手,“大哥哥,我们回去擦药吧。”豪格一愣,就被洛格和雅尔檀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大哥哥,你痛吗?”女孩有些担心,大男孩拍着胸脯,傲气十足,“这点小伤算什么?我将来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巴图鲁!”清瘦一点的男孩笑了,调侃道,“哥,那你要打败的人还真是不少,第一个就是阿济格。”“哼!他迟早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花园里,三个孩子童言童语,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快乐。   忽然一人大步流星地从廊檐尽头迎面而来,身后跟着十余人的侍卫军,气势汹汹。三个孩子都被唬住了,一一噤声站住,等男人走近了,不约而同道,“给阿玛请安。”“给姑父请安。”皇太极神色匆匆,略看了他们几眼,用蒙语道,“不可以乱跑。”洛格心细,知道父亲是在格外叮嘱雅尔檀,答曰,“请阿玛放心,我们会看住妹妹的。”   皇太极满意地点了下头,急急率人离去。豪格好奇地看着那些人的背影,附耳问洛格,“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洛格不可置否,豪格喃喃嘀咕,“阿玛那么紧张,肯定是出了大事,回头我去问额娘。”雅尔檀略侧过脸,疑惑地看着他们咬耳朵,语言障碍让她无法融于其中,旧伤敏感地隐隐作祟,她又想起了不开心的事情。   孟克尔不许别的小孩与她玩耍,四处散播她的蜚短流长,常常纠结一帮调皮的小孩,合起伙来欺负她排挤她……她的两条细眉不自觉地微皱,略见愁容。一只微冷的手贴上她的脸,声音却异常的温暖,“雅尔檀,你怎么了?”她抬起眼,洛格正担心地望着自己,眼神柔柔的,看的她心头一热,抿了抿唇,把涌上鼻尖的酸涩又默默地吞了回去。   洛格以为她是被刚才的阵仗吓到了,安抚着她说,“没事的。就算天塌下来,也有阿玛顶着。”豪格往他们面前一站,健壮的身子足足挡住了雅尔檀和洛格两个人视野,他豪迈地拍着胸脯道,“就算阿玛不在家,还有我这个哥哥保护你们!”暖意绵绵不绝地涌上心头,她努力地扬起笑容,掩饰眼角的湿润,她还是怕自己哭了,又要被豪格数落。   当幸福好不容易降临,七岁的雅尔檀学会了珍惜。洛格和豪格,像是迟来的守护神,竭尽所能地去补缺她从未体会过的呵护。她知道他们对自己好,却还是不乖张,格外地小心翼翼,只怕这如梦一般美好的幸福会一个不留神,悄悄地从指缝里溜走。   此时,城中十里商市人潮急散,场面十分混乱。官家盐铺院内冒着滚滚浓烟,伙计与官兵齐心协力好不容易控制了火势,但损失惨重,已无力挽救。皇太极率人赶到时,太子代善、二贝勒阿敏都已经到了,四大贝勒唯独不见三贝勒莽古尔泰。皇太极与两人稍请了安,急问道,“怎么会着了火?军粮筹备不还缺着盐?”   阿敏答道,“可不是吗?莫名其妙就闹出这样的事。”他斜瞥了眼代善,见他一脸愁容连话也不说,暗自在心中冷笑不已。代善急的满头大汗,正苦恼如何向努尔哈赤交代。父汗已经私下嘱咐过他,下月之战尤为重要,让他筹备军需时要格外慎重。谁知道,一不注意,就出了这样的大事。努尔哈赤严禁买卖私盐,城中只此一家盐铺,为官家所管。他从未想过,盐会出现短缺的状况。这下,可真是慌了心神。   三人站在铺外,看着里面熏黑一片,各怀心事。代善琢磨着要找个替罪羔羊,阿敏幸灾乐祸地想看代善受难,唯有皇太极在一门心思地想应急的对策。不出一会功夫,消息很快就传进了汗王寝宫,努尔哈赤大怒,喝令四大贝勒速来觐见。代善、阿敏、皇太极刚忙奔赴大衙门。大衙门是兴京的城中之城,也称内城,是汗宫所在之地。   他们在正门口与迟迟未曾露面的莽古尔泰不期而遇。莽古尔泰气喘吁吁,一见代善,怒道,“太子,你的人不拿放火的人,反倒来抓我的人,这倒是怎么回事?”代善斜眜他一眼,冷哼道,“我倒要问你是怎么回事,居然纵容下面的人在城中为非作歹!你可知那盐铺有多重要!”   莽古尔泰怒不可遏,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代善!你不要血口喷人!你自己捅出来的娄子凭什么推给我?!你要是条汉子,待会咱们就在父汗面前把话说明白了!”他最后一句,饱含威胁之意,末了,还故意冷笑几声。代善脸色一变,似乎是被人抓住了什么痛脚,有些沉不住气,正欲发作。   忽努尔哈赤的近身侍从达春从汗王殿的台基上小跑下来,远远就唤道,“太子,贝勒爷。”见到是他,代善遂按捺住脾气,莽古尔泰虽不屑地撇过头,却也不敢再造次。达春小跑上前,给几人道了安,稍喘口气,方才道,“几位爷,大汗只请四贝勒进去。”阿敏纳闷地瞧了皇太极一眼,有些不平,“那为何把我们都叫来?”   达春面不改色,恭敬道,“回二贝勒的话,刚刚大学士献策,已解断盐之危,令大汗大悦。大汗吩咐奴才说,请太子尽快处理盐铺的事宜,明日再进宫觐见。”代善正求之不得,只觉得暂时松了口气,但在离开前,还若有所思地望了皇太极一眼。阿敏见代善走了,亦不再多说什么,与莽古尔泰相继离开。   达春等他们离开了,才扬手一摆,对皇太极笑道,“四贝勒,请!”皇太极昂首阔步,走上台阶,在寝宫门口,遇到了大学士额尔德尼。额尔德尼年长皇太极12岁,是他的老师,两人交情颇深。额尔德尼与皇太极道安时,一脸泰然。仅是这样,皇太极已经明了,父汗找他,并非坏事。   两人没说上两句,就各走各道。努尔哈赤大权在握,对朝中结党营私的事情必然是有所避忌的,常年侍奉左右的额尔德尼自然是明白,而皇太极自小就帮忙主持家政,对父亲的脾性喜好也是再清楚不过了。因而两人在外,只止于礼节,并不会表露亲密。皇太极进屋的时候,努尔哈赤正缓步从寝居出来。   五   努尔哈赤怀里还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那正是他的最小的儿子—年仅四岁的多铎。自从他六岁的哥哥多尔衮开始上学后,多铎就少了一个最重要玩伴,故常常闹着要他的父汗教他拉弓射箭,学习拳脚功夫。   努尔哈赤已经年过半百,对于阿巴亥的两个幼子,多是如待孙一般的溺爱,对于多铎几次三番的擅闯而来,也并不恼怒。比起那些已经成家立业、各有所谋的儿子,尚未成年的幼子还能让他享受这真正的父子亲情、天伦之乐。   多铎早就已经玩累了,握着小拳头伏在努尔哈赤宽厚的肩上呼呼大睡。几个侍从迎上来,小心翼翼地从努尔哈赤怀里接过多铎,按照他的吩咐把多铎送去西宫交给小福晋阿巴亥。等人都走了,努尔哈赤看了眼躬身立于殿中的皇太极,“你来了。”   皇太极跪地道,“儿子给父汗请安。”努尔哈赤叫他:“起来说话。”皇太极站起身,仍低垂着头。努尔哈赤看着他光滑的前额,忽然想起他们父子之间,已经许久未曾面对面真心说过话了。对于皇太极,努尔哈赤总是隐隐怀有愧意,想要像个慈父一般善待他,但他这个儿子,恐怕这辈子都很难再与自己亲近了。   案上有封蒙古使函,努尔哈赤顺手一指,命皇太极拿去看。皇太极领命,一目十行,面不改色,看完就立即折成原样,又放回桌上。努尔哈赤见他处变不惊,颇有大将之风,眼露赞色,却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皇太极虽立即回曰“儿臣知罪。”,但脸上却无半点悔意。   努尔哈赤端详着他,说“若是林丹汗来犯……”他故作停顿,不过是要留一话引子,看儿子表态而已。皇太极毫无犹豫地接过他的话,“儿臣定率兵击之,誓保大金领土不受侵犯。”努尔哈赤点了下头,一脸平静。这儿子下手向来干净利落,若是林丹汗已经找到确实的证据,就不会只是来函让他们帮忙寻人而已。   再者,如今他大金兵强马壮,对付林丹汗只是时日的问题,与他继续示好,也只是权宜之策。沉默须臾,努尔哈赤忽问,“孩子多大了?”皇太极顿了下,回道,“下个月十三将满七岁。”努尔哈赤沉思半晌,嘴角慢慢扬起,“改日带进宫给我看看。”皇太极应声答应,态度恭敬,情绪仍未有所起伏。   努尔哈赤看着他,眼里的慈父一般的柔光也渐渐淡去,想再说什么,却忽然没了兴致。皇太极出生的时候,他正忙着为收复女真各部而四处奔战,对他们母子的确是忽略了些。但好在孟古教子有方,皇太极七岁时就可以协助大人主持家政,样样都管理的井井有条。论才干,他又能文能武,步射骑射,矢不虚发,优秀的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很是引以为傲。   男儿有泪不轻弹,皇太极一向坚强自制,从不在人前示弱,而他从小到大难得的两次哭求也都被他这个做父亲狠心拒绝了。这些年,这个八子不断地成长、壮大势力,父子之间的那道隔阂亦一年比一年深,他也渐渐地觉得无力再挽回什么,却始终忘不了孟古临终前的样子。   她躺在他的怀里,精疲力竭地睁开双眼,病痛已经夺去了她大半的意识,他看着她,轻声唤道,“孟古,我回来了……”她努力看了许久,眼睛里才有了些神采,却瞬间即逝。她慢慢地又合上了眼,他的心忽然很慌。他终于觉得自己是愧对这个女人的,声音有些支离破碎,“孟古……是我……你看看我!”   她昏昏沉沉的似乎睡着了,他狠狠地抱起她,手臂越勒越紧,连他自己都感觉到疼痛,她却纹丝未动,皇太极跪在榻前,痛声求道,“父汗,儿子求您,允额默再见太太和舅舅一面吧!”他垂首贴额,耳边仅能听到她微弱的呼吸声,一声一声,越来越轻,轻到几乎消失了,他都不曾再开口。   从那时起,皇太极像是草原上孤傲的海东青,不再与他亲近。   事隔六年后,在他渐渐无力挽回这段陷入僵局的父子情时,皇太极却又一次出乎意料地跪在了自己面前。可他仍是无能为力,唯有断然拒绝。   那女子若是一般的蒙古女子,他都会千方百计地成全儿子这桩美事,可她偏偏是林丹汗心头之爱,他不能在女真统一大业未成之时,冒险惹来蒙古外敌。   他想儿子是明白的。   那些日子,皇太极变得少言寡语,却比任何时候都还拼命杀敌,帮助自己收复了一个又一个的部落。他疚喜交集,毫不吝啬地给予了他不少令人眼红的赏赐,尤其是各色的美人。皇太极来者不拒,却又未曾有所留恋,对他的态度,也始终都是不冷不热,未曾有所改变。   皇太极躬身而立,像是一尊不会说话的雕像,静静地听候吩咐。努尔哈赤挥挥手,目送着他转身渐而离去,心中喟叹不已。只有聪明的人,才是成大事者。他令儿子学会了这点,却不想牺牲的不止是他们的女人,还有他们之间的父子亲情。   四贝勒府   乌拉纳拉氏·高娃在堂姐阿巴亥嫁给努尔哈赤后没几年后,也被父亲送来与努尔哈赤之子皇太极联姻结盟。婚后十年,她一直都将丈夫奉之如神,她太爱这个万众挑一的男人,爱到如痴如醉,眼里心里都是他。   刚嫁过来时,她以为他就是那样不温不火的性格。那年他从蒙古草原上回来后,她才知道,原来他也会醉酒疯狂,也会痛苦难过。   那一晚,他醉了,给了自己从未有过的柔情,让她怀上了洛格。但她却始终不能释怀,他醉眼惺忪时,心中所想的,口中念叨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名字如利剑一般,在她的心中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   在见到托娅后,她更是无可抑制心中暗藏多年的嫉妒,她也终于明白,为何男人会在她有了身孕后,在他明知道不可能后,在他收到蒙古大汗向科尔沁提亲的消息后,还要不顾一切地冲去阻止。   高娃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那时很庆幸托娅并未跟随丈夫一同回来。那一年,大福晋钮祜禄氏也有了身孕,府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可又似乎少了什么。男人一再成为人父,变得更加成熟稳重,却亦更加冷漠。   他常常都是微扬唇角,似笑非笑,貌似温和,却又让人无法靠近。直到最近,她才又看到他最真实的表情,那样的爱恋,那样的慎重,却都只是因为别人。她终于明白,占有并非是赢家,只有遗憾和失去,才能让一个男人恋恋不忘,懂得珍惜。   高娃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雅尔檀正与他们母子三人一同用膳。桌子有些高,高娃让嬷嬷折了毯子垫在椅子上,她许是坐的不舒服,总是有些不安分。雅尔檀原想带豪格他们回姑姑那擦药,谁知半路遇上了高娃。   高娃今天对她的态度比起初见时好了许多,尽量表现出和蔼的样子,可她还是不知为何,还是有些怕她,只是低头扒拉着米饭,甚少开口。   “雅尔檀,慢慢吃。不着急,我已经差人与你额默去说了。你吃过饭,我就送你回去。”雅尔檀才学了几日女真话,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声音柔软,高娃听在耳里,心肠也不禁软了下来,声音亦轻了许多,“我听人说,你爱吃鱼?”   洛格见她听的费力,终于意识到要帮她翻译。雅尔檀明白后点了点头,转而就看向正大动作帮她挑刺的豪格。高娃随之望去,无奈叹道,“豪格,这鱼鲜肉嫩,经不起你那么折腾了。让洛格帮她就行了。”   豪格本不甘心,但看了眼洛格碗里完整无缺的鱼肉,在看看自己碗里那团被捣烂的白肉,也就作罢了,转而把自己最爱的鸭子腿夹给雅尔檀。本是丫鬟做的活,她这两个儿子却抢着做,高娃看在眼里,忽心生一念,笑盈盈问说,“雅尔檀,你看哥哥们都这么疼你,将来你就做我们家的媳妇,好不好?”   洛格停下动作,愣愣地看着他的额默。他们私下与雅尔檀玩耍,被额默撞上时,还以为她会生气,谁知道她却一再地示好,洛格实在是有些看不明白。但不可否认的是,当额默这么问的时候,他心底百般期待着雅尔檀肯定的答案。可雅尔檀还似乎没反应过来,纳闷地瞅着他直看。   洛格正想着该如何解释,豪格已经迫不及待地代她点了头,用蒙语对雅尔檀说,“好!雅尔檀你就做我的媳妇,咱们永远都在一起!”豪格的兴奋,缘于他之前担忧,他怕雅尔檀正如她所言,迟早都会跟额客回科尔沁的。他不想这么快就失去一个可以跟他同仇敌忾的妹妹。他也想像阿济格、多尔衮一样,身后有肫哲和多铎那样的小跟班,而且雅尔檀比肫哲更可爱,更听话。   雅尔檀一片迷惘,看着豪格激动不已,不知道该说什么。豪格诱哄着她,问,“雅尔檀,跟哥哥们在一起,不好吗?”雅尔檀摇摇头,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又转,渐渐绽放光彩,她似乎是明白了,重重地点了下头,声音悦耳清脆,如鸣啾婉转,“我想跟哥哥们在一起。”豪格很开心,拉着雅尔檀的小手在椅子间晃来晃去。   相对而言,洛格显得有些安静,只是凝视她的那双黑眸中,有着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掩饰不去的纯然喜爱。高娃欢喜道,“那就说好了,等会我就亲自去与你额默求这门亲事。”洛格有些失神,豪格又自得其乐,没人顾得上跟雅尔檀翻译这句话,但她见高娃笑的一脸灿烂,也跟着笑。高娃满意地点点头,心里的算盘敲的劈里啪啦响,做情敌不如做亲家,这下,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   入夜,雅尔檀从梦里幽幽醒来时,就闻到淡淡萦绕在鼻间的清香。透过层层帷帐,可以看到案上那炉檀香上,烟丝袅袅,盘旋而上,融于虚无。身旁空荡荡的,额客不知道去哪了,玉屏风外似乎有人在说话,声音淅淅沥沥的,不是很清楚。雅尔檀嘤咛着坐起身子,想要爬下床看个究竟,忽然外面似乎是砸了东西,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烛光将来人的影子折射在玉屏上,形状玲珑有致,雅尔檀一下子就认出那人是自己的额客,刚想喊,那影子突然停住不动,瞬间重合变大,似乎有人从后面抱住了额客。雅尔檀听见一个熟悉低沉的声音,“别躲我!”影子中有些细微的挣扎,“放手!别吵醒雅尔檀!”   “托娅,你还想躲我到什么时候?”男人无奈长叹,“我知道,你还恨我。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无怨无悔,但你怎么可以拿孩子来报复我?你为什么要答应高娃提出的婚事,雅尔檀怎么可以嫁给豪格?”“为什么不可以?还是四贝勒嫌弃我们母女的出身低贱,配不上你府上的大阿哥?”   男人似乎是恼了,忿然喝道,“托娅!”人影晃动,等安静下来时,影子一大一小,有些分离,却仍交错重合着。那个高大的影子慢慢地贴上,眼见就要湮灭了那抹娇小的倩影,她又听见了额客的声音,冷冷的透着抹刺耳的笑,“你又想跟当年一样,强逼我就范?”男人懊恼道,“你还在怪我?就因为这样,你就狠心不让雅尔檀认我?”   “四贝勒在说什么,托娅不明白。”“雅尔檀四月出生,你别告诉我你一嫁给孟和就怀了他的孩子?”额客声然欲泣,“怎么不可能?你走的第二天,我就爬上了他的床,他可比你温柔多了……”“啪!”外面死一般的寂静,雅尔檀慌张地掀开锦衾,溜下床,连鞋也顾不上,光着脚丫子踩着冰冷的地,急奔出去。   才一转眼的功夫,玉屏风外只剩下额客一人孤零零地站着。雅尔檀第一眼就看到她颊上的红肿,顿时哭道,“么么,你怎么了?”托娅听见她的哭声,霎时清醒过来,迅速抹去眼角的湿润,弯下腰把她抱进怀里,柔声哄道,“雅尔檀,不哭。额客没事。”雅尔檀啜泣难停,为托娅脸上的伤心疼不已。她嘤嘤的哭声惹得托娅的眼中又泛起了泪意,紧紧地揽着她,喃喃自语,“我的雅尔檀……”   哲哲住在另一侧的厢房,察觉到对面若有若无的声响,便起身查探。刚开了门,丈夫伟岸的身影就映入了眼帘。他面沉如水,站在托娅门外,久久不肯离去。哲哲看着他,他却不曾注意到自己。心中微澜的情绪慢慢沉淀下去,哲哲推阖着半启的门,让他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眼前。   晚风穿堂而过,留下一地凄凉,谁人能解那无言的哀愁?   六   车驾轱辘,从四贝勒府向汗宫驶去。车厢里很静,皇太极端坐正位,面无浮色。许久之后,他才抬起眼,看着那畏缩在角落的小人儿,问,“真的不跟我说话了?”   雅尔檀垂着脑袋,紧抿着唇,还是一声不吭。皇太极伸过一只手,面色不怒而威,唤道,“过来。”雅尔檀的身子一瑟,头偏向外侧,低垂着脸,半藏在从车帘缝透进来的光影里,不愿接近那片可怕的阴霾。   “过来!”男人加重了语气,更见威严。雅尔檀蜷紧双手,倔强地挣扎了一会,忽深吸了口气,抬起脸轻声哀求道,“你可不可以不要打我么么?阿瓦从小就打我们,我以为你跟阿瓦是不一样的……”雅尔檀越说越委屈,眼泪开始哗哗地落下来。   “你昨晚打了么么,她骗我说不疼,我假装睡着了,她才偷偷地哭……”说到这里,雅尔檀气呼呼地抡拳砸向男人,连哭带骂,“你是坏人!坏人!”男人漆黑的双眸如沉睡的湖一般波澜不惊,默默地承受着她的控诉,手心如火一般炙热,情捧着她的脸拭泪。   没一会,雅尔檀哭累了,也不闹了,皇太极把她揽在怀里,心中隐隐作痛,大人间不能坦诚的话,对一个孩子倒是能轻松地开了口,“我真的很后悔……打了你么么后,手一直疼到现在,我恨不得剁了它。”   雅尔檀从男人的怀里抬起头,两眼通红地看了他好一会。他表情很认真,样子也不像是在骗人,雅尔檀有些害怕他会真会如他所言而为,慌忙抓住他的一只手,摇了摇头。   皇太极欣慰一笑,字字灼金,“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雅尔檀将信将疑,瞅着他直看。皇太极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又肯定了一句,“是真的。”   雅尔檀抿了抿唇,这才放心地靠在了他的怀里。四周又静了下来,小孩子哭过之后,很容易困倦,雅尔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意识渐渐地有些迷糊起来。   隐约中,雅尔檀似乎听见皇太极又说话了,像是在对她说,却又似乎只是自喃自语,“你么么的苦衷,我怎么会不明白?她都是为了我……”   雅尔檀哭过之后,有些鼻塞,睡着后自然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皇太极低头一探,唇角微扬,手指在她的脸上流连不止。在那眉眼轮廓之间,仿佛看见两个人的影子,“……你么么还跟以前一样,连说个谎都破绽百出。”   雅尔檀在昏昏沉沉之间,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脸上轻触不停,有些不耐烦地扬手乱抓几下后,嘤咛着将整张脸趴在了男人的胸前,想要隔绝外界的骚扰。皇太极无奈一笑,不由地换了个让她更舒服的姿势。   他徐徐沉眸,若有所思。往事一幕幕地在脑中闪过,眼中忽掠过一丝痛色,抑制不住地紧固双臂,将头依靠在那温暖的小人肩上,声音沙哑近乎哽咽,“七年了……”   不知道谁了多久,雅尔檀醒来时,时间仿佛是静止了似的,马车毫无动静。首先映入眼帘男人留有胡须的下巴,视线沿着刚毅的侧脸轮廓而上,对上了那双含笑的黑眸,雅尔檀眨了眨眼,终于有些清醒了。   男人抱她坐在了膝盖上,先喂她喝了些水,又从旁拿来一条沾湿了帕子为她擦脸,雅尔檀这才发现车内多了几样东西,小脸在男人的掌下一边挣扎,一边环顾四周,好奇地看着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水盆、茶壶,甚至还有一张放东西的小茶几。   皇太极见她动来动去的不肯安分,双手稳住她的双臂,轻喝道,“别动!”等雅尔檀真的静了下来,他才又继续刚才的动作。湿润的帕子轻轻地在脸上摩擦,雅尔檀清澈的眼神投射在他温柔的脸上,心里有些莫名的感动。   “等会跟我进去时,记住不要乱说话,不要乱走动,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听明白没?”雅尔檀乖乖地点了点头,皇太极方才满意地收了帕子,让她站在跟前,稍整了下行头后,才牵着她下了马车。   马车停在宫门外,一条宽敞的大道笔直地通向远处宏伟的宫殿,约十步就一人按刀而立,场面十分壮观。雅尔檀有些紧张,眼巴巴地望着皇太极。他笑了笑,一脸从容地牵着她,缓缓走进了这座富丽堂皇的汗宫。   雅尔檀今天穿的行头,是哲哲特地为她准备的。石榴红的花边坎肩,配上洁白褶裥裙,衬的她的小脸格外的白皙可爱。皇太极迈出一步,雅尔檀要小跑两三步,才走了一小段,她就开始小喘起来,但紧张的心情又让她有些兴奋。   皇太极几乎走一步就会稍顿一下等她,雅尔檀似乎在这样小步追大步的规律中找到了乐趣,眼睛追着他的脚步,跑的更为起劲。银铃般的笑声随风飘散,引得侍卫纷纷侧目,多半是觉得小女孩可爱,也有些人暗自猜测她的身份,只因好奇四贝勒那抹难得而见的微笑。   长长的大道通向大殿的阶梯,交接折合处似近若远。他们快走到阶梯那时,雅尔檀的笑容已渐渐地被疲态取代,皇太极俯首望着她微驼着背,低声命道,“昂首挺胸。”雅尔檀轻舒了口气,直起身子,望向皇太极。他满意一笑,问道,“累了?”   雅尔檀迫不及待地点点头,她觉得这个向山一样的男人,总是会有办法解决自己的烦恼的。譬如,那天她偷跑去玩,额默作势要罚她,姑姑劝拦不住,他一来求情,额客就只是训斥了她几句而已。皇太极看着她可怜兮兮的眼神,弯下身将她抱起,“只此一次。”   “嗯。”雅尔檀头倚在他的肩上绽开笑颜,身后侍卫望之,面露异色。阳光正值灿烂,让人不禁有些晃眼。顺着高耸的阶梯看去,那条在男人衣背上张牙舞爪的四爪蟒子,似乎也比平日少了许多戾气,温顺地趴伏在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环抱的双臂下。   到了大殿外,达春上前迎之,“奴才给四贝勒请安!大汗与太子正在议政殿,吩咐小的说,若是您来了,就请您直接进去。”皇太极微微颌首,放下雅尔檀,对她说,“你先跟他去,我一会就来,不可以随便乱跑。”雅尔檀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却迟迟不肯松开他的手。   这达春自小就追随努尔哈赤,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见此状况,他便躬身卖笑,哄道,“格格,这边请。”雅尔檀抓着皇太极的胳膊,有些不知所措。皇太极用蒙语说了两句,她才渐渐放手,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朝达春走去。   这时,达春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赶忙改用蒙语哄着她绕到主殿的另一侧。途中,雅尔檀两次回头,见皇太极神定自若地一直看着自己微笑,才放心大胆地往前走。等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时,皇太极才收回视线,略整肃神情迈向主殿。   达春领着雅尔檀来到一殿中暖阁,几寸高的门槛对与个头瘦小的雅尔檀而言,有些吃力。她踮起后脚,前脚才勉强跨了过去。一进屋,她忍不住在心底惊哗了一声。这地方足有她与额客所住的寝居两三倍之大,所有摆设都尽显气派。上至红漆梁柱,下至青石地板,每一件物品看上去都是一尘不染,极为整洁干净。   光线透过格窗折射在可以反光的物件上,好似铺了一层透明的亮光,在明黄色的帷帐的衬托下,让人感觉更为庄严和神圣。“格格,请坐在这稍候片刻。”闻言,雅尔檀顺手抚上达春的手背,任他把自己抱到了榻上,不声不响地摸着自己两边的辫子把玩。   从小到大,辫子都是额客帮她扎的。只是今天姑姑还帮她在头上戴了一朵可爱的花,刚巧那时豪格兄弟两来找她玩。豪格揽着洛格的脖子,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上下左右地来回打量。洛格也是笑眼眯眯,两人毫不避讳的眼神看的她着实地不好意思,红脸扑扑地躲到了额客的身后,直到哲哲笑着推他们两兄弟出去。   辫子的尾巴灵活地在她的指间打转,雅尔檀低着脑袋无端遐想,压根没注意到屋里忽然多了一个人。“喂!你是谁?”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不知是从哪钻来出来,人小鬼大的模样,插着腰霸气十足地问她话。雅尔檀对上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脸迷茫。   这个胖小子看着可爱,可眼里却闪烁着调皮刁钻的光彩,见她迟迟不肯答话,一手抓住她的辫子,不知轻重地扯了起来,“我问你话呢!”   雅尔檀吃疼地叫唤了一声,那小胖子更为得意,越扯越大力。雅尔檀随着他的动作挣扎,几乎要坐不稳了。外面的奴才们慌忙跑了进来,一见此状况,达春跪上前来,就势抱住了他的腰,低声下气地问道,“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又独个儿跑出来了?跟着您的人呢?”   七   此人正是努尔哈赤最小的儿子一十五阿哥多铎,他见达春成那样,只觉得没趣,遂松了手,道“我故意躲着他们,逗他们玩。”童言童语中难掩得逞的快意,达春却丝毫不觉地有趣,担心他身边的奴才找不着人会惊动小福晋,闹出不必要的风波来,忙叫来个小太监去知会一声。   雅尔檀看着身边人进人出的,觉得这胖小子似乎大有来头,故不敢有所怨色,自己摸着有些松散的辫子,笨手笨脚地想把它束好。多铎看她动作,更觉得地新鲜。他的身边,年纪相仿的姑娘家,也只有肫哲一人。但她年纪尚小,发式还与哥哥他们一样,都是剃去四周发,只留颅后发,编结为辫,盘于脑后,像个假小子似的。   眼前这一头乌发,穿插着彩色的缎带结成辫子,让他不觉地趣味倍增,忍不住又伸手去摸。雅尔檀吃过一次亏,变得更加警觉,见他稍有动作忙侧身一躲,多铎不甘心地追上去,达春忙挡在两人中间,讨好地哄着他,“小祖宗,十四阿哥快下学了,奴才带您过去找他,可好?”这话果然讨巧,多铎一听就停住了动作,嚷着要去找哥哥玩。   达春迫不及待地带着他离开暖阁,雅尔檀看他们的背影,回想起那虎头虎脑的小娃头上那“三块瓦”似的发式,活像是三块相似却又不相干的矮草丛,忽觉得有趣,一笑心情又好转起来。   女真族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多数只在脑后头顶两侧及颅前留一块瓦形的头发,而将其余全部剃去。豪格和洛格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开始留起后发,常常结辫盘在脑后,干净又利落。   想起两个哥哥,雅尔檀不觉叹道,要是他们这时在自己身边就好了。在她暗自感怀的同时,却不知乌拉纳拉氏·高娃正带着这兄弟在小福晋阿巴亥的宫里做客。   豪格多了个可爱的小媳妇,越看那与男孩没两样的肫哲,就越为得意,迫不及待地想与阿济格他们炫耀一番。   他一听见阿巴亥让人去接阿济格和多尔衮下学,急急地拉着洛格也要跟去。阿巴亥与高娃正有些私密话要说,遂也不多加拦阻,只是命人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免得他们几个男孩又闹起来。小孩没有隔夜仇,虽见面就斗气,却还老爱是玩爱一块。才转眼就不见了他们兄弟两的影子,阿巴亥与高娃相视,无奈一笑。   阿巴亥屏退了众人,对高娃问道,“我听说,四贝勒今日把那女孩带进了宫?”高娃点点头,说,“好像是大汗的意思。”阿巴亥看她面如常色,不禁疑惑,“你就不怕……万一……?”高娃摇摇头,高深莫测一笑,卖足了关子才缓缓道来,“那孩子不是四贝勒的骨肉。”阿巴亥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   高娃道,“我故意与那女人说要结成亲家,那女人答应了。”阿巴亥一愣,“你真有这个意思?”高娃冷笑扬眉道,“我的豪格自然是得金枝玉叶来相配。那种孤儿寡母的亲家,我哪看的上?”阿巴亥漂亮的水眸闪过一丝明了之色,“这样也好,你先稳住自己的地位再说。只要哲哲还尚无所出,四贝勒府还是你坐大,我自然也就放心了。”   阿巴亥眼中寒光乍现,扬唇道,“只要有我在,她就永远生不出一子半女。这些年尚且如此,以后也一样。”阿巴亥会意一笑,侧过手端起了茶杯。这茶原是明朝官员献于明帝的贡品,去年代善带人侵袭边关,才碰巧抢来做了战利品。阿巴亥就爱这齿颊留香的感觉,似是激情过后的快感,让人回味无穷。   她品茗啜茶之时,高娃的视线不经意移至她白皙的颈侧,忽停住了。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高娃一下子就猜到了那些若隐若现的淤红是如何得来的。但阿巴亥不是说这两日因来红而未见大汗吗?她暗自推敲,不觉骇然。阿巴亥见她神色忽变,搁下茶杯问道,“你怎么了?”。高娃慌忙回神,不自然地撇过视线,应付地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府中一些琐碎的事情。”   话说豪格和洛格两走到半路上,就与阿济格三兄弟相遇在御花园里,几个男孩不免俗就在空地玩耍起来。几个太监习以为常地守在一旁,只一人回去禀告。没一会,肫哲也跑来与他们一块玩。花园里,一片叽叽喳喳的童声童语,彼此嬉闹,好不快活。谁能想到,这几个孩子前些日子还为了一点小事大吵大闹过呢?   阿济格哥俩好似的单手搁在豪格的肩上,调侃地说:“豪格,你那媳妇真有你说的那般好?”豪格挺起胸膛,笃定道,“能配的上我的,当然是没话说了!”多铎听他们对话,想起刚才那个女孩,拽过多尔衮的胳膊,垫起脚凑到他耳根边说,“哥,我刚看中一个丫头,回头我跟父汗讨来,我们一块逗她玩,她有两个辫子,我们可以一人抓一个……”   多铎说完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笔手画脚地示意一番,毫无保留地与多尔衮分享他的乐趣。三兄弟之间,阿济格足大他九岁,三岁一代沟,阿济格往往并不能像仅长他两岁的多尔衮一样,体会到他幼稚的想法,甚至是产生共鸣。多尔衮自幼聪敏,听他一描述,就猜测这女孩并非是宫里人,遂想趁早打消他的念头,免得他日后失望,“你身边那些宫女还不够你使唤的?你一个欺负十个,该知足了。”   多铎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辩解道,“她不一样嘛。”一旁的肫哲听了,有些好奇,“什么不一样?”多铎冲她做了个鬼脸,“跟你不一样!”肫哲更是不解,追问道,“什么跟我不一样?”多铎故作神秘,就是不说。肫哲着急起来,缠着他一问再问。两人绕着多尔衮躲来躲去,来回转悠。   洛格看着他们,乐呵呵地直笑。肫哲一心急,滑了脚,幸亏被洛格接住才没摔跤。洛格扶起她,温声问道,“你没事吧?”肫哲摇了摇头,小脸微红,咬着唇没说话。多尔衮拦下动个不停的多铎,瞪了他一眼,方才与肫哲解释道,“多铎刚在父汗那看到一个丫头,说是样貌有些特别。”   洛格心思一动,脑中隐约已经浮现出一个答案。他转而看向豪格,他也正望过来,视线落在多铎身上,问说,“是不是绑两个小辫,头上戴朵花的?”多尔衮一愣,多铎抢过话,反问道,“你认识?”豪格帅气地拍了下胸膛,洋洋得意道,“那是我媳妇。”旁边的几个小太监听他说的一本正经,纷纷掩嘴而笑。   闻言,多铎有些失望,更有些不信,“你骗人!才几天没见,你怎么会多了个媳妇?”豪格扬起下巴,只笑不答,故意激他。多铎不依,又反复地重复刚才的话,豪格还是不理,一大一小地闹个不休。洛格与多尔衮相视而笑,还是阿济格发了话,“是真是假,咱们去看看就是了!”几个孩子听了这话,无一反对。   豪格和洛格自然是想去看看雅尔檀,多铎是心急,想一探究竟。阿济格、多尔衮和肫哲则是因为好奇,六人一前一后地往汗王寝宫而去,其中数多铎跑的最快,他单纯地想赶在豪格之前,先跟父汗把人讨过来。谁知几个人刚到那,要找的人早就已经走了。努尔哈赤见多铎进来,笑呵呵地一把抱起他,问,“来找父汗玩?”   多铎左看又看,嘀咕道,“人呢?”努尔哈赤问,“谁?”“豪格的媳妇。”努尔哈赤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多铎着急地向后一指,想找哥哥解释。阿济格等人正巧进来,上前齐道,“给父汗请安!”“给玛法请安!”努尔哈赤“嗯”的一声,问阿济格与多尔衮,“下学了?”两人答是,阿济格说明了来由。努尔哈赤面色一滞,随即又笑道,“豪格哄你们玩呢。那是他们从蒙古来的的妹妹。”   豪格不悦,要反驳,洛格抓住了他的手,暗中使了个眼色,豪格忍了忍,遂没吭声。阿济格等人见他没辩解,只当是默认了,方才有些恍悟,阿济格还悄悄地对豪格扬起了拳头。努尔哈赤又说,“从明天开始,她就进宫跟你们一块上学,那孩子只会说蒙语,你们可不许欺负她。”阿济格有些反对,问,“父汗,一个女儿家怎么可以跟我们一块念书?”努尔哈赤顾左右而言其他,说,“我已经交代额尔德尼单独教她,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影响。”   约20年前,女真族之间的文字交流只能借用于蒙古文和汉文,但因为缺少众多懂蒙古文和汉文的人,使得上下难于及时沟通。这一情况十分不利于政令的通行,特别是在打战期间,常常导致战机的贻误。故而,努尔哈赤特命额尔德尼、噶盖二人,根据女真话的自身特点,仿照蒙古文字母,创制了属于本民族自己的文字。噶盖在任命期间,因受哈达贝勒孟格布禄篡位叛变一案的牵连,入狱被杀。   从那时起,额尔德尼就成了朝中唯一最具权威的文儒。他精通女真、汉、蒙古三种语言,由他来教授语言,似乎理所当然,却又有些大材小用。而额尔德尼现在的学生也仅是努尔哈赤和太子家五个未及弱冠之年的男儿:13岁的阿济格、6岁的多尔衮、19岁的岳讬、18岁的硕托和14岁的萨哈廉。   八   阿济格一听此话,就明白努尔哈赤对这事格外重视,便不再吭声。多尔衮也有所意识,心里更是好奇这样一个亲戚家的小孩究竟是何方神圣,连豪格和洛格都不曾与他们一块读书,而她竟让父汗这般开恩。豪格听说雅尔檀要进宫读书,心里舍不得,脱口而出,“玛法,我也想跟大学士求学。”努尔哈赤笑眯眯地看着他,“豪格也有上进心了。”   豪格听他似是赞赏的语气,觉得事有所望,正要乐,却听努尔哈赤说,“你们两兄弟现在的老师是额尔德尼门下最有才干的弟子,我当初让他去教你们也正是因为如此。怎么你现在所学的已经超越他了?”豪格顿时语塞,洛格上前说道,“回玛法的话,先生教的极好,我们所学的也都很授用,只是先生不会汉字。因而对有些从中原流传来的书籍,先生并不能予以细致的讲解。”   洛格的话有条有理,豪格频频应和点头,阿济格三兄弟也是心有期许,他们若能进宫来,就更方便一块玩耍了。多铎在努尔哈赤怀里撒娇道,“父汗~你就让他们进宫来读书,陪我一块玩……”努尔哈赤嘴上笑笑,心里却已有了另一番打算,“内院司文翰达海九岁就已通满、汉文义,现在内院翻译《素书》、《黄石公记》。从明天起,你们每日去他那学习两个时辰,如何?”   一听《黄石公记》,在场的孩子里,唯有洛格和多尔衮眼睛乍现光芒,洛格满心欢喜,迫不及待地点头答应。豪格有些不情不愿,但看到多尔衮百般羡慕的眼神,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好处,便也随弟弟一块谢恩。多尔衮与洛格在个性上颇为相似,自从识字读书后,就尤爱看兵书,起初只是对布阵图颇感兴趣,之后越是钻研就越能发现里面大有文章。   他先前就听先生说过,《武经七书》是一套宋朝流传下来的兵法丛书,糅合了诸子各家的某些思想专论战略。它由七部著名兵书汇编而成,《黄石公记》就是其中一部。明朝建国之初,极重视武学,提倡“军官子孙,讲读武书”,从而促进了对《武经七书》的研究,直至今日,明廷虽朝政腐败,但在军事力量上还是人才辈出,成为大金进攻中原的一大阻力。   多尔衮年纪虽小,却已胸怀大志。他喜研这些兵书知识,无非就是想成为智勇双全的大金第一猛将,好为父汗排忧解难。洛格也跟他一样,是个极有抱负的孩子。自从洛格从书上得知了古代军师人物孙膑的故事,就极为仰慕他。那孙膑虽被奸人所害失去双膝,却仍可坐论天下事,运筹于帷幄之内,决胜于千里之外。   他羡慕孙膑那种“人在咫尺地,可战世间雄”的境界,这对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而言,无非是最有力的激励。多尔衮和洛格志同道合,面面相视,难掩激动。努尔哈赤年过半百,经历了多少大风大雨,识人无数,单是从这几个孩子的神情,只一眼就已将他们看透。论勇,洛格虽因自身条件稍逊一筹,但论智,恐怕不假时日,洛格和多尔衮就会从这些儿孙之中脱颖而出。   努尔哈赤想起洛格久未能治愈的病根,不禁心生惋惜:皇太极膝下就只这么一个孙儿与其父最为相似,他想爱屋及乌地疼惜他,却又怕日后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钻心之痛,欲近欲远,实有无奈。   ※※※ ※※※ ※※※ ※※※ ※※※ ※※※ ※※※ ※※※ ※※※ ※※※   与此同时,皇太极已经带着雅尔檀回到了家。雅尔檀一到西院门口,就顾不得规矩,撒了欢跑进去,屋里的两位妇人听见她淅淅沥沥的笑声相继迎了出来。哲哲看到她很欢喜,紧跟见到皇太极进来,先行福了身道安。皇太极微微颌首,目光停在了她的身后。托娅却假装没看见,一弯身将冲过来的女儿抱了个满怀,轻声喝她,“跟你说了几次,不可以在院中冲撞。”   雅尔檀扮可怜,似小猫似的呜咽了几声,托娅忍不住笑了,“你啊—”才就作罢了。雅尔檀搂着她的脖子,在耳边极小声地用昵称唤道,“么么,么么……”托娅便知这孩子是有悄悄话要与自己说,便冲皇太极与哲哲笑道,“我先带她去梳洗。”哲哲善解人意地点了点,目送她们离去时,心里不禁有些失落,暗叹道:要是自己也有个女儿,是不是会更快乐些?   托娅拧了条湿帕子,给雅尔檀擦脸。雅尔檀兴奋地坐不住,抬起小脸,唧唧喳喳地说个停,“么么,大汗好威风哦。他头上的帽子金灿灿的,可漂亮了。那上面的东珠一个有这么大……”雅尔檀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圈住眼框,睁大了眼睛,与托娅示意道,“这么大哦!”托娅笑着牵过她那只手,温柔地细细擦拭,浑然不觉有人进来了。   雅尔檀也没注意到,因为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么么,什么是玛法?”托娅起身将帕子浸到盆里,水凉凉地没过了她的手背,雅尔檀从椅子上跳下来,仰望着她说,“大汗让我叫他玛法,还说以后让我只说他们的语言……”想起努尔哈赤指定了先生让她进宫去学习,雅尔檀就有些高兴不起来,她还是记挂着先前那个问题,又问,“么么,玛法是什么意思?姑父不告诉我,说只有你知道。”   托娅拧了帕子晾在盆边后,蹲下身来看着她,却也同时看到了门边不知站了多久的皇太极。她一双水眸盈盈闪烁,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雅尔檀看着她神情,有点紧张,“么么,你怎么了?”托娅勉强笑笑,这时皇太极走了过来,“雅尔檀,你姑姑做了好吃的饽饽,正等你过去呢。”   雅尔檀担心托娅,不肯离开,托娅亲了亲她粉嫩嫩的小脸,轻声在她耳边说道,“玛法是种称呼。这既然是大汗的意思,你就听他的话。这事你先别告诉姑姑,就当是你跟么么的秘密,好不好?”雅尔檀讨好地点点头,“恩,这是我们的秘密。”托娅又亲了亲她的额头,“乖,去吧。”   托娅笑着拍了拍她的小屁股,雅尔檀乐呵呵地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皇太极顺势去掩上了门。屋里只剩两人独处,笑容渐渐在托娅脸上淡去。她绕过屏风,往内室走去。没走几步,就被人从后揽进了怀里。男人身上那股强烈的阳刚之气紧紧地将她包围起来,不允许她丝毫的反抗,“脸还疼吗?”托娅无声地别过脸,眼里是忧郁的哀伤。   皇太极趁势将脸埋进她的颈窝,那里有让他魂牵梦绕的香味,是一种折磨了他整整八年的女人香,一种别的女人身上都没有的、让他心安的味道。他贴着她白皙的肌肤一嗅再嗅,唇越贴越近,几欲吮之。他呼吸声越来越重,而她敏感的耳朵已是整片的泛红,暧昧的□气氛越来越浓。   托娅抬起胳膊想要推开他,却被他一掌包住了手,另一手亦然,她的双臂交错被他固定住,两人的拥抱变的更加紧密,贴合之处几乎不见缝隙。皇太极在她耳边轻喃低语,“父汗都已经接受雅尔檀了,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托娅,我们分开那么久,你就从来不想我?”她还是安静无语,皇太极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托娅咬住下唇,隐忍着心中激昂的情绪,双眸像是起了雾一般,模糊了视线。她很想告诉他自己真实的想法,但是她怎么可以?   他们之间,相逢太早,不合时机的爱情,命中注定是不会太平的。她知道他的心中大业,她更清楚以他的聪慧和雄才大略将来一定会大有所成,也正是因为如此,她不能让自己和女儿成为他日后遭人非议的话柄。   帝王之家,声誉二字,何其重要?托娅深呼吸了一口气,近似冷淡,“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你,我会是林丹汗最宠爱的女人,我会和我的孩子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们会很幸……”   话未完,她倒吸一口冷气,假装镇定,而颈上已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托娅,别逼我发火!”声音森然,皇太极当下真恨不得一把掐死她 一 这个满嘴都是谎话的女人!她究竟要怎样,才能对他坦诚!   皇太极松开她,托娅趁机避开他,躲到了屏风的另一头。他看着她这样,更加气急,正欲发作,忽门外传来间连不断的敲门声,“么么,么么~”托娅一听见那兴高采烈的呼唤声,下意识地抹了下眼角就朝外走去开门。   皇太极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自然没有漏掉她拭泪的细微动作。他一愣,随即又冷静下来,唇角微微上扬。老谋深算的他捕捉到了一点破绽,证明她还是在乎自己,心里不禁暗爽起来。   托娅一开门,雅尔檀手捧一盘呈金黄色的饽饽,献宝似地努力举高于她的面前,开心地说道,“么么!姑姑给我吃的豆面饽饽好好吃!我们一起吃!”这几年来,母女两相依为命,女儿得到一点好处,都会想到她这个做娘的。   托娅欣慰地一手接过盘子,一手牵着她进了屋。雅尔檀刚坐上炕,摸过一个饽饽就要喂到托娅的口中,忽从内室里走出一人,“宫里还有些事,我先去了。”   皇太极像是瞬间变了人似的,喜形于色,让托娅有些愕然。雅尔檀溜下炕,小跑至他面前,踮起脚伸出手,“姑父,给。”   皇太极弯下腰,一口就吃了她手中的饽饽,咬了几下咽进腹中后,捏捏她的肉颊,笑道,“雅尔檀真乖。”雅尔檀咯咯直笑,有些小小的得意。托娅见他要走,披风却还留在另一张椅背上,忙唤住他,“你等等。”   托娅拿了披风给他,他却不接,反而又俯下身子,与她平视,漆黑的眸中满是狡黠的笑意,等着她服侍自己。托娅方才意识到他是故意落下东西,瞪着他,却又不好在女儿面前发作,也就遂了他的意,替他穿上了披风,系好了带子。皇太极的下巴若有若无地靠在托娅的肩上,与她身后的雅尔檀打招呼道,“姑父走了。”   雅尔檀微笑着摆手挥别之际,皇太极侧过脸,在她看不见的死角,唇似是不经意地擦过了托娅的耳际,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托娅,我们还有一辈子。”   九   翌日天还未亮,雅尔檀就被托娅叫起来了,她睡眼惺忪地任由托娅和哲哲一番洗漱装扮折腾,连最后早膳吃了什么她都毫无意识。临出门了,皇太极来接她时,托娅拍拍她的小脸,叮咛道“雅尔檀,今天去书房要听先生的话。”   一听见书房两字,雅尔檀才懵然醒过来,噘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讨商量,“么么,我不想去,我怕……”托娅看女儿这样,心中百般不舍,却仍虎着脸推她出门,吓唬她说,“你再这样,就去跟嬷嬷们一起住!让她们管着你,还不许你玩!”雅尔檀不敢再吭声,低着头,含泪欲泣,满腹委屈。   皇太极一把抱起她,轻拍了两下,雅尔檀趴在他肩上,赌气似地转过脸不看托娅。皇太极与托娅笑笑后,一边往外走,一边哄道,“姑父送你去,他们谁也不敢欺负你。”感觉离母亲越来越远,雅尔檀终于忍不住抬眸望去,“么么—”声音软软地飘进托娅耳里,勾起了一阵百般不舍的酸涩,但她还是狠下心肠拉着哲哲进了屋。   雅尔檀幽幽地收回视线,模样可怜的像是被人抛弃了一样。皇太极低下头看看她,不由地笑了。这孩子第一天上学的情景,怎么被演绎的这般凄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把她卖掉。掂了掂怀里的分量,皇太极还是有几许满意的,才多少时日,小丫头就要被养成了小猪,开始有些肉呼呼了,不像第一次见面时,她浑身上下瘦的没几两肉。   天渐渐放晴,几位阿哥已经在书房开始学习。大学士额尔德尼坐正中央,以长幼之序复查阿哥们的功课。太子代善家的长子岳讬因随父亲去追查盐铺被烧一事而缺席,其二子的硕托遂不甘愿地第一个走到了额尔德尼面前。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连一句话也背不全。额尔德尼等了一会,忽不让他背诵,只问了文章里几句的意思,但硕托仍答不上来。   额尔德尼皱眉略显不满,随手将他的书丢于桌上,“再读!”硕托抿了抿唇,伸手拿过自己的书,默默地回到了座位上。与硕托同父异母的弟弟萨哈廉紧接着走上前去,萨哈廉聪明伶利,从小就酷爱学习,比起无心向学的哥哥,年仅十四岁的他就已经通晓满、蒙、汉文字。眼下,无论是背书或者答题,他都能应对如流,颇得额尔德尼的欢心,不免褒奖了他几句。   多尔衮看见萨哈廉这般出色,不禁有些钦佩,忽阿济格偷偷地拽了下他的衣角,悄声道,“快看硕托。”多尔衮顺势望去,只见硕托满脸阴霾,手中的手本已被他蹂躏地不成样子,他斜眼盯着前面的萨哈廉,直到他转过身来,硕托才突然恢复了常色。阿济格小声要与多尔衮嘀咕什么,额尔德尼就已经唤到了他的名字。   阿济格叹了口气,露出一幅视死如归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上去。多尔衮忍俊不住,转过脸想偷笑,却看见八哥皇太极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着实地吓了他一跳。惊吓之余,多尔衮还发现他两腿之后半掩半藏着一抹嫩白色,心生好奇,视线一探再探,却只得见地上那藏匿不住的娇小影子。多尔衮见皇太极抬头微转,似乎有所察觉,慌忙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假装认真起来。   比起硕托,阿济格不仅是一问三不知,态度还格外地傲慢。额尔德尼才问了阿济格几句,就已经被他气的哑口无言,吹胡子瞪眼地骂道,“孺子不可教也!”雅尔檀听见了,不免好奇地从皇太极身后探出了头,正巧看到阿济格偷偷在额尔德尼身后做鬼脸的样子,逗的她娇憨一笑,浑然不觉自己的一举一动也已经落入了别人的眼中。   多尔衮听见额尔德尼发了火,忍不住关心地抬头向哥哥望去,眼角掠过门口,视线又情不自禁转回去,终于面对面地见到了令他好奇多时的人儿。那穿梭在辫子中的五彩缎带,衬得那乌发色泽更为光亮,突显了女儿家的别致。一双明眸扑闪扑闪,眼神四处流盼,看见了他,那张粉嫩白皙的小脸上绽放出甜美又羞涩的笑容,小手紧紧地抓着八哥的衣角,依偎在他的身后,拘谨安分,让人不禁心生怜意。   如果他没猜错,这应该就是昨日洛格私下跟他提到过的妹妹。多尔衮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见到与他年纪相仿,长相又如此娇憨可爱的女孩,目光不觉有些流连忘返。这时,额尔德尼终于是看到了门外的人,立即起身迎之,“给四贝勒请安。臣有失远迎,请贝勒爷恕罪!”   皇太极笑了笑,并不介意,“先生勿怪,我今早起的晚了些,才误了时辰。”他说这话的时候,顺手把雅尔檀牵到了两人中间,俯首轻语,“叫先生。”满屋子的人都停下了动作,直勾勾地望过来,雅尔檀面色飞红,唤道,“先生。”声音软软濡濡,让人听了很舒服,还想再听时,她却已经安静下来,低下头回避着众人的视线。   阿哥们相继与皇太极道了安后,又不约而同地盯着雅尔檀毫无避讳地上下打量着。皇太极瞥了他们一眼,从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的目光中,油然而生出一种似为人父的骄傲和自豪感,但他未有所表露,继而与额尔德尼说道,“这孩子腼腆,还请先生多些耐性才好。”   额尔德尼略躬了身,敬道,“四贝勒言重了,这是下官的本分。下官定当全力以赴,教好格格。”皇太极微微一笑,“那就有劳先生了。”雅尔檀见他要走,闪烁着眼睛,目光充满了不舍。皇太极摸摸她的脸,温柔地哄道,“你安心与先生学习,午膳前姑父再来接你。”雅尔檀垂视着他欲渐松开的大手,眼里噘着泪,对他和额客接连的舍弃有些不能接受。   其实,皇太极只要抽手就大可以一走了之,但他还是心软地有了片刻的犹豫。就在这时,忽一人唤道,“雅尔檀。”众人循声望去,那个身着白月缎袍的男孩从书桌后走了出来,虽身量未足,但眉宇清秀,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番气度。雅尔檀看着那双黑如点墨的眼眸,像是有些着魔了似的,愣愣地没有反应。   只见他未言先笑,从皇太极的手中接过了自己的小手,一边拉她往里走,一边缓缓说来,“我之间就听洛格提到你,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了。我叫多尔衮,以后我们作伴读书,一定很有意思。”多尔衮说的是蒙语,语气熟络的好像是在拉家常,如沐春风一般的温暖,有些相似的熟悉感,恍惚间让雅尔檀以为是洛格在与她说话。   那天,是雅尔檀和多尔衮第一次见面。很多年后,多尔衮回忆当初所见情景,随风破入文墨气息中的那股幽幽女儿香,似乎都还在知觉之内。   ※※※ ※※※ ※※※ ※※※ ※※※ ※※※ ※※※ ※※※ ※※※ ※※※   封城两日,代善并没有抓到盐铺纵火的犯人,很是恼火。一回到家,美艳风骚的后妻塔娜迎之,见他心情不爽,便讨好道,“爷,今个萨哈廉可是为您长脸了,大学士直夸他呢。”额尔德尼才高八斗,是个极有学问的人,又是努尔哈赤身边的近臣,自己的儿子能得他赏识,代善自然是觉得骄傲,脸色才渐缓和了些。   代善接过塔娜手中的茶,却未喝上一口,又搁在了桌上,牵起她那有些红肿的玉手,“你手背怎么了?”塔娜要抽回手,代善不放,她遂强颜欢笑道,“只是不小心烫着了,不碍事。”代善沉下脸,前妻留下两个儿子向来与塔娜水火不容,眼见她又是这般遮遮掩掩,怕又是硕托那臭小子所为!   他拍案喝道下人,“去!把二阿哥给我叫来!”塔娜慌忙拦住他,“爷!算了!是我不对,是我不该多嘴,劝他用功学习。都是妾身自做孽……”话不成调,她伏在男人结识的胸膛上嘤嘤啜泣,似有满腹委屈不能言。那声音又娇又弱,入耳轻酥,玲珑有致的身段在他怀中不经意地摩擦,代善色授魂销,怒眸渐现柔情,“我的心肝竟是这般贤惠。为夫一定会为你出这口气的!”   闻言,塔娜那双勾魂似的丹凤眼闪过一丝得意,代善未见,佳人在怀,粉香扑鼻,他哪还有别的心思。只是可怜了那无辜的硕托,那晚又平白无故地遭了一顿恶打,岳托求情劝拦不住之时,正巧皇太极捉到纵火的汉俘送来于代善,帮忙劝了几句,代善方才作罢。皇太极临走时,岳托相送直至车驾处,不停地言谢。   皇太极轻拍他的肩膀,“回头你劝劝硕托。别死心眼,硬碰硬对他没好处。”岳托点了点,应和称是。皇太极微微一笑,上车走人。今日的他并非是为求回报而施以小恩小惠,只是看到硕托在棍棒下哎呦哎呦的叫唤,他情不自禁想到了雅尔檀昨日所哭诉的话。当他的女人和孩子在别人的棍棒下遭罪时,可有人为她们求饶?而那一刻,他又在做什么?眼眶一热,皇太极闭上眼,重重靠在车壁上,自认坚强的他,竟也有这样自责无力的时刻。   ※※※ ※※※ ※※※ ※※※ ※※※ ※※※ ※※※ ※※※ ※※※ ※※※   夜里,雅尔檀躺在托娅的怀里,掰着手指细数今天学到的生词,“……玛法,太太,阿玛,”她忽然停住了,抬起脸看着托娅,眼里带着些不确定,“么么,'阿玛'是这么念的吗?”托娅笑着点点头,顺便夸赞道,“恩。雅尔檀记的又快又准,么么好高兴。”   雅尔檀得到母亲的肯定,没高兴一下,又疑惑不解道,“那今天回来时,姑父他干嘛老说我没念对?他让我来回说了好多次。”托娅一怔,雅尔檀将脸埋在了她的胸前,闷声又说,“么么,姑父一定是生我的气,眼眶都红红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在女儿的背上,托娅久久不能言语。她望着怀中憨然睡去的女儿,眼中充满了浓浓的愧意。   她这一生,只爱过一个男人,却逼于无奈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孟和对她,奉如女神一般膜拜。而她在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夭折后,始终无法打开心扉接受另一段感情。她可以做一个恪守本分的妻子,却无法回应丈夫的激情。   孟和几经挫败后,再也抵挡不住外界的流言蜚语,开始怀疑女儿并非亲生。她曾主动提出“滴血认亲”,而这个强势的男人却胆怯地一再退步。她冷眼视之,他则恼羞成怒。他宁可通过不断的伤害来折磨她们,也始终不肯面对真相,一个他所期待却迟迟不肯相信的事实。   而今,皇太极也是全然不信她所说的话,更自信到无需任何的证明,便一口笃定自己就是孩子的生父。这样相似又截然相反的遭遇,究竟是苦尽甘来?还是造化弄人?。   往事绵绵不休,时光仿佛手中沙从缝隙中寸寸流逝。托娅想起她像女儿这般年纪时,刚失去父亲,随着母亲投奔了科尔沁的叔伯。林丹汗的祖父薛禅汗带着国师来各部巡视,叔伯请那位传说中几经转世的八思巴喇嘛为她们几姐妹看相。   他一一看来,都是些好听的吉祥话。尤其是哲哲。依他所言,哲哲命相极贵,来日必为人上人。但最后国师在看向她时,沉默须臾后还只是一声轻叹。   那声叹息,似有千般惋惜,如惊雷一般穿透回忆,振聋发聩。   十   雅尔檀才刚开始认字没几日,就已经从大学士的赞许和鼓励中获得了读书的乐趣。阿哥们习字时,她就坐在额尔德尼身边跟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女儿家脆生生的声音,仿佛风中铃铛,悦耳动听。男儿家,自小风流。书房多了个女孩,连平日里不爱读书的阿济格都变的用功起来。   阿济格学着雅尔檀嫩生嫩气的强调,跟在她声音后面小声地搞怪。额尔德尼早已察觉,但对方毕竟是个阿哥,他隐忍着略咳两声,以示警告。阿济格毫无意识,反倒越发夸张起来,摇头晃脑地不成个样子,手上抄着大道理的文章,嘴上却在玩味雅尔檀所学的简单词汇。多尔衮几次三番地暗示他,他只当作是耳边风,不予理睬。   雅尔檀用的是额尔德尼的桌子,与他们男孩是面对面坐着的。这些悉悉索索的小动静,不难引起她的注意,循声望去时,阿济格咧着嘴冲着她没脸没皮地直笑。额尔德尼看他吊儿郎当的态度,实在是有些忍无可忍,遂毫不留情面地出声道,“十二阿哥,书房乃是圣贤之地,还请自重!”   阿济格撇撇嘴,不予置否。雅尔檀抬起眼,视线却落在了他身边的空位上。众人似乎并不关心硕托的缺席,倒是才相处了一天的雅尔檀,还记挂着这位气色不佳的哥哥。之前听到他的哥哥岳托与额尔德尼说他病了,她不免有些担心。这时,门外忽然来了一小太监,说是大汗要召见大学士。   额尔德尼遂请雅尔檀自己复习方才所学的东西,临走时不忘看了阿济格一眼,见他正埋头写字……才略安心地离去。结果,他前脚刚走,阿济格就迫不及待地丢下笔,伸了个懒腰,长叹道,“累啊~”多尔衮笑说,“哥,这屋里最轻松的恐怕就是你了,若你还嚷辛苦,我们该如何是好?”   萨哈廉附和着笑了声,却听阿济格反驳道,“谁说我最轻松来着?”话完,他还冲着雅尔檀的方向若有所指地努了努嘴,多尔衮望去,正巧遇上雅尔檀探究的视线,与她皆是一愣,前者是失神,后者却是茫然。一旁的岳托笑道,“才一日未见,十二叔竟与小妞妞较起劲来?”   阿济格顿时语塞,支吾了半天才大声起来,似是欲盖弥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倒要问你,这几日不来读书,你去哪玩了?”岳托不慌不忙,答曰,“我随阿玛去办差了。不过,看样子过些日子也不会来书房了。”多尔衮这时才回过神来,问道,“岳托,你也要随父汗出征?”阿济格一听,很激动,“什么?你要上战场了?那我也要去!”   岳托笑笑,欲要说什么,屋外又有人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又是一句女真话,虽雅尔檀不明其意,但显然已经认出了来人的声音。她犹如粉蝶一般地飞扑过去,不偏不倚地与来人撞了个满怀,高兴地唤道“哥哥。”这一声撒娇的口吻,不仅对豪格和洛格很受用,连旁人看来都忍不住要有些嫉妒。   每回进宫前,托娅和哲哲都有所叮嘱,故雅尔檀与别人家的阿哥们,尤其是宫里的阿哥们相处起来,总是过于拘谨。阿济格总想逗她玩,她都怕生生的,好是让人无趣。多尔衮以为那天之后,至少她会对自己卸下心房,结果还是与哥哥一样失望。他们以为她性格向来如此沉闷,遂开始有些认命了,然眼见她对洛格如此亲昵,惊讶之余,不禁有些挫败感。   豪格的性格大咧咧的,尾随洛格进来,见雅尔檀只抱着洛格亲昵,也不会吃醋,反倒是刚才在门外听见了阿济格的话,让他颇为好奇,大嗓门问道,“什么上战场?岳托哥,你们在说什么?”阿济格报复似地抢话道,“岳托,不许告诉他!”岳托呵呵一笑,倒是一直未开口的萨哈廉回了话,“他们在说玛法出兵一事。”   豪格恍然大悟,更显兴趣,凑到岳托面前要细问,阿济格不禁回头瞪了眼萨哈廉,扼腕叹道,“这种小人,真是防不胜防!”萨哈廉并不以为意,一笑置之。这会工夫间,豪格已经从岳托那大致了解了下情况,想着阿济格还大他四岁,说不定玛法就允了他随军而去,不由地有些落人之后的担忧,抓着岳托的胳膊求道,“哥,到时你带我一块去吧。”   岳托失笑,委婉拒绝道,“豪格,这是去打战,是真刀真箭的血拼,可不是闹着玩的。”豪格昂起胸膛,好似他能与整整大他10岁的岳托齐高似的,傲气十足道,“岳托,昨日骑射课,我可是一箭穿靶哦!”岳托笑笑,阿济格翻了个白眼,“这里哪个不是百发百中,像你这样有勇无谋的,一辈子都甭想上战场,省的给大金蒙羞!”   平日里,豪格听他这话,准保是要动起手脚来的。只是今日,旁人暗自紧张时,却见他嘿嘿笑了几声,才若有所指道,“呦~不知道是谁,前几日被大学士骂的抬不起头呢?”阿济格一怔,且不管他究竟是哪听来的风声,只狠狠地瞥了眼雅尔檀的方向,心中暗骂道“长舌妇!”,以来泄愤。   阿济格不肯认输,故作镇定,狡辩道,“那是硕托!”豪格从鼻子里哼了两口气,阿济格见他不信,真与他较起劲来。两人争执不休时,岳托已默默地坐回到椅子上,萨哈廉看了他几眼,知道他是想起了二哥硕托,心中似有些愧意,却又似乎不知该如何示好,也默默地低头看起书来。   洛格拉着雅尔檀走到多尔衮跟前,小声问道,“怎么不见硕托哥?”多尔衮背对着岳托和萨哈廉,亦是小声,“岳托说他病了,还未好。”闻言,洛格一愣,却也明白了大概。硕托这样的状况时有发生,这样见怪不怪的现象,带着明朗的真相,令人品味到的是凄凉。   洛格轻声喟叹,雅尔檀忙问起来,“哥哥,你怎么了?”洛格笑着摇摇头,看着面前稚嫩的小脸,忽想起雅尔檀与他说过她从小也经常挨打的事情,下意识地鼻上一酸,眼中多了抹浓浓的怜意。雅尔檀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全然不觉旁边的视线。   “你们怎么来了?”多尔衮虽问的是洛格,眼睛却是看向雅尔檀,但她像是被定住了一样,视线紧锁在洛格的侧脸上,对他一再的忽视。洛格微微一笑,道,“达海先生也被玛法召去了,恐怕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我记挂着雅尔檀,来看看。”   两人说的是蒙古语,好像都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一样,但雅尔檀听了洛格的话,才更见欢喜,小脸贴着洛格的胳膊,像是小猫一样磨蹭着撒娇。多尔衮原想借机逗她说话,可不料与他们两站在一处,插不上话不说,反倒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被人孤立的感觉。   宫女太监平日里赞美有词的话,虽阿谀奉承的成分居多,他且尚小,但也从未怀疑过自己受人欢迎的程度。额默和阿济格常说,他们三兄弟生养的好,各个日后长成一定都是风流倜傥,不在话下。宫里宫外的小格格们,常常看到他们兄弟就会脸红。只有这雅尔檀几次三番的敬而远之,显得有些不识抬举。   多尔衮也不是自讨没趣的人,摆出了他原本的阿哥姿态,赌气似地走到了哥哥与豪格的中间,提议道,“你们既然分不出高下,多说也无益。不如出去比试一番如何?”阿济格一听,立即点头,“好!就比豪格'拿手'的射箭!”   豪格听他明褒暗讽的语调,冷哼道,“比就比,谁怕谁?待会输了可别又去告状!”阿济格被他用话儿一顶,更加迫不及待。两人杠上了,大眼瞪小眼地就并肩出了门。岳托与萨哈廉相继抬头,只是一转眼工夫,眼前就已少了三个身影。   刀箭无眼,虽说辈分比阿济格和多尔衮小,但毕竟年纪最长,万一出了什么事,难保自己不会被受牵连,岳托略想一下其中利害关系,就立即追出了门。见状,萨哈廉虽是个固守本分,但万一最后只留他一人在屋里,大学士回来若要追究,自己独善其身,岂不显得有些窝囊?   萨哈廉想叫上洛格一块去,雅尔檀忽抓住了洛格,面露尬色,似有难言之隐。洛格遂回说,“哥,我一会再去找你们。”萨哈廉点了下头,匆匆离去。洛格见他走了,问道,“怎么了?”雅尔檀踮起脚凑在他耳根前,嗫嚅了半天,话未完,小脸已经变得通红。   洛格好不容易听明白了,耳根子却也红了,愣了一会才难得结巴道,“那……那……你先忍忍,我带你去找人。”洛格本想找个宫女带她去解决问题,却不料书房内外本来就少有女色,就那么几个还都跟着那帮小子去了。走了几步路,雅尔檀就扭捏起来,苦着脸也不敢说话,洛格见她难受,一时情急,就带着往阿巴亥的寝宫去。   路上,雅尔檀憋的难受,实在是走不动道了,洛格蹲下来就要背她,旁边忽响起一个甜美的声音,“洛格,这是怎么了?”   十一   抄手走廊的另一头,廊檐下绿衣少女浅笑盈盈仿若池中荷花,清新而美丽。洛格眼睛一亮,好像是看到救星一般,牵着雅尔檀绕到那边的廊上。他顾虑地瞧了眼跟在少女身旁的太监,那太监见自己的主子神色纵容,才心领神会退居到几步之遥的地方。   洛格方才开口,“讷敏姐姐,求你帮我个忙……”讷敏是努尔哈赤与衮代的长外孙女。大福晋富察氏·衮代嫁给努尔哈赤已近三十年,膝下的两个儿子都各有家室。人上了年岁就易感孤独,儿子的薄义、丈夫的寡情让她更常惦念起女儿莽古济。所谓病由心生,自前年起衮代就一直小病不断,身子迟迟不见好。   衮代几经哀求,才令的努尔哈赤召回远嫁到海西女真哈达部的莽古济进宫陪伴。转眼间,讷敏也已与妹妹金蝉随母亲来汗宫住了一段时日,对几家阿哥倒并不陌生,尤其是四贝勒家的两兄弟。金蝉初入宫时,与豪格“不打不相识”,两人似是欢喜冤家,一见面就吵架,分开了又念叨个停。   洛格只大概说了下缘由,讷敏便毫不犹豫地点应承道,“好,这里离我住的地方最近,就去我那吧。”话完,她看了眼面色憋红的雅尔檀,抿唇一笑,眸光潋滟,温柔如水。洛格瞬时松了口气,笑道,“谢谢讷敏姐姐!”转而又用蒙语对雅尔檀说,“哥哥在这里等你,你跟讷敏姐姐一道去,要听话哦。”   雅尔檀点了点头,模样一如既往的乖巧。讷敏主动去牵雅尔檀,很有姐姐的风范。她的妹妹金蝉也与雅尔檀一般年岁,只是生的不如她这般可爱,性子反而还更刁钻些,从小就爱耍格格脾气,让人很是头疼。讷敏对雅尔檀一见如故,看出她生性腼腆,便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带她出恭,完事了还手把手地帮她整理行头,态度亲切不说,举手投足间皆是优雅,很有气质。   讷敏的手一动,挂在她腕上的铃铛就清冷冷的碎响,声音很好听。雅尔檀略低着头,看着那铃铛来回地在跟前摆动,眼眸熠熠发光,粉唇微噘,小脸充满了好奇。讷敏不擅蒙语,见她喜欢,就直接拿下了手上的红绳铃铛要为她戴上。   雅尔檀察觉到她的意图,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背到身后,低垂着眼不敢再看,仿佛是做错了什么事。讷敏早就听外祖母和母亲说过,四贝勒府上来了一位蒙古的小格格,深得外祖父欢心,还特地嘱咐外祖母取了几块上好的绸缎,差人送去给她做衣服。为了这事妹妹金蝉还有些嫉妒,私下与她嘀咕说大人偏心,她们来了许久,还未拿过这般奢侈的赏赐。   眼见雅尔檀并非金蝉所揣测那般乖张,讷敏对她更添好感,执意拉过她的小手,要为她戴上铃铛。雅尔檀见洛格与她说话的样子,便知这姐姐并非是一般人物,并不敢忤逆她的好意,但孩子毕竟天真,见到喜欢的东西,脸上自然而然地就露出了欢快的神情。   讷敏系绳子的时候,碰到那白皙圆润的小胳膊,触感就像缎子一般既凉又滑,让人爱不释手。她不禁在心中暗叹,真是个如玉一般的小人儿,难怪外祖父会那般的喜欢。雅尔檀默默地任她动作,讷敏忍不住想要逗她说话,遂用蹩脚的蒙语问道,“喜欢吗?”雅尔檀点点头,娇声嫩语的应了一声,“恩,谢谢姐姐。”   童真的声音如云一般软绵,听的讷敏心中似蜜一般甜,神情亦越发的柔和,牵起她另一只小手,笑着说“我带你去找洛格,他怕是要等急了。”雅尔檀“嗯”了一声,小腿已经迫不及待地向外迈去,她着急地想跟洛格分享这个好玩好听的玩意,胳膊随意地一摇一晃,腕上的铃铛淅淅沥沥地作响,讷敏与她相视而笑,快乐的不需言语。   洛格大老远就看到她们了,小跑过来,先与讷敏道了谢,“有劳姐姐了。”讷敏笑道,“你还跟我客气呢?额默还在郭罗妈妈那儿等我,我先去了。”洛格忙说,“请姐姐代我向大福晋和三姑姑问安。”讷敏点了点头,还学雅尔檀的样子与他们挥了挥手,方才离去。   她一走,雅尔檀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扬起胳膊给洛格看,“哥哥,这是姐姐给我的。”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摇晃手臂,清脆的笑声与铃声一呼一应,飘进洛格耳里,刹那间他竟有些分不清楚自己身体里那份被迅速感染的快乐,究竟是来自那串铃铛,还是那戴着铃铛的人?   那一天,阳光灿烂,春风和暖。雅尔檀与洛格漫步花园的小石子路上,相携的影子拖的老长,两人小手牵着小手,胳膊在空中前后摇摆,铃铛的声音,男孩女孩的笑声,在风中和鸣而成一支悦耳悠长的曲子,那画面很美,很美。   很多年以后,当雅尔檀午夜梦回再想起来的时候,回忆里的画面已经很模糊了。而那个与她牵手的人,只留下了一个渐渐隐没于阳光中的背影,让人怎么也看不清相貌。   ※※※ ※※※ ※※※ ※※※ ※※※ ※※※ ※※※ ※※※ ※※※   在花园的另一处空地,阿济格和豪格各执着弓箭,正吵的不可开交。他们面前临时摆置的两个箭靶上,只其中一个的红心上同时插着两只翎色不同的箭。豪格指着自己的箭硬声道,“射中了就是射中了!我管那是谁的箭靶!”阿济格冷哼道,“咱两同时进行,你射偏了还有脸在这大放厥词,丢不丢人?”   闻风而来看热闹的多铎趁势帮腔大喊,“豪格输了还赖皮!丢人!丢人!”豪格扬起拳头怒视而去,阿济格挡在多铎面前,挑衅威胁道,“怎么?你还想打架不成?”豪格扬起下巴,一脸无所畏惧,“打就打,谁怕谁?!”见状,岳托和萨哈廉赶忙站在两人中间左右开劝,多铎被多尔衮拉到旁边,他一边挣扎,一边还在嘴里不停地嚷着“豪格赖皮!”之类的话。   两个衣着华丽的小女孩各站在两边,面有所忧。其中那个个头略高、脸稍圆润些的女孩似乎是担心豪格吃亏,指着阿济格急道,“十二叔,你比豪格大,你若动手,就是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大伙都愣住了,尤其是阿济格,他个性好强,又极好面子,被个小女孩这般当众指责,心里腾的就窜起了一把火。   豪格自然也不乐意让个女的为自己出头,可他转眼又见阿济格当下就被激得脸红脖子粗,不禁还是有些得意,却故露不满之色,装腔作势,好像百般不乐意与金蝉为伍。阿济格的唇动了又动,最后还是按捺住没发火,一来对方毕竟是女的,与一介妇孺争口舌之快,传出去也会伤了自己体面;二来她是大福晋的亲外孙女,就连母亲平日里都还给她三分薄面,自己又是叔叔辈的,若闹起来自己不会讨到什么便宜。   心底衡量一下,阿济格也无意再争论什么,冷哼了一声,就收了拳头。比起理智,年纪尚小的多铎涉世未深,自然不管其中文章道理。他虽与阿济格常常玩不到一块,但他们毕竟是同根相生的兄弟,荣辱与共,哪能任由别人欺负到头上,更何况对方还小他们一个辈分,马上就指着她大骂道,“金蝉,丑八怪!长舌妇,嫁不出去!没人要!”金蝉一听,气的带腮连耳通红,一手插腰,一手指回去,驳道:“谁说我嫁不出去?!郭罗妈妈说等我长大了,就把我许给豪格!”   话完,四周一片哗然,金蝉急忙掩住嘴,双眉紧蹙,一脸懊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心直口快。豪格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那表情比起任何人都要来的呆滞。众人间,另一个小女孩最快动静,拎着裙子就跑开了,两个小太监急急地跟在后面,叫到,“格格,你慢点~”洛格和雅尔檀刚好从拐角处过来,那女孩险些挺不住要撞到雅尔檀,幸好洛格及时地稳住了她。   洛格看了眼她身后匆忙赶来的太监,问道,“肫哲,你急着去哪?”肫哲满脸掩不住的兴奋,上气不接下气地告之,“豪格……要娶媳妇了!金蝉……要嫁人了!”不远处,那些人都循声望来,豪格这才回过神来,大喊道,“肫哲,你胡说什么?!”肫哲回头一见豪格就要追过来,忙挣开洛格的手,拔腿就跑,声音乐悠悠地在走廊上晃荡,“我要告诉额默去!哈哈……”   可惜,肫哲的“邀功”并没有得逞。豪格很快就追上了肫哲,一番威逼利下,肫哲终于红着眼保证不会泄露这件事情。洛格见她被吓着了,就替哥哥做安抚的活,为她擦眼泪。而转眼,岳托他们也跟过来了,阿济格少不得一阵奚落,岳托和萨哈廉也附和着打趣,豪格红着脸在阶梯上,上跳下窜的,连声否认这桩莫名而来的婚事。   金蝉扭扭捏捏地站在一侧,红霞飞腮,似羞似喜。多铎觉得好玩,早已笑岔了气,伏在多尔衮的身上一边嗳哟一边还在笑,雅尔檀虽听的似懂非懂,但也自然而然地被这片欢声笑语感染了。豪格见她也笑了,好像是被逼急了,就扬起拳头吓唬其中笑的最欢的多铎,想要杀一儆百。   机灵的多铎连跑带闪,太监宫女急忙跟随左右以防他摔跤,而最后,他们一拿一躲,竟逗的大伙跟着一起追逐嬉闹起来。一阵玩乐之后,雅尔檀又认识了新的伙伴:胆小却又爱告状的肫哲、刁蛮又任性的金蝉。   其中,她比较喜欢金蝉,不只是因为金蝉爱屋及乌对她和洛格都很讨好,更重要的是是讷敏的妹妹。美丽又温柔的讷敏是雅尔檀人生中的第一个认识的姐姐,给了她人生中第一个铃铛,一个在很久很久之后,让她庆幸有之的东西。   那天之后,虽然肫哲迫于誓言没有多嘴,但这些童言无忌的话还是传遍了整个汗宫,连努尔哈赤知道后都笑着说,“亲上加亲,好啊!”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首肯,连皇太极都默认了这段口上婚约,豪格之母高娃更是对此喜闻乐见,毕竟大福晋亲孙女的背景比起蒙古孤女更得她的意。   而对于豪格而言,金蝉这个名字从此就像是块烙铁,不期然地在他九岁以后的年少生涯中烙下一个印记。之后的日子,他没少被叔侄兄弟拿这事取笑过。他甚至一度认为,这也是后来雅尔檀对他渐而远行的原因之一。   十二   转眼,又过了半月。只是才短短十几日,罕王宫就发生了许多事情。   论大事,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呈告皇天,声讨明国之过,发军征明。抚顺一役,金朝大获全胜。这一战可谓是扬威慑四海,大明朝边关告急,人心惶惶,政局动荡不安。   论喜事,努尔哈赤厚待抚顺降将李永芳,要将自己的亲孙女,七阿哥阿巴泰家的长女美娜许配给他为妻。   论怪事,出征前夕,国师夜观天象,卜以吉兆,说努尔哈赤是年遇贵人,身边若得辛亥年出生之人相佑,必能出师大捷。在国师卜卦算得出兵之日时,努尔哈赤前思后想,忽发现一个巧合。他连夜派人召四贝勒进宫,却只为了打听雅尔檀的生辰八字。而从那一日起,雅尔檀就成了罕王宫的小红人,不仅被留在内院小住,还与努尔哈赤同吃一桌,同坐一榻。   论好事,努尔哈赤对她的喜爱让大福晋衮代都对她礼让三分,常常让自己的两个亲孙女与她一块玩耍。女儿家玩玩乐乐,遇上投缘的就少不得敞开心扉,雅尔檀温吞的个性,正好与金蝉的急躁互补,再加上身边还有已明事理的讷敏,要吵也吵不起来,友情自然升温很快。   另一方面,后宫位居第二的小福晋阿巴亥见雅尔檀受宠,并不想看到衮代专美于前,也总是督促肫哲主动去找她玩。但雅尔檀和肫哲似乎怎么也玩不到一块。肫哲从小被收养在宫中,还不曾讨好过别人,她一向把美丽的阿巴亥奉为心中的神,对她趋炎附势的态度有些不能理解,因而对雅尔檀虽表面附和,心里却是百般挑剔。   若洛格也在,肫哲又对雅尔檀存有敌意,总是借机插在洛格和雅尔檀中间说话,闹的很是没趣。将心比心,这样的两个人又怎能合拍?倒是多铎经常放下架子,追着雅尔檀在罕王宫里跑来跑去的,紧盯着她的辫子不放。额尔德尼随军出征后,阿济格和多尔衮不用上学了,也会跟他们一块玩。只是达海管的严些,洛格常常要留在书阁看书。   但令人佩服的是,洛格如今已经能帮达海翻译小部分汉字。豪格虽心不在学习上,但现在的他,一听到金蝉两个字,宁可窝在书堆里睡觉,打死也不偷溜出去玩。也正是因为如此,雅尔檀不再只是依赖他们兄弟两,开始能自己与人沟通,渐渐地变的活泼起来。   几个人对话时,常常迁就雅尔檀,一会蒙语,一会女真话,有时一问一答甚至是两语并用,但多铎、金蝉和肫哲的蒙语都不流利,他们幼稚的童声童语、夸张的笔手画脚、似懂非懂的理解往往让人从旁听了,忍不住想要发笑。   在阿济格的带领下,他们像是一个孩子军团,在罕王宫里为非作歹。闹的最凶的一次,阿济格说要带他们烤肉吃,结果多铎第一次玩火很兴奋,不断地添柴,挑着火星子四处吓人,大家四处闪躲,最后不知道是谁扑到了油,令的膳房险些走火。那次,讷敏不在,大福晋派人来拿他们,几个孩子一窝蜂跑的不见踪影,肫哲跑的最慢,被阿巴亥的人先领了回去。   阿济格带着剩下的人四处藏匿,最后爬到罕王宫里那棵最粗、最茂盛的大树上躲起来。宫女太监们步履匆匆地从树下来回而过,雅尔檀屏气凝神,看着他们从脚下而过,却都无人发觉到他们的行踪,好几次都忍不住要笑出声,幸亏多尔衮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多尔衮另一只的手臂紧紧地缠在她的腰上,牢固的让她低头看着距离半尺有余的空地时,也不会害怕。那时,是两人第一次的亲密。多尔衮总觉得怀里的她抹了什么香,却怎么也闻不出来是什么,因为好奇越靠越近,最后几乎就要脸贴上了脸。   “雅尔檀,你看……”坐在另一支树干上的多铎不知何时捉到了一只天牛,心生贼念,遂悄声唤着雅尔檀。雅尔檀下意识地要转头,凑在她颈边的多尔衮来不及坐正身子,有些仓促地随着她的动作,面对面地回首望去。   多铎一脸坏笑,努力地伸长了手,捏着扑哧拍翅的天牛,来吓唬雅尔檀。这只天牛已经成虫,足有多铎食指那般长,不停地摇晃着它那两根触角,模样狰狞。她就吓的扑到了多尔衮的怀里,瑟瑟地发抖,“呜……”。   “多铎!”多尔衮瞪了多铎一眼,多铎撇撇嘴,随手一丢,不想却落到了金蝉的手上,惊的她“啊!”的一声惨叫从树上掉了下去。几人慌忙无措之时,树下忽窜出一人影,欲将她接住,却没承受得住她的分量,两人狼狈地跌在草丛上。“金蝉!”“豪格!”   树上的人惊呼连连,引来宫人侧目。只是须臾片刻间,大树的四周就围上了形形色色许多人,“格格”“阿哥”的叫唤个不停……“快去拿梯子!”“十二阿哥,您可千万别跳!”“啊!~”一位似是管事的老太监见阿济格不耐烦地从树上纵身一跃,惨叫一声,几欲晕厥。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阿济格三兄弟被罚禁闭,金蝉无恙,豪格倒是崴到了脚。衮代差人送了些补品到四贝勒府,高娃喜不自禁,对几次来家探病的金蝉越见越喜欢,比起对金蝉故作生分的大儿子,她真的已经把金蝉当成了自己的儿媳一般亲近。   当天,雅尔檀一被送回家,就被已闻风声托娅打了手心,泪眼汪汪地再三保证不会胡闹了,托娅才作罢。哲哲见她手心通红,心疼不已,怕她难过,还拿好吃的来哄她。但雅尔檀回味起一天的种种,心底还是开心的。无论是与其他小孩嬉耍,还是一起被宫人追逐,她都不再孤独。   再者,豪格英雄救美,金蝉得偿所愿,大家在共同经历了这一天之后,感情似乎变的更为融洽。至于最大的变化,莫过于雅尔檀开始能把多尔衮从洛格的影子里剥离开。比起洛格而言,多尔衮的身上不单单只是文儒的气质。   他身手敏捷,胆大心细,最重要的是,他能轻松地降服顽猴一般的多铎。雅尔檀想着想着,就打起了她的小算盘,那以后就和多尔衮好好相处,若是多铎再欺负自己,她也不愁没有帮手了。   孩子是最不会记仇的。托娅打过雅尔檀后,喂她吃了碗甜粥,雅尔檀就好像忘了之前挨罚的事情,那一晚,还是嘻嘻哈哈地在托娅怀里说着悄悄话入睡的。当托娅从女儿欢快的童言童语中,不再只是听到豪格和洛格的名字时,连她也是笑着入梦的。   ※※※※ ※※※ ※※※※ ※※※ ※※※ ※※※※ ※※※※ ※※※ ※※※※ ※※※   话说,当努尔哈赤班师回朝后没多久,额尔德尼就再开课了。几天下来,他就发现学生之中,雅尔檀改变最大。虽说在他未授课的期间,雅尔檀的女真话已经进步很大,但她现在读书就没有原先那般专注。   最大的原因就是门外时不时地就有人来扰,尤其是多铎。比起对额尔德尼有所畏惧的金蝉,多铎就显得很不好应付。他年纪小,又是努尔哈赤最得宠的幼子,每回来就像个壁虎一般趴在书房的门上眼巴巴地瞅着雅尔檀。   额尔德尼几番暗示,他既不懂也不怕,压根就是对他不自然的咳嗽声或是不悦神色孰视无睹。多尔衮看不下去了,就悄声提示他让他走人,多铎反倒不拘小节,大声回应道,“哥,你别管我,我不是来找你的。”一句话堵的多尔衮哑口无言。   见状,额尔德尼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多铎见雅尔檀故意不看他,还频频发出怪声引她注意,一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他这一来闹,最不爱读书的阿济格和硕托就频频走神,额尔德尼心底衡量一下轻重,就装腔作势地让雅尔檀写几个字,简单打发了她,好就此了事。   但显然,多铎并不领情。雅尔檀就写那么几个字,他都开始嫌慢起来,甚至自说自话地走进来等。多铎不会写字,倒是对墨汁很有兴趣。雅尔檀趴在桌上写字,他好玩地沾一指墨色,顺手就往额尔德尼的官服上抹去,要给他补服上那只向日高飞的仙鹤添色。   额尔德尼低头一见多铎那污黑的肉指没规没矩伸过来,眉头微挑,故作镇定似地站起身来,手持书本踱步而开,想借机避开他。多铎从桌子后追上来时,额尔德尼扬声大读诗书,好像是想拿出大学士的威严和一丝不苟的态度震退他。   但四岁大的多铎哪会有这种觉悟,额尔德尼越躲,他玩的越是起劲。两人大步一闪,小步一追,绕着屋子转了几圈,逗得阿济格等人嘴角抽动不已,努力地忍气憋笑。一番胡搅蛮缠下来,额尔德尼修养再好,都已忍无可忍,赶忙打发了雅尔檀,让她带着这不懂事的孩子速速离开。   雅尔檀和多铎手牵手撒欢子地跑出门,当身后那朗朗读书声渐渐听不见时,两人才停了下来。多铎故作神秘,说要带她去见见世面,两人遂躲着一班跟来的宫女太监,偷偷溜进了一处大殿的后侧。   雅尔檀起初进去时,总觉得这地方自己似乎来过。走了几步路,她隐约地听见前方有人在说话,声音很空旷,忽大忽小,忽停忽起。当多铎牵着雅尔檀的手悄悄地接近时,雅尔檀才发现有丝不对劲,在明黄色的帷帐后,她看到了满屋子的人。虽时有人说话,四周却是极安静的,很有秩序。   这时,多铎挑起帷帐的一角,往上指着一个离他们很近的侧影,小声道,“看吧,我的父汗很威风吧?”雅尔檀定睛一看,认出了那个高高端坐殿中的、后背吊着猞猁皮端罩的身影可不就是努尔哈赤,顿时傻眼,“这……是哪里?”   多铎还没答话,忽一个熟悉的身影投目而来,吓的雅尔檀拉着他急急地闪到一侧,多铎皱起眉头,要说话,雅尔檀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多铎见她慌神的样子觉的好玩,就学着她的样子,竖起食指按在唇上,睁大了眼睛与她对望。   站在努尔哈赤左手边的皇太极听闻窸窣的动静,循望过去,只见帷帐上的流苏轻摇慢晃,却无人来。皇太极微微探身再望,一小块镶绿边的白缎子裙摆藏不住地印入了眼帘,他浓眉一蹙,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金銮殿是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父汗正在定夺抚顺一战的功过,满朝文武官员皆在,岂能允许小孩来胡闹?皇太极趁着太子代善与努尔哈赤说话之际,忙丢了个眼神暗示努尔哈赤的近身侍从达春。达春一看状况,便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隐匿于帷帐后。   皇太极不用想,就知道雅尔檀准保是被多铎带过来的。额尔德尼之前就已经与他知会过,近来雅尔檀课业大有松散的迹象,他却并不以为意。他这趟出征一回来,就发觉雅尔檀的个性变的更活泼了些。为此,他也和托娅一样的高兴。   他就是要为这个迟来的女儿撑起一片毫无约束的天,让她大玩大笑,快乐无忧一辈子。他和托娅,这一生都过的太过约束,如今才造成了这么多遗憾,他不想再让女儿重蹈父母的覆辙。   皇太极失神片刻,忽他的七哥阿巴泰跪在了地上,叩头道,“父汗,儿子不要什么赏赐。只求父汗能收回成命,不要将儿子的掌上明珠下嫁李永芳。”努尔哈赤的笑容渐渐淡去,好半天,才冷声问道,“为什么?”阿巴泰与皇太极同年,而今地位却远远不及其弟,很大的原因就是他的生母在世时并不得努尔哈赤宠爱。   “父汗,美娜可是金枝玉叶,怎么可以下嫁一个汉人?再说,那李永芳家中早已有一悍妻,他的女儿只比我们的塔娜小几岁……”阿巴泰没说两句,声音就有些哽咽,他舍不得爱妻终日愁眉不展,更舍不得宝贝女儿嫁给一个比自己年岁还高的汉人。努尔哈赤眸色一沉,虽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当众示弱,但毕竟与他父子一场,多少还是有所动容的。   于是乎,努尔哈赤并未露出不满之色,只道,“你且放心好了,美娜一旦嫁过去,李家就只她一个主母。”这般暗示,已经算是极大的恩惠,但阿巴泰并不只想要扼杀一条无辜的人命,他想要的是李代桃僵的结果,遂抬背迎首,再次哀求道,“父汗,宫中不是有几个待字闺中的蒙古格格,不如……”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三贝勒莽古尔泰忽插进一句话,“七弟,你这话就不对了。八弟府上却是有个蒙古格格,但还只个小妞妞,你怎么好让父汗将她指给李永芳?”闻言,阿巴泰面色如土,急急看向皇太极,摇头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皇太极大方一笑,显得不以为意。   待阿巴泰略安心地回过头去,皇太极眸光骤寒,冷冷地掠过莽古尔泰。莽古尔泰心中一颤,仍故作镇定。努尔哈赤拍案而起,声色俱厉地喝道,“阿巴泰!你好大的胆子!找人代嫁这种话,你也说的出口?若要天下人知道了,岂不要笑话我努尔哈赤出尔反尔?你有什么资格说李永芳家有悍妻?这话恐怕也是你家里那个蛮横福晋的意思吧?一个男人,成日受制于妻,唯唯诺诺的,成何体统!”   面对努尔哈赤的指责,阿巴泰嗫嚅了半天,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努尔哈赤火了,扬言要把原先给他的赏赐全数收回,阿巴泰遂无奈领旨叩谢,模样好不可怜。皇太极看着他的样子,转眼黯然,心底对七哥半是同情半是感同深受的悲凉。   万一有一天跪在地上的人是他,要被指婚的人是雅尔檀,他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嫁非良人吗?   十三   话说,达春把多铎和雅尔檀“请”出了大殿,他们两个人追逐嬉闹一会,就好没意思。雅尔檀与多铎就手拉手地爬到了假山上,像两只小鸟一样趴在高处向四周窥视。“看,那是我和额默、哥哥住的地方。”“嗯……”   “那是金蝉住的地方,大福晋也住那,但我不爱去那,大福晋比金蝉还凶,她经常欺负额默,她和三姐都是坏人……”多铎童言童语,雅尔檀傻里傻气,一个是口没遮拦,一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都没在意这些话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罕王后宫会起多大的纷争。   “多铎,你看,讷敏姐姐是不是住在那里?”“嘻嘻……”多铎忽伸回四处乱指的手,不答话,反而神秘兮兮地冲着雅尔檀一个劲地笑,笑的她很是纳闷。多铎见她傻愣愣的没有反应,就又等不及地卖弄道,“我都还没跟别人说过,你是第一个哦。”   雅尔檀这才反应过来,笑笑摸摸他的小肉脸,以示感激。可多铎还是嫌不够,抓住她的辫子把玩扯弄了好几下,雅尔檀心里好奇,就任由他动作。多铎自己在心里想啊,虽然多尔衮一再地交代自己说不可以再随便揪她的辫子,但这回可是她心甘情愿想让自己摸的。   等他过足了手瘾,才娓娓道来,“我昨天听父汗跟太子哥哥说,要把讷敏许配给岳托。”雅尔檀凝思这话,问道,“那讷敏姐姐是不是就可以留在这里了?”多铎点点头,一幅很了解的样子说,“她嫁给了岳托,就是岳托的媳妇,当然要跟在岳托身边服侍他,给他当牛做马。”   雅尔檀纳闷了,“为什么要当牛做马?”多铎很理所当然地回道,“你真笨,她不做牛做马,怎么生娃娃?”雅尔檀听的一愣一愣的,半天反应不过来,多铎见她似乎不信,有些急了,“我没骗你,是硕托他们说的!女人就是要骑的,像骑马那样,然后就会有娃娃从肚子里蹦出来!”   雅尔檀见他急得都要蹦起来,赶忙装懂地点了点头,“哦。”可她的心里,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把那美丽的讷敏与悍马的样子联系起来。她小时候被孟克尔设计摔过马,对马有些恐惧。但她的讷敏姐姐可以一辈子不用离开兴京回哈达去,毕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   多铎百般无聊地环顾而望,忽用力扯了下雅尔檀的辫子,害她吃疼地“哎呦”了一声。“嘘!”多铎有模有样地学起她之前让自己噤声的动作。雅尔檀循着他的视线探头望去,一个身材窈窕的宫女正从园子的另一头迎面而来,她慌忙捂下多铎探出的脑袋,悄声在他耳边问,“那不是你额默身边的人?”   小福晋阿巴亥身边的宫女都跟她一样,颇有姿色。他们眼下所见的这位,是常常跟在多铎和肫哲身边的纳扎。多铎与雅尔檀额头贴着额头靠在一起,忽然觉得她身上很香,故一边说话,一边拱着鼻子往她面上嗅,“肯定是额默让她来找我的,咱们躲在这里,等她着急了再出去吓唬她,嘻嘻……”   雅尔檀“嗯”的应和了一声,见多铎越贴越近,一面避之不及,一面又恐从假山上摔下去,不由急了,“多铎,你怎么跟猪一样到处乱拱?”阿巴亥最爱这个幼子,恨不得一天喂他几顿,养的他一脸肉嘟嘟,虎头虎脑的,安静的时候看着很是可爱,可有时顽皮起来,又真的让人气不打一出来。   “你才是猪呢!不过,猪肉好像不是你这个味道?”多铎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不顾她的推耸卯足了劲地硬要往她身上凑,想找出究竟是什么味道。雅尔檀被他浑圆的身子压的几乎要喘不过气了,就随手指着一个方向,急中生智道,“你别闹了,人都走了!”   多铎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纳扎果然已经越走越远,再看她只顾着左右张望,手上似在遮掩什么,多铎不禁好奇了,“她鬼鬼祟祟地去干嘛?”雅尔檀摇摇头,多铎忽生一念,坏笑道,“咱们去看看,若是她犯了什么事,我就去告诉额默!”   雅尔檀不是很想去,但怕他又趴到自己身上,就遂了他的意思。两人东躲西藏地远远跟在纳扎身后来到一处院落,可一拐弯,纳扎就不见了踪影。多铎和雅尔檀从前院找到后院,沿路只见到几个打杂的太监,各个见到他们两都一脸的讶异。一个似是管事的太监率先迎了上来,“给十五阿哥请安,给格格请安。”   多铎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你们见到纳扎了吗?”那个太监迟疑了一下,又看了看其余各人皆是摇头的样子,才回说,“回十五阿哥的话,奴才没见到纳扎姑娘。”多铎不信,“我刚明明见她进来,你们怎么会没看到?”几个太监见他生气了,相继都跪下了,“奴才们不敢对主子有多隐瞒,请十五阿哥明鉴。奴才刚都在院子里当差,是真的没见到纳扎姑娘。”   多铎瞪大了眼睛打量着他们,各个都是畏畏缩缩的,好像都很怕他,心想他们估计也没这个胆子来骗自己,正想找雅尔檀支招,却见她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正一个人往里面走去。趁着多铎转身的一刹那,刚才那个回话的太监,赶忙对身后的人悄声道,“去通知达海大人。”那人急忙闪入一旁的树后,匿迹而去。   多铎压根没注意到这一切,他以为雅尔檀是找到了纳扎,一路尾随,却来到一处书阁。他远远的就听见屋中抑扬顿挫的读书声,“……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声音铿锵有力,正气憾人,多铎正听的心驰神往,雅尔檀忽踮起脚趴往半支起的窗户里望去,轻盈的笑声倾泻而出,打断了那舒徐流畅的旋律,唤道,“哥哥~”读书声噶然停止,随即从屋里走出两个人,一前一后,都面带惊喜,“雅尔檀,你怎么来了?”多铎小跑上前,挡在了雅尔檀面前,有些得意洋洋地冲着豪格说,“是我带她来的!”   豪格抬起下巴,视线落在多铎头顶三片分明的毛发上,几乎是对这胖小子满脸想要别人来夸他的期待视而不见。洛格还是有礼,微笑谢道,“有劳十五叔了。”雅尔檀想去牵洛格的手,却被豪格半路截了去。   多铎似乎是有些不满,鼓起腮帮子看着豪格,豪格却直接拉着雅尔檀进了屋,“刚才有人送了些配茶吃的饽饽,你准保喜欢。”多铎本要与豪格怄气,一听这话,也自发地跟了过去,洛格走在他后面,失笑连连。   多铎见到书桌上的饽饽,便自己爬到椅上,伸手正要摸一个,却扑了空。豪格手快他一步,将整盘拿起来,移到了另一张书桌上,推到雅尔檀的面前,讨好地说,“你先尝尝,看喜不喜欢?”多铎见他对人截然不同两种的态度,又气又急,嚷嚷道“豪格,你欺负我,我要去告诉父汗!告诉我额默!然后再告诉你额默!让他们都罚你!”   显然,他的威胁没起到什么作用。豪格只斜眜了他两眼,冷哼了一声,多铎就有些怯怯地不敢吭气了。现在哥哥们都不在身边,万一豪格真动起手来,吃亏的还是自己,先忍着等回头再找哥哥教训他。多铎以前就常因口舌之快而吃亏,在豪格的拳头下倒是养成了这点小心眼。   多铎忍气吞声,眼巴巴地盯着那盘饽饽。其实这饽饽寻常可见,只是像他们这样衣食无忧的孩子,反而越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雅尔檀拿了一块绿色的饽饽,在豪格的期待目光中,却伸手递给了多铎。   多铎高兴地接过去,当着豪格的面,像只小老虎似的故意张大了嘴,把那饽饽两三口就吞进了肚里。豪格面色不悦,还记着他那天当众指责自己赖皮的仇,打心底里不愿被他占了便宜。雅尔檀又递了一块饽饽给豪格,“哥哥,给。”   豪格看着她甜甜的笑容,想气却也怎么也气不起来了,闷闷地接过去,瞪着多铎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牙齿磨在韧劲十足的饽饽上,咬起来有泄愤之快感,不知不觉间,豪格就吃起了第二块。多铎不想落他之后,凑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抓了几块到跟前,与他比赛似的吃个不停。   他们斗气十足,洛格与雅尔檀相视而笑,为两人各倒了杯茶,劝道,“你们慢点吃,别噎着。”这饽饽本就是茶点,稍吃两三个,嘴里就会觉得干渴。豪格比多铎吃的多,很快就渴了,遂停下来喝茶。多铎连喝茶都学他,仰脖一边喝一边睁大了眼睛,看他干嘛自己就干嘛。   两人比吃比喝,闹个不休。洛格也懒得理他们,把雅尔檀拉到自己的位置上,问她,“你们怎么来了?待会还要去上学吗?”雅尔檀摇摇头,说,“先生说,我今天学的差不多了,他要考多尔衮他们,我就先下学了。”   洛格“哦”了一声,注意到她不说岳托,不说阿济格,亦不说别人,单单提到了多尔衮,心里忽然有些不太舒服。他从腰间的荷囊里摸出一个铃铛,对雅尔檀说,“既然不去了,也不用写字了,要戴上吗?”   雅尔檀一见到自己的宝贝就很高兴,连忙点头。讷敏给的这个铃铛虽然好玩,但书房有时太静,随手一动,就不可设防地发出了声音,频频惹人侧目她也会不好意思,每天上学时,她都会把铃铛交给洛格保管,这是洛格的提议,也是她觉得最折中的办法。   雅尔檀眼波流转,打量着四周问道,“哥哥,你们自己学习吗?”洛格将红绳覆在她白嫩的玉腕上,掌心碰到她的肌肤,伴随光滑的触感而来的是透心凉的舒服,回答说,“不是。达海先生刚有事出去了,正巧你们就来了。”   雅尔檀随意点了下头,看着洛格轻柔地动作,忽起了玩心,手不安分地动来东去,不让他好好系绳子。洛格扬起一抹笑,将她的手压在胳膊下,固定住她的手臂再系绳子。这下雅尔檀可没辙了,脑袋顺势挨在他精瘦的胸膛上,像只小羊羔似的用额头时不时地去顶洛格。   洛格故意站不稳,摇摇晃晃地逗她,雅尔檀就乐的咯咯笑个不停,两人正小闹着,门外忽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这是怎么了?”四人定睛望去,一个身形俊朗的年轻人正立于廊檐下,风吹起他的衣摆,所着长袍随风而动,显得有些宽大,而人更见清瘦。   洛格收起顽心,恭敬唤道,“先生。”雅尔檀两眼滴溜溜地在来人的身上来回打量,暗自寻思,原来这就是哥哥们的老师啊,看起来比大学士年轻好多。她随着洛格亦唤了声,“先生。”达海笑容可掬,一派斯文,“下官不知十五阿哥、格格来,恕下官怠慢了。”   豪格和多铎满嘴塞的都是饽饽,唔唔地口齿不清,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这时,从达海的身后跑进来一个女人,“十五阿哥,您怎么在这里?”她面似惊讶,眼神却不慌不乱,声故高扬,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之迹象。   雅尔檀认出了她就是之前失去踪影的纳扎。多铎不管她,好不容易把最后一口饽饽咽下了肚,冲着豪格大声嚷嚷道,“我赢了!我赢了!”豪格一手拿着剩下的半块,一手端起茶杯大口喝水,面色憋红,好像真的噎到了。   纳扎把多铎从椅子上抱下来,哄道,“小祖宗,咱们回去吧,主子还在等着您呢。”多铎见豪格手忙脚乱地没办法再与自己争,心满意足,半推半就地让纳扎带着自己出去。到了门口,多铎“啊!”的一声,吓了纳扎一跳。   他似乎落了什么东西,回头寻来,唤道“雅尔檀,你快跟上~”雅尔檀担心地看着豪格,直到他气息稍稳了些,才跟哥哥们告了别。洛格目送她一直到门边,眼神无意中扫过达海的脚下,忽发现达海才不见了一会功夫,就另换了一双新鞋,很衬他那件新衣裳,整个人看起来也更神清气爽些。   洛格一疑再思,回想起纳扎过来找达海时,手中还拿着一个小包袱,可刚刚离开的时候,她的两手却是空空。达海的新鞋若真是纳扎所赠,就显而易见,两人关系匪浅。宫中琐事,洛格只心知肚明,无意声张。正所谓,智者无惑。远离是非,才是明智之举。   十四   是年七月,努尔哈赤领军进入雅鹘关,围攻清河堡,杀明将邹储贤,破城毁其瞭望台。大金朝的节节胜利,使得大明举朝震骇,就连一向不关心国事的明神宗也深感不安,遂任命其兵部左侍郎杨镐调集军队,筹措兵饷,予以大规模的反攻,灭努尔哈赤之雄威。   在杨镐筹备反攻的这数月期间,大金朝进入了休养生息的状态。在这一年,可谓是喜事不断,举朝欢庆胜利的同时,汗王家接连地办了两场隆重的婚事,一则就是汗王亲孙女下嫁汉人降将李永芳,二则就是汗王家内部的联姻,太子代善与其三妹莽古济结成亲家。   岳托因立军功被封为台吉,有了自己的府邸不止,还多了一位美娇娘,他与讷敏情投意合,小日子美满的让弟弟硕托很是羡慕。硕托遂与代善提议说自己想出去独过活,并不想再与后母塔娜同住一个屋檐下。代善也想避免些家庭纷争,遂允之。   塔娜早就不待见这个时不时就与自己作对的继子,一听说要分家过,心里高兴的要命。代善公务繁忙,这事全权交由她去分配。果然不出所料,经塔娜经手后,硕托所得家丁都是贫困户,而剩下的富裕户自然是要留给她自己的孩子。   这样不公平的待遇让硕托很是愤慨,他知道找父亲评理也是无望,便有些自暴自弃,不仅不再上书房,行径也越发的放浪形骸起来。塔娜的大儿子萨哈廉不似母亲,他虽比硕托还小四岁,却是个极明理的孩子。平日里硕托因母亲的缘故而迁怒于他,不曾给过自己好脸色看,他也从未放在心上,仍待他如兄长,尊敬如常。   硕托常常与二贝勒阿敏的弟弟斋桑古一同买醉风流,花名不胫而走。坊间酒馆上门追帐,代善勃然大怒,气的对此不管不问。岳托劝过他几次也没什么作用,一直很关心他的萨哈廉,也不知应如何是好,心里为母亲的刻薄而觉得有些内疚,甚至觉得硕托会渐渐变得愤世嫉俗也是因为父亲偏爱他们母子的缘故。   萨哈廉坐在廊檐下,想着这些心事,有些闷闷不乐。骑射课的师傅被努尔哈赤叫去还未回来,其余的人就自发地玩了起来。萨哈廉对于园中吵闹不休的童声童语,多半都是在似听非听。   “我和你射箭,谁先一箭射中红心,谁就可以先去找人。我们射箭的工夫,他们就在花园里藏起来,我和你谁找到的人最多,谁就赢。怎么样?”   阿济格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绕着雅尔檀转悠的几个孩子,故意躬着腰低着头对豪格说话,气势逼人。   豪格轻嗤道:“好啊!输的人可要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   阿济格与他击掌以为盟誓,两人都一幅煞有其事的样子,与旁边只顾着嘻嘻哈哈的孩童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自从努尔哈赤让豪格兄弟两进宫一块儿上骑射课,阿济格和豪格就课里课外地争强不断,连玩耍都渐渐演变成比赛的模式。   两人各拿起自己的弓,拟箭以待,先对准旁边围观的小孩们,齐声凶道,“还不快跑!”“不许跑出花园!”   “哇!~”以多铎为首的孩子们一窝蜂地四处逃窜,惊叫声中还掺杂着零零散散的笑声,他们不是怕这两个山霸王似的人物真的射箭过来,而是一起在这种恐吓中得到了某种乐趣。   洛格体虚,不能过多激动,只能慢慢走在他们后面,眼神追随着其中那抹粉色的身影,嘴角微扬,对那个能拉着她一同奔跑的多铎,眼神却是掩不住的钦羡。一转眼,前面的人已经都逐个隐匿起来,等洛格拐过假山,几乎都已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肫哲,你躲在这里,很容易就被他们发现的哦。”洛格看到停在假山后的肫哲,有些意外她会选择这样显眼的位置。   “我……我是在等你。”肫哲抿着唇,眼神期期盼盼地望着洛格,毫不掩饰讨好的意图。洛格微微一愕,随即淡淡笑道,“好,那我们一起。”   肫哲喜逐颜开,笑嘻嘻地牵上他的手。在那一刻,洛格有些失神,他希望会回头来等自己的人,其实另有其人。   雅尔檀被多铎拽着跑了一会,就被丢在了半途上。她一个人在偌大的花园中寻找藏身之所,不知该躲到哪里,四处游荡,显得有些漫无目的。再次路过上次所爬的那棵大树,她情不自禁往上一看,不期然地遇上一双含笑的黑眸。   多尔衮气清神闲,“要上来吗?”雅尔檀怔了怔,蝴蝶般的睫毛闪了闪,想到上次是人高马大的阿济格带自己上树的,这次一个人还真不知道怎么爬上去。   多尔衮见她好一会没吭声,蹭蹭几下,利落地从树上下来,“算了,这地方哥哥迟早都会找过来。我们躲到别处去。”   雅尔檀听他说的有理,刚要附和着点头,就被他拉起了小手,一路奔了起来。等雅尔檀可以停下来好好喘气时,才发现被他带到了讷敏姐姐之前所住的院落里。   金蝉因为讷敏出嫁不愿意一个人独住,故而早就搬去与大福晋同住,这本是两姐妹的住所就一直空置着,除了打扫的人,鲜少会有人来。   多尔衮与雅尔檀面对面地躲在树丛里,他的眼里闪烁着一丝狡黠的光芒,“哥哥一定猜不到我们会藏在这。”雅尔檀跑的实在是有些累了,脑袋不由地靠在了他的肩上,气息不稳的连话也不想说。   这里的确很冷清,风摇着竹叶,哗啦啦地独响,忽一阵脚步声和谈话声打破了这片闲静,“你别动手动脚的,被人看见,可就糟了……”   雅尔檀本以为是豪格他们,却听见了一个娇媚的女声,抬头纳闷地看了眼多尔衮,只见他神色慌乱,有些个不对劲。她正要循声望去,小脑袋却被他一手按在了胸膛上。   多尔衮在她耳边悄声警告道,“别动。”雅尔檀听他语气略有紧张,虽心底不乐意,却还是听话地埋头在他怀里,不敢动静。多尔衮一只胳膊揽着她,手心捂在她露出的耳朵上,紧密的贴合让她那小半边脸不由地发烫起来。   “这儿不会有人来的,姑姑,你还怕什么?”男人的□声阵阵,模模糊糊地传进雅尔檀的耳里,却有些熟悉。雅尔檀更加好奇了,她知道自己认识这个年轻的声音,遂挣扎着从多尔衮的怀里探出脑袋,当下就见一男一女像是藤条缠在了一起,亲亲抱抱地进了屋里。   “硕托哥哥在干嘛?”多尔衮不让她声张叫唤,她就只好悄悄地问他,但他结结巴巴地半天说不清楚。“那我自己去问他。”雅尔檀作势要站起来,多尔衮忙按住她,深吸了口气道,“你要说出去,硕托会被太子哥哥打死的。”   “啊?”雅尔檀掩住嘴,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眸中充满了不解。多尔衮又说,“咱们先出去,待会再说。”两个人像是做贼一样,悄悄地溜出了院子,一连拐过两个走廊,才又停了下来。   多尔衮慎重其事地对雅尔檀说道,“刚才的事,你谁也不能说,要是说去了,硕托哥哥就要死了。”雅尔檀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连连点头道,“我不说,我谁也不说。”   多尔衮见她乖巧,才收起严肃的面孔,转而浅笑道,“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雅尔檀“恩”了一声,又问,“为什么说了硕托哥哥会死?那个女的不是讷敏姐姐和金蝉的姑姑吗?她为什么要和硕托哥哥嘴对嘴?”   听到后半句,多尔衮顿时傻眼,他本没料到雅尔檀会看到这一幕,更没料到她会认出那个女人就是三姐夫家的小姑子。   多尔衮难得会有这样面红耳赤说不出话的时候,他是个男孩,对这种男女之事,多少是从哥哥那知道的,但如今要他对个女儿家解释,还真是难以启齿。   雅尔檀以为他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忽然踮起脚,有样学样地亲啄了下他的嘴唇,“就是这样的。”   多尔衮的面上,刹那间像是被火烧一样滚烫,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却看见雅尔檀按指在自己的唇上,喃喃自语,“你的嘴巴好软哦~”多尔衮望着这个浑然无知的“女登徒子”,着实无语。   “哇!……”廊上忽迎面跑来几个孩子,几个太监在后面担心地叫道,“十五阿哥,您慢点!……”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声转移了雅尔檀的注意力,也冲散多尔衮片刻的尴尬。   多铎最快跑到他们面前,一脸兴奋,“哥,快跑!豪格就要追上来了!”   雅尔檀往回往去,只见快步追来的豪格身后还跟洛格和肫哲,眼睛不由地发亮,“哥哥!~”。   重逢的惊喜让她甚至都忘记自己还在游戏之中,多尔衮见她想要自投罗网,当下就拽着她与多铎分向而逃。   宫墙路,九曲十三弯。他们很快就甩掉了豪格,藏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雅尔檀环顾四周,朱红墙间,琉璃瓦下,只有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窄道,形色匆匆的宫人路过见到坐在台阶上的他们,纷纷行礼。   “多尔衮,阿济格说我们不能离开花园的……”雅尔檀闷声而道,有些不开心。刚才被他拉开时,她都听见洛格哥哥喊自己了,要是洛格哥哥误会自己不理他了,那可怎么办?   多尔衮看出她的心思,也就是因为她对洛格毫不设防的态度,才令的自己有些心慌,“雅尔檀。”多尔衮唤她看着自己,一脸正色道,“你刚才对我做的事情,不可以再对别人做了,不然你的嘴巴会烂掉的。”   雅尔檀愣了半晌,一面是叹他料事如神,怎么知道自己想要去试试洛格哥哥的嘴巴,一面又暗自庆幸道,“好险,好险……”   这是多尔衮对雅尔檀说的第一个谎言,一个让她傻傻相信了很久的谎言。   十五   初冬时节,天微亮,一夜飞雪,窗外景致皆添上一层白色,霜气氤氲,朦朦胧胧。雾里看花,四贝勒府的梅园恍若人间仙境。寝居里暖意正浓,香炉里余烟袅袅,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   一人悄声进屋,步入窗前,轻柔地掀起一边厚重的帘帐,一个女子正以手撑颚,半倚在枕上,眼神充满母爱的光芒,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细细打量着蜷在她怀里酣然入睡的宝贝。她抬眸见到来人,并不惊讶,只是怕他吵醒女儿,遂小心翼翼地从床榻上下来,与他借一步到屏风外说话。   男人放下帘帐,转眼,女人已经步入外室。他快步跟上,将带来的貂毛裘衣从后裹住衣着单薄的她,裘衣虽暖,却远不及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火热。   “托娅,”他将脸埋在她那头披散着的黑丝,贪婪地吮吸着其间勾人的香味,难以抑制兴奋的心情,“雪貂难猎,我费了好一阵工夫,不然早该做好了。”   托娅一垂眸,略见温柔,手抚上他缠着绷带的大掌,轻声道,“还疼吗?”男人嘴角上扬,笑的惬意,“不疼。”话刚落音,又突然地在她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又道,“现在是真的一点都不疼了。”托娅面上飞红,轻喝他的名字,“皇太极!”   皇太极一脸坏笑,模样像极了年少轻狂的那会,托娅被他转过身来,薄面嗔怒地在他脸上拧了一把,直想把那痞相给揭下来。皇太极趁机以掌裹住她的手,用的却是那只打猎受了伤的手,他知道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断然推拒。   果然,托娅仅斜眜了他一眼,并未有所动作。只是那一眼,三分嗔痴,七分娇媚,风情万种,看的皇太极心旌荡漾。他不禁蠢蠢欲动,沙哑渴求道,“托娅~”   这一声,听的托娅心乱如麻。当男人的唇慢慢地几近要贴上樱唇之时,托娅才有所意识地捂住他的嘴,“你别逼我,我搬到梅园来,只因为雅尔檀怕冷……”   哲哲的院落只她自己一处居所设有暖炕,天冷时,托娅母女又不能与哲哲挤在一处安寝,故而不得不搬了出来。母女独居梅园,却趁了他的意思,三五不时地上门,明理暗里的几番暗示,被她一一推拒后,仍不死心,总是借机来挑拨她的芳心。   皇太极闭上了眸,掩去了再次被拒的不悦,他知道与她生气,最后受罪的还是自己,他又不是没领教过她无视于人的冷战功力。眼下,他只偷偷地小占她的便宜,唇贴着她柔软的手心,感受着她近距离的女儿香,比起以前沉重却无物寄托的思念,也许他该学会知足。   “托娅,我等你,我会对你好,对我们的女儿好……”他仍未睁开眼,许是控制不住那忽如其来的激动,连这番心里话,他说的时候,声音都在发颤。他目前得到的,还远不够他过去所失去的。   他是个男人,却也有害怕的时候,他怕有一天,她们还会离开自己。   托娅面有动容,心底挣扎了无数下,眼泪还是无可抑制地落了下来,脚一踮,她将这个男人揽入了自己的怀里,颈边一热,似有什么顺着肌肤滑落,渐渐地渗进她的身体里,发烫至心渊尽处。   两人相拥而立,良久之后,才有人打破了这片沉寂,   “皇太极,我只要站在你的身后,看着你,看着雅尔檀,就够了……”   话没有说完,她却没有再与他纠缠在女儿的身世上,也没有再推开他这个缠缠绵绵的吻。   皇太极在托娅房里待了许久,也不见雅尔檀醒,本想等她一起用早膳,托娅笑道,“你要等那小懒猫起来,一天都不用出门了。”冷天里,雅尔檀赖床的功力又见大增,懒洋洋地就喜欢待在那张努尔哈赤赏给她的鹅绒裘被里,哪里都不愿去。   闻言,皇太极一眼望进帐里,贪睡的小人儿只露小半张莹洁柔嫩的侧脸,小手蜷在粉唇边,犹为可爱。男人情不自禁在她的额上亲了下,雅尔檀无意识地往被里缩了缩,似乎是连做梦都不愿被人打扰。   见状,皇太极失笑,“看来是不能吵她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牵起托娅的手往外走去,“我们先吃,一会儿我还要去看看洛格。”托娅担忧地问道,“洛格又病了?”入秋时,洛格就旧疾复发过一次,托娅爱屋及乌,对这个知书达礼又善待女儿的小阿哥还是颇为关心的。   皇太极叹了口气,“昨夜里才请太医来看过,好在只是染了风寒,才咳嗽起来。”洛格自小聪慧过人,却一直大病小病不断。为人父母总是自私的,托娅虽心疼他,却也怕女儿打小就对他用情至深,以后难免会有伤心之日,她作为母亲,看的更清更远,却也矛盾。   ※※※ ※※※ ※※※ ※※※ ※※※ ※※※ ※※※ ※※※ ※※※ ※※※ ※※※   洛格的病断断续续,一直到了来年春天,才见康复。雅尔檀日日坐于床前,为其诵读诗书,连宫里也不大去了。   四月,屋外阳光灿烂,洛格躺于榻上,听着雅尔檀用稚气的腔调,认真地读着《孙子·计》,嘴角抑不住地上扬。   他本可以依书上所言,想象玛法率八旗铁骑,在短短五天内用计将大明朝四十七万大军各个击破的壮观画面,品味其中之意境。然,这样奶声奶气的声音,只会令他心情愉悦不已。   园中的桃枝已冒出了花骨朵,不知不觉,雅尔檀已经到兴京一年有余了。可他总觉得,他们好像认识了很久,久到打从娘胎出来,他们之间就结下不解之缘。   “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恩,哥哥,这个字不认识……”声软似云,却有力地勾回了洛格的注意力。   他低头看来,微微一笑,接着她小手所指之处念道,“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念到这,洛格停了下来,他发现雅尔檀正痴痴地盯着自己看,以为这些过于深奥,令她费解了,遂合上书,拉她上榻共枕一处说话。   雅尔檀嫌枕头硬,脑袋滚啊滚的,就压到洛格的身上,寻到他腹上,才觉得柔软舒适。一旁伺候的小厮见了,想要出声制止,洛格的眼神冷冷地飘来,那小厮遂识趣地退下了。   “哥哥,你好瘦哦,以后我把鸡腿、鸭腿都留给你吃。”雅尔檀一边说话,一边上下其手地摸着洛格精瘦的身子,天真的毫无半点男女有别的意识。   洛格从小就吃不了油腻的东西,有什么大荤的东西,豪格都是一人独食两份,他长的比同龄的孩子身强力壮些,可能也是因为如此。   对于雅尔檀并不合宜却备显窝心的话,洛格笑而纳之,“哥哥还是想看你吃,雅尔檀肉嘟嘟的,才更可爱。”   感觉到洛格话中所包含的宠溺,雅尔檀在他身上高兴地扭来扭去,没一会,又抬手掰着手指算来,“哥哥,你就差这么一点肉,整个人就很完美了。你什么都知道,说话的声音又好好听,对我又好……”洛格摸着她饱满光滑的额头,似是不经意问道,“那你是喜欢哥哥,还是……多尔衮?”   “恩?”雅尔檀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会,想了下就咯咯笑起来,“我最喜欢哥哥。”洛格亦笑,心里却不似笑容那般阳光。如果他要的是一个不假思索的答案,是不是太过于贪心?   雅尔檀没注意到洛格片刻的失神,眨巴着眼睛继而问道,“哥哥,我听豪格哥哥说,我们要搬到别处去了,和大家一起住到山上去,是吗?”   去年努尔哈赤夺得抚顺之后,今年又取萨尔浒之胜,辽东疆域日益扩张,他要随着他一统天下的步伐,寻找新的都城。   自二月起,努尔哈赤便遣人往铁背山处运石,选其制高点吉林崖为址,修筑界凡城。   三月大金获得萨尔浒大捷后,努尔哈赤更决意将大金朝的京都西移,在界凡城建衙门,修行宫,屯田牧马,伺机攻明。   洛格先前听闻玛法在铁背山上转危为安、杀明将杜松、反败为胜的经历,对那里多少有些向往。他双眸含笑,对雅尔檀点了下头,“是啊,那里是个好地方,你不愿意去吗?”   雅尔檀抱住他的腰,娇声道,“我也不知道,我舍不得这里。不过,哥哥去哪,我就去哪。”   洛格摸过她滑嫩的小脸,莞尔而笑,“好,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公元1619年六月,界凡城修竣。努尔哈赤力排众议,迁居铁背山上,令军士牧马与边。不久他亲率大军,仅在两个月之间,擒介赛,陷铁岭,灭叶赫部。   十六   公元1619年,大金朝一连打了几场胜战,士气大振,不仅令明军节节败退,还狠挫了蒙古援明军的锐气,活捉了蒙古几位台吉将帅。   十月,蒙古大汗林丹汗遣使臣持书至界凡城,要求努尔哈赤无条件释放被掳的蒙古台吉,并警告努尔哈赤不得进犯蒙军所攻占的广宁城。   努尔哈赤释放了除蒙军最高将领齐赛诺延以外的所有台吉,要求内喀尔喀王部以牲畜一万赎回齐赛诺延。林丹汗拒绝赎人,设法营救齐赛诺延,但无一成功。   此外,蒙古大军的惨败给蒙古各部带来极大的消极影响。   十一月,科尔沁和内喀尔喀王部与大金朝在噶尔察漠冈干塞忒勒里兴行了会盟大会,双方化敌为友,签订了同盟约。至此,努尔哈赤再无后顾之忧,全力攻打明朝。   ※※※ ※※※ ※※※ ※※※ ※※※ ※※※ ※※※ ※※※ ※※※ ※※※   话说,努尔哈赤携带众人搬到了这界凡城来,已经过了几个月。山地有限,界凡城虽说大也不大,说也也不小,但终不比兴京地广人疏。贝勒阿哥们的住处以罕王寝宫为中心,错落比邻,串门子倒成了一件极方便的事。   隆冬时节,山顶白雪皑皑,处处透着寒意。多尔衮出门时,阿巴亥特地命人加厚了靴子,他披着白犬裘,踩在雪上,却还是在凛冽的寒风中感觉到了冷意。   他只是想出来透透气,但怕额默不会轻易答应,故而借口说来看看洛格。他心底有个秘密,一个他宁可自己没有发现的真相。   自从他无意间看到,太子哥哥惊慌失措地从他和弟弟的面前走出额默的寝居时,他的心里就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头,沉重而令人发闷。   额默说,太子哥哥是有事相商。多铎信了,可他却沉默了。   额默那样爱美的女子,何时会让自己的行头出现过一点瑕疵?妆乱了且不说,连那件外衣,似乎也只是仓促间随便披上的,凌乱不整。   他体谅额默的不易,却没办法原谅她对父汗的不忠。他对父汗的尊敬之情,和对母亲的心疼之意,造成了他心底的矛盾和困惑。   有时候,他多想像阿济格和多铎那样,不要读那么多书,不要想那么多问题,无忧无虑的,多好。   院子里有两三个小厮正在扫雪,见到多尔衮来,齐齐行礼,“给十四阿哥请安!”廊上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地走来,笑道,“给十四阿哥请安!”   多尔衮在这接二连三的道安声中回过神来,随意一笑,一身白裘衬的他意气风发,让人看在眼里,不由地为他一身出众的气质心悦诚服。   一小厮机灵地跟在他身后,等他停在门前,打起厚重的帘子,请他进去,“爷,十四阿哥来了。”他一面对着暖阁里面说话,一面帮多尔衮脱下裘衣。   多尔衮一进屋,就感到热浪滚滚迎面而来。他已经脱了一件外袍,却都还觉得这里的温度临近兴京五月的天气。“你这里真热。”   洛格刚正坐在炕上看书,见他进来了,便坐起身,在小茶几上亲自为他倒了杯暖茶,笑道,“额默怕我跟去年一样,又是一病不起,才让他们不停地加柴烧炕。”   多尔衮往炕上一挨,看他面色红润,心知他尚且安好,却还是随口问道,“这几日,你身子可好?”说话间,他一双漂亮的黑眸往洛格身侧探去,原本只是好奇他在看什么书,然,一下子就被那张覆在洛格腿上的鹅绒裘被,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请。”洛格递过茶来,多尔衮才收回视线,半垂着眼眸,默默地喝茶。洛格似是随口说道,“你来的不巧,家里只有我一个。大哥带着雅尔檀去看讷敏姐姐了。”   多尔衮咽了几口苦茶,“哦”地答应了一声。岳托和讷敏成亲已有一年,刚诞下一子,父汗觉得这孩子诞生在连连胜战之后,是一件喜上加喜的事情,才刚给了岳托不少赏赐。   多尔衮随手搁置了茶杯,视线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张被子上,面露讶色,似是恍然道,“怎么这么巧,你也有一张和雅尔檀一样的被子?父汗还说这料子难得,连肫哲都没舍得给。”   洛格眼神清亮,对他做作的样子,只心知肚明。他扬唇一笑,手摸过那柔软的被子,温声道,“这是她的被子。最近天冷了,她容易犯困,在我这玩一会,就有时没时地小憩一会。你知道,她是离不开这被子的,之前睡了会,才跟大哥出门的。”   多尔衮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沿着瓷杯上的兰花图案摩挲着,声似无力地落在了地上,很轻,“是吗?”   在那一刻,他才忽然发觉,原来自己所向往的那片阳光地带,不只是属于他一个人而已。   ※※※ ※※※ ※※※ ※※※ ※※※ ※※※ ※※※ ※※※ ※※※ ※※※ ※※※   岳托刚得了一子,总是恋家的。可一回到家,还没沾上孩子的奶香味,就先被从屋里莽撞夺步而出的人吓到。豪格一路踉跄,差点撞到了岳托,却还不及跟他打招呼,就急忙跑开,帘子又被人撞开,原来是金蝉。   她寻到了豪格的身影,就紧追过去。两人一前一后都跑出了廊檐,豪格在雪地里闪闪躲躲,好不狼狈,金蝉气喘吁吁,嘴里仍嚷个不停, “豪格!你给我站住!你倒是说清楚,你为什么不愿意娶我!为什么不愿意我给你生孩子?!”   见状,岳托啼笑皆非,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你们小心点,别摔着咯!”   刚生为人父的岳托,对身边的孩子,总是多了一份情不自禁的关心,也许这就是一种蜕变的成熟。想起屋里的妻子,他又迫不及待地掀了帘子进屋。   他一眼就看到正抱着儿子喂奶讷敏,空荡荡的心一下子就被这样温馨的画面填满了,整个人似乎也才真真切切地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是那般的踏实。   只是屋里还有另一个人,比他还对这一幕更感兴趣,连声惊叹道,“姐姐,小娃娃是睡着了吗?他怎么不理我了?他怎么一边睡觉一边吃奶?”   “呵呵,这孩子吃了就睡。”讷敏嘴角的那抹温柔笑容,像是被点了穴定住了一样,怎么也淡化不去。襁褓里的娃娃是真的睡着了,蜷着小手贴在母亲的胸脯上,一动也不动。   讷敏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娃娃才吐了吐唇,松开了嘴,无意识地打了个奶嗝。雅尔檀正贴着他的睡脸猛瞧,却不知道他会打嗝,着实地被吓了一跳。   旁边的奶妈子从讷敏手上接过孩子,雅尔檀追过去,踮着脚看他,用一指戳了戳他软嫩的脸蛋,轻声低喃,难掩失望,“你是真的睡了吗?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   讷敏把衣服拉好,这时才看到了岳托,嫣然道,“你回来了。”   岳托“恩”的一声,却有些哽咽。他不知为何,看到她喂奶的样子,心里竟抑制不住一种莫名的感动。他几个大步走过去,挨着讷敏坐到了床上,当下就想要抱住她,讷敏却面有尬色地拦住他的手,故意咳了一声。   岳托这才意识到屋里还有别人,只是雅尔檀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襁褓里的娃娃,手比手地细细探究娃娃的手究竟有多小,浑然不觉别人的存在。他遂趁机偷香了讷敏一口,悄声在耳边道,“辛苦你了。”讷敏虽已为人妇人母,却仍难掩羞涩,对他的当众示爱不能言语,只娇嗔了瞥他一眼。   岳托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与她说,遂转而对旁边那个浑然不觉自己碍事的妞妞哄道,“雅尔檀,我刚见豪格要走呢,你们不一起吗?那我另外差人送你回去。”雅尔檀这才恋恋不舍地从小娃娃身上转移了注意力,恍然追出门去,“哥哥姐姐,我明天再来看小娃娃哦。”   讷敏叮嘱了雅尔檀一句,“你慢点。”见她连话也不答,就急匆匆地出去了,讷敏还是有些不放心,命自己的贴身丫鬟说,“芝兰,你去看看,要是豪格走了,你就送她回去。”   芝兰领命离去。岳托正巴不得一屋子的人都离开,看了眼奶妈子,她便心领神会地抱着孩子去了另一间屋子。   岳托与讷敏耳鬓厮磨了一会,才先叹了一声,讷敏抱着他,任他埋头在自己怀里寻求慰藉,柔声道,“你怎么了?”   继母刻薄,岳托从小就没怎么体会过母爱的滋味,自打成亲后,他就对温柔的讷敏渐渐地产生了依赖心,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讷敏明理又能适当地开解他,两人相处才这般甚欢。   岳托握着她的手,来回把玩着那纤纤玉指,慢慢道来,“硕托与你姑姑的事,被你姑丈发现了,上门来闹,被我拿银子压了下来。但我看他一幅利欲熏心的样子,恐怕是没完没了了。”   讷敏柳眉一蹙,“这还了得,我去与额默说去!这事若被抖了出来,谁都不会好过。”岳托得她帮腔,心生宽慰,却又怕她不顾正在坐月子的身体,真的为这事奔波操起心,忙说“人多嘴杂,还是先看看再说。你叔叔莫洛浑说,若是他敢拿了银子还要声张,自会有办法对付他。”   讷敏冷笑一声,“他能有什么办法?这事还不是他推波助澜,惹来的腥臊?”讷敏的父亲乌尔古岱和莫洛浑就那么两个姐妹,结果都那么不守妇道,姐姐与硕托偷情,妹妹就与二贝勒阿敏的弟弟斋桑古私通。   硕托与斋桑古都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年岁,又都自小受到家里虐待,相互抱怨,相互影响,才养成了这般愤世嫉俗、放荡不羁、屡教不改的个性,正所谓是狼狈为奸,一路货色。而那和莫洛浑夫妇收了点好处,就干起这助纣为虐的勾当,常常借口去姐妹的夫家邀约她们过门,以成全他们的奸情。   岳托说的是这事,心里却还记挂着另一事。   他若有所思许久之后,才又与讷敏附耳道,“其实,这还是小事,最麻烦的是阿玛他……”岳托的声音越来越小,讷敏还未听完,就满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好半天都没回话。她打量着丈夫凝重的神情,终于是肯相信了。   “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她一问,岳托就以手撑额,一幅头疼样,“几位叔叔都知道,恐怕还有更多人知道,只是都不敢在玛法面前说,毕竟她仗着多铎三兄弟,还是得宠的。”   说到这,他气不打一处来,埋怨道,“我真搞不懂,外头那么多女人他不碰,非要去碰他最不能碰的!”话完,他恨恨地又补上了几句,“阿玛身为太子,不知自重!为老不尊!我都为他丢人!”   讷敏思前想后,也在心里跟着暗骂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想想,又觉得自己好笑,岳托毕竟也是他的儿子,就悄悄在心底加了句,“除了岳托。”   她安抚着岳托说,“好在我们跟那边分开过了。若是玛法知道了,日后查起来,我们只当不知,想玛法也不会迁怒我们的。”岳托唉声叹气,却也无奈,只能说,“希望如此吧。”   讷敏见他心烦,抿唇一笑,在他脸上主动亲了下,轻声细语道,“不会有事的。你还有我和孩子呢。”岳托看着怀里似水温柔的女人,眸光闪烁不已。   ※※※ ※※※ ※※※ ※※※ ※※※ ※※※ ※※※ ※※※ ※※※ ※※※ ※※※   冰天雪地里,马车走的特别慢。   豪格早就策马落荒而逃,不过他还知道留下马车和家仆等着雅尔檀。雅尔檀一个人坐在车窗边,头钻出帘子外,沿路看着雪景,独个儿想着心事,暗自好奇中。   上个月,讷敏姐姐还跟青蛙似的,挺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动作笨拙的连走一步路岳托哥哥都害怕的要命。没想到,这么快就蹦出了个大胖小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是额客的肚子里钻出来的?   雅尔檀的脑中无法想象自己像小娃娃那么丁点大的样子,好多问题都只想马上回去问额客。忽然,另一辆相向而行的马车驶进她的眼帘,坐在车前的分明是常常跟在多尔衮身边的小太监。   “多尔衮……”雅尔檀欢快地招手,迎风叫唤着,自己车前的家丁这才发现她小半个身子都冒了出来,忙停下车,求道,“我的小祖宗,你且坐好,不要受凉了。若是让爷知道,奴才的贱命恐怕是要不保了……”   雅尔檀心软,见他紧张,也不好多刁钻为难他,“哦”的一声,缩进车厢里,只是仍掀着车帘子一个劲地往外瞧。可那辆马车上的人始终没有半点回应,马不停蹄地从她身边驶过,形同陌路人。   小太监御马擦车而过时,见到了雅尔檀小脸上瞬间变化的神情,由期待到失落,还充满了不解。他于心不忍,怕可能是风大的缘故,爷才什么也没听到,遂隔着帘子小声提醒道,“爷,是雅尔檀格格,要停下来吗?”   多尔衮坐在车里,漆黑的眼眸一闪一闪,唇动了动,还是倔强地没有开口。   十七   雅尔檀回到家,原有一肚子话要跟托娅说,头却总是昏昏沉沉的,好像不听自己使唤了。托娅帮她脱了连帽的小皮裘,一转身,这妞妞就趴在床上打起了盹。托娅只当她嗜睡,笑着来捏她的小脸,雅尔檀微微抗议道,“么么,我就睡一会……”   托娅宠她就由着她,与一旁的哲哲一人帮她脱一只鞋,叮嘱道,“那到了用膳的时辰,一定要起来。不然夜里你又睡不着了。”雅尔檀闭着眼寻到她的小枕头,钻进大被子里,身上却还觉得冷,她又冒出小脑袋,眼神迷蒙,“么么,我要我的被子。”   闻言,哲哲转身对丫鬟吩咐道,“你去二阿哥那把东西取回来,别沾到雪。取回来后,先在外面的炕上捂热了,再拿进来。”   一丫鬟领命去了洛格屋里,洛格正与豪格说着话,“哥,你怎么能把雅尔檀一个人留在那里,自己先回来?”   豪格闷声恼道,“你是没见到金蝉那个缠人的劲!我要留在那,准保被她……”他转眼见有人进来,忽收了口。丫鬟道了安,禀明了来意,洛格亲自把那轻薄暖被叠好,命人拿布包好,才交了过去。   “雅尔檀回来了吗?”豪格问道,丫鬟说,“回爷的话,格格回来有一会了。”闻言,豪格当下要往外走,刚被洛格那么一说,他心里确实有些后怕,担心雅尔檀会生他的气,“那我去看看她。”   丫鬟连忙叫住他,又说,“爷,恐怕这时有些不方便。格格刚睡着。”豪格纳闷了,“她怎么一回来,就又睡了?”丫鬟笑说,“许是格格玩累了,我听夫人说,只允许她睡到用膳时分。爷若是想找格格玩,不如等晚膳后再去?”   豪格听她口齿伶俐,说话又讨巧,再打量一眼,也不过与自己一般年纪,不由地有些留意,“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那丫鬟不敌他炯炯有神的神采,抿唇娇羞一笑,细声道,“奴婢叫枣儿,以前跟着婶娘在柴房打杂,这几天才被分到夫人房里。”   豪格见她漆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逃避着自己的视线,慌乱的模样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遂起了顽念,故意凑到她面前逐字慢声道,“难~怪~呢……”才一口茶的工夫,洛格再抬眼望来,就见哥哥盯的人家小丫鬟越发的窘迫,叹了口气,“你还不快回去交差。”   洛格这一解围,小丫鬟才慌忙地回过神,匆匆行礼,“奴婢告退。”见人落荒离去,豪格好生没趣,伸了个懒腰,仰躺上榻,“洛格,我听人说,多尔衮今天过来了?”洛格翻过手中的一页书,“恩,你回来时,他刚走没一会。”   豪格略有失望,“他要多留一会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下山去走冰,浑河早就结冰了。”洛格浅浅一笑,“你去年才崴到脚,额默怕是不会让你去的。”豪格不以为意,“那伤早就好了。”回想当初,他又悔恨不已,“那天要是早知道掉下来的人是金蝉,我说什么都不离开书房,一心只读那圣贤书。”   洛格又翻过一页,并不理会他这番气话。豪格见他不与自己同仇敌忾,又感无聊,叹道,“要是玛法今年不取消冰嬉大会就好了。我真闹不明白,才几天而已,玛法又说不办了。”“玛法自然是有他道理的。这样也好,省的你又跟阿济格拼了命的玩,额默也不用为你提心吊胆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洛格的话刚落音,高娃就神色匆匆地冲进屋来,“豪格!”吓的豪格一个鲤鱼翻跟斗,就从床上坐起来,舌头像是打结一样,连话也说不流畅,“额……额默,我只是说说.我没有要去走冰……”   高娃才不管他说什么,花容早已失色,一见到他,就冲到他面前上下其手,一会儿摸着他的脸,一会儿贴着他的脑门,喃喃自语,渐显庆幸之色,“……脸不烫,……也没发烧,还好还好……”   豪格被她又捏又掐的,好不舒服,不耐地在她掌下挣扎,“额默,你怎么了?难受……”高娃终于停下了手,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豪格,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豪格被她闹的直纳闷,“没有啊,我好的很呢。”高娃又问,“那你今天有没有遇到金蝉,跟她一起玩?”豪格有些烦了,矢口否认道,“她倒是想!我一看到她,就回来了。”   高娃见他火气不小,精神奕奕,这才放心,赞道,“还好你机灵。”豪格一听,洋洋得意起来。高娃又咬牙切齿起来,“幸亏你没事,不然我非去跟莽古济拼命!”   洛格听着不解,问道,“额默,三姑姑怎么了?”高娃恨声道,“她明知道大福晋得了那种病,还让金蝉四处乱跑,要不阿巴亥姐姐告诉我……”   她自己打了个岔,对豪格喝命道,“豪格,不许你再跟金蝉玩!”豪格正巴不得能甩掉金蝉这个跟屁虫,二话不说直点头。   洛格当下就想到和豪格一同出门的雅尔檀,关切问道,“额默,大福晋得了什么病?”   高娃见自己儿子安然无恙,心里踏实了,也冷静了下来,想起了阿巴亥的警告,“你切记不可声张。大汗说现在大敌当前,若让人知道了,城中势必会大乱。”   她心虚地看了眼洛格,敷衍笑道,“没什么,大福晋染了风寒,我怕你哥从金蝉那过了病又过给你,这才吓的六神无主。刚才是不是吓着你了?”   洛格半信半疑,见她额上有汗,且还在气喘,想她刚才匆匆赶回来,虽是大惊小怪,但无非是出于对于自己的紧张,他从小到大,也没少连累过母亲辛劳。   这么一想,洛格心生歉疚,无意细究。高娃见他并未生疑,只体贴地要为自己拭汗,她心感安慰之余,也悄悄松了口气。   若是她说了实话,洛格铁定会担心雅尔檀那丫头,她无心去关心别人的孩子,也不愿自己的孩子为她人的事过多操心。各人自扫门前雪 莫管他人瓦上霜,更何况她对托娅尚且还存有化解不开的妒忌和敌意。   痘症这病可大可小,从来没个准,她不防不行。且不论大福晋是如何染上这恶疾,单说起这病,就已经让人闻风变色。痘症来势凶猛又悄无声息,最受衮代疼爱的金蝉,还有那与金蝉接触过的雅尔檀,现如今都成了高娃眼里最大的隐患。   ※※※※ ※※※※ ※※※※ ※※※※ ※※※※ ※※※※ ※※※※ ※※※※   雅尔檀睡的迷迷糊糊,身体时而冷,时而热,一会好像冻身于冰窟内,一会又好像融化在火炉里,浑身难过地令她不断呻呤。   耳边吵吵嚷嚷的,总有人在说话,却怎么也听不清楚。她感觉有人按着她的手腕处,下意识地想甩开,四肢却软绵无力,眼眶周围温温发热,她倍感无助,很想哭,“么么……”   托娅早已经在皇太极怀里哭成了泪人,一听到女儿呢喃地唤着自己,更是泣不成声,扑在床前,不停地叫她,“雅尔檀,雅尔檀,你睁开眼看看我……”皇太极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一双寒目紧盯着把脉问诊的老太医,看的他冷汗直流,似乎命悬一线。   哲哲隔着玉屏风,看不见里面的情形,站立难安。她不曾想过雅尔檀这一病,会闹的这么大。原本以为她只是受了风寒,差人去请大夫,不料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匆忙而至,连在宫里当差的皇太极也都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家。   最令人感到事态严重的是,努尔哈赤的近身侍臣达海还在外面的堂屋等候消息。几个太医轮流确诊,才松了口气,与皇太极禀道,“请四贝勒放心,小格格只是风寒热症,服了药退了烧就无大碍了。”   闻言,托娅抱住女儿,宛若失而复得一般,又哭又笑。太医们鱼贯而出,又将刚才话告之哲哲。哲哲这才渐露笑颜,她往里面侧身一探,皇太极揽着托娅母女,与她们紧紧相拥,亲密地连一条许人插入的缝都不留。她幽幽地收回视线,识趣地领着丫鬟送太医出门。   ※※※※ ※※※※ ※※※※ ※※※※ ※※※※ ※※※※ ※※※※ ※※※※   雅尔檀昏迷期间,界凡城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大福晋衮代身染重病,努尔哈赤顾虑山城风大雪大,不适宜其养病,遂特命三贝勒莽古尔泰送其母回兴京。然莽古尔泰借口称病拒之,最后由其弟弟德格类连夜将衮代送下山,安置在自己兴京的府邸里。   努尔哈赤以失职之罪将衮代身边的宫女太监通通处死,又遣哈达格格莽古济携女金蝉返回兴京,以便就近照顾衮代。另禁止各府无帖无事互访,取消大规模庆典活动,以为大福晋祈福。   而大福晋所负责事宜全数交由阿巴亥暂为打理,尔后,阿巴亥一统后宫,手控大权,无人敢明言其是非。   ※※※※ ※※※※ ※※※※ ※※※※ ※※※※ ※※※※ ※※※※ ※※※※   几日之后,阿济格和多铎从外面玩雪回来,多尔衮正要出门。三兄弟,各着大小不一的一色犬裘,在阶梯上不期而遇,遥看皆是一身白色尊贵,而论气质,细较之下,反倒是年居其中的多尔衮更为沉稳。   “哥,你去哪?你是不是想跟我们玩了?”多铎天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还是跟喜欢跟多尔衮一起玩,可哥这几天不知道怎么,总爱一个人待着,不知道是在生谁的闷气。   阿济格却一眼就看穿了多尔衮的意图,“多尔衮,你忘记额默说的?咱们谁都不可以出宫。”多尔衮淡声道,“若是你们不说,额默是不会知道的。”多铎好奇,“哥,你要去哪?”   阿济格与多尔衮相视而看,谁都顾不上理他,须臾,阿济格叹了口气,拽着多铎上了台阶,与他擦身而过,“早点回来。”多铎嚷嚷不停,他干脆直接捂住了他的嘴。   多尔衮回头见多铎口齿含糊地在阿济格手下挣扎,眼底闪过一丝愧意。小太监早就悄悄地备下马车,没费多少工夫,多尔衮就到了四贝勒府。   多尔衮担心被高娃知道自己的行踪后,会直接去宫里报信,遂让太监驾车候在别处,自己悄悄地溜进府里。他寻到了雅尔檀的住处,里面正静静的,没什么人。一个丫鬟咋见了他,吓了一跳,想去哲哲屋里叫托娅,却被他制止了。   多尔衮往里屋瞧了眼,问道,“你们格格怎么样了?”那丫鬟如实禀道,“回十四阿哥的话,格格之前醒来喝了药,吃了小半碗腊八粥,刚睡下。夫人怕人多吵到她,就留了奴婢在屋里守着。”   多尔衮“哦”的一声,忽然词穷,之前那后悔而矛盾的心情又在隐隐作祟,欲走?或欲留?丫鬟见他面色有变,喜怒不定,唯恐怠慢了他,讨巧道,“十四阿哥,你稍作片刻,奴婢这就去沏茶。”   可等她再回来时,屋里却已经没人了。她微微蹙眉,打了个弯,绕过玉屏风,忽又退了回来,悄悄地把东西搁在了外面,唇角轻扬,了然一抹微笑。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天光从一旁的窗格缝照射进来。白亮亮的一束,却止步在她的面前,赫然被人以身挡住,面前只留一片阴暗,似乎有人在捍卫她梦境周遭的那一方天地。   这人,一身白衣坐于她的榻边,身后的光束,衬出了他玉石一般的风采,他的眼眉在光的背面,若隐若现。雅尔檀伸出手去,洁白的指尖像山上绽放的梅花,嫩白的让人想要咬一口。   她想摸一摸男孩的脸,却够不着,好在他体贴地俯下了身子,而在光束迫不及待地蔓延上她的软枕时,她又被他冷不防地捞起来,抱进了怀里。   这样紧密的拥抱,来的莫名,来的激动,却亦让她备感真实。   她毕竟还是一个会小小记恨的妞儿,认出来人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多尔衮,那天你为什么不理我?”   十八   多尔衮为了那天的倔强,后悔了许久。方才,他端详她沉静的眉眼,想到如果这次她有个万一,那他岂不要因为一时怄气而抱憾终身?   他心下恻然,还未调整好心情,她就忽然醒来,突兀地抱起她,只是害怕她发现自己眼底来不及掩饰的脆弱。   他曾暗自期许,她或许早就忘了此事,没想到她还记在心里。她这一问,让从不与人轻易低头的他,不知该如何示好。   好一阵沉默,雅尔檀伏首在他的肩上,不觉想起他以前对自己诸多迁就,在多铎面前又总是百般的维护……可能他并不是故意不理自己的。   良久等不到答案,她斟酌着弱弱地开了口,听着有些可怜,“多尔衮……是不是多铎告诉了你,是我不小心把墨汁泼到了你的背上?你生我气了?”这是她所回想起来的、最近的一次、自己可能得罪他的事情。   多尔衮的眼睛慢慢的明亮起来,嘴角不由地上扬,顺着她的话为自己搭台阶下,“我已经不生气了。”“真的不生气了?”呀,果然是这件事,雅尔檀抬头望向他,有些不确定。   多尔衮言笑晏晏,“只要你快点好起来,我以后都不会再生你的气了。”闻言,雅尔檀的娇靥上藏不住的欢喜,“那可说好了,太医说我再服几贴药,就没事了。”   多尔衮笑着点头答应了,把她又慢慢地放回褥上,盖好被子说,“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改日再来瞧你。”   雅尔檀才与他和好,心里舍不得他这么快就离开,眼神期期地望去,“多尔衮,再陪我一会,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好不好?”   这几天她都未下过床,也未结辫,一头的乌发散落在枕上,小脸更见白嫩,柔柔弱弱,惹人怜惜。   多尔衮抿唇一笑,也没多虑,就侧卧在她的身边,两人离的极近,他甚至不用刻意去闻,就可以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清甜的芬芳。   两小无猜的年纪,谁都不会计较雅尔檀的投怀送抱,而多尔衮似乎也不觉有异,任这柔软馥郁的身子在怀里嬉闹,每每等她终于肯静下来合上了眼、他欲悄然离开时,她又忽然睁开了眼睛,嘟唇娇嗔,“我还没睡呢。”   他瞧见了她眼底狡黠的笑,却仍纵容以待,不厌其烦地被她这样来回的捉弄,他心底那未消的歉疚,才开始真正的慢慢平息。   雅尔檀咯咯笑闹过后,又噘起了嘴与他抱怨起来,“生病一点都不好~哥哥们都不能来看我,豪格哥哥偷偷来一次,还没说上一会话,就被他额默带走了……”   这妞妞的心情,跟天气一样,变化无常,落在多尔衮眼里,却是可怜复可爱。“我会常常来看你的。”   多尔衮在允诺她的同时,忽然有些不自觉的得意,至少他能做一件洛格不能轻易做的事情。阿巴亥紧张洛格的身体,是决然不会让任何有病的人接近他的。   “多尔衮,你真好。”她握住他的手,皓齿粲烂,宜笑的皪。她真的很容易满足,多尔衮感受着怀里的温暖,心里那不为人知的暗处,似乎正被某种力量悄无声息地入侵,她的依赖,卸下了他的心防,彼此相依取暖。   雅尔檀伏在他的胸口,听着那里规律的心跳声,眼皮又慢慢发沉,似梦非梦间,她听到他在耳边轻喃低语,“雅尔檀,我怕额默受伤害,我更怕父汗会生气……”   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她咕囔了一句,困的犯起了糊涂,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把这心里话说出了口,也不清楚他是否有听见。她来不及问,就已经从意识的边缘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因病鼻塞的她打起了轻轻的鼾声,而浑然不觉腰间越发缠紧的力道,和那滴落在发间的泪。毕竟他们都只是一个孩子,再逞强,再隐忍,再懂事,肩上又能扛起多重的责任?心里又能承受多大的压力?   “也许额默做的是对的……大福晋不出事,她一定会那件事抖出去……可是死了太多无辜的人,你知道吗,我这两天老做噩梦,梦见大福晋满脸都是可怕的红疹……梦见那些被父汗活活烧死的宫女和太监……”多尔衮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了许多话,直到他听到外面有人进来。   托娅刚进屋里没一会,就见多尔衮从屏风后走出来,举手投足间,温温有礼。托娅盈盈一笑,假装没看见他脸上那抹不自然的红晕,“十四阿哥来看雅尔檀?”   多尔衮点头称是,见托娅笑容大方,却有些避之不及,“她睡着了,我不便打扰,先回去了。”   托娅等他走后,进内室一看,女儿刚踢了被子,身上还是那单薄亵衣,像是只小白猫一样畏缩蜷在床角里,不知道在嘴里咕哝着什么,嘤咛有声。   托娅无奈地笑笑,帮她把被子盖好,她才又安静下来。托娅见她小脸白里透红,越见可爱,情不自禁俯身亲了又亲,却闻到她身上有一丝异常的香味。   “雅尔檀~”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踏着明快的步伐从外而来,打断了托娅的疑思。她回眸浅嗔,艳若芙蕖,“你小声点。”   来人往她身后略看一眼,见到那张酣然睡容,似叹非叹,“又睡了?”这一声,不见可惜,反生惬意。托娅故意不明他眼底的火花,转过身轻轻地拍着雅尔檀的腰侧,让她睡的更舒服。   忽然,地上沉闷一声,她愕然,“皇太极,你做什么?”他单膝跪在她面前,眼睛很亮,看的托娅避之不及。他与她,四手纠缠在一起,像两个怄气的孩子,一个霸道,一个扭捏,都不肯妥协。   然,她决然不是他的对手。片刻之后,他得逞地捧着她的手合在唇边,眉眼中流露着浓浓的依恋。托娅侧脸颦眉,在他似无止尽的静默中,按捺不住先开了口,“四贝勒不是正忙着吗?”   话完,她就后悔了,而皇太极却乐了,他们都清楚地认识到同一件事,原来她并非是真的无动于衷。   托娅懊恼地又想挣开他的手,皇太极松开了,在她放松的瞬间,双臂却环上了她的腰,抬眼直视,坦诚道,“她失足要倒,我才会去扶她,并无半点男女之意,你莫要放在心上。”   托娅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不予置否。皇太极又说,“她是送了膳食于我,但我并未食之。你前脚刚走,我后脚不是就回来了?”   托娅垂睇,面无喜色,“是托娅不识趣,扰了四贝勒的兴致。”明知她是故意气自己,皇太极不怒反笑,“什么事,都不及你半点重要。”   他的眼里,她的一肌一容,一娇一嗔,尽态极妍,皆是美好。托娅唇角渐扬,却欲轻嗤掩饰,他忽挺身而上,堵住了那口是心非的樱唇。   ※※※※ ※※※※ ※※※※ ※※※※ ※※※※ ※※※※ ※※※※ ※※※※   多尔衮溜到后巷时,小太监迎之,正欲打帘请他上车,多尔衮眼角扫过对街还停着一辆马车,普通低调的外观,四周却围数人护佑,可见此人来头不小。   他仔细再瞧,只觉那打头侍卫十分眼熟,见他侧身迎上台阶,门里似有人来。多尔衮决意先不动身,暂且等那帮人走了再说,免得遇上熟人曝露了行踪。   可一见来人,小太监顿时就面如土灰,“十四阿哥……那不是大福晋?”多尔衮一时怔然,既摸不清缘由,额默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二来也生疑,莫非她是听闻了风声,亲自寻自己而来?   很快,多尔衮就在几眼观察之下,否认了后者的担忧。这样的额默,面若桃花半含春,纤纤柳腰尽风韵,显然是另有目的。   “跟着他们。”小太监听见他忽然这般吩咐,畏畏缩缩地不敢从命。   多尔衮寒目一扫,他才答应了一声,远远地跟在那行人身后。走了好一会,小太监复又勒马停车,隔帘讪讪而道,“爷,福晋的车拐进了前面的死胡同里,不能再跟了。”   多尔衮冷冷地出声,“前面是谁的府邸?”那小太监的声音颤颤地飘进来,   “是……是太子府。”   ※※※※ ※※※※ ※※※※ ※※※※ ※※※※ ※※※※ ※※※※ ※※※※   夜已深,人未眠。   一闪一闪的烛火映衬在阿巴亥含笑的面上,却让多尔衮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儿子擅自离宫,是儿子一意孤行,与人无尤。求额默放了儿子的人。”殿外寒风呼啸,似有人在哀鸣,凄凄惨惨。   好一会,阿巴亥才淡淡出声,“扎哈里擅离职守,又侍主不周,我罚他自己自然是有道理。”   多尔衮当下否认,“扎哈里侍奉儿子,向来面面俱到,样样周全,又何来这说?”   阿巴亥挑眉反问,“你回宫之后,就滴水未进,粒米未粘。他带你出宫,又惹得你这般不高兴,怎不该死?”   多尔衮深吸了一口气,昂首望去,按捺着激动,句句逼人,“额默,你为什么不问我!我为什么这样?我又在外面看到了什么才会这样?”   阿巴亥神情一冷,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天色不早了,你下去休息吧。一会儿,我另调了两个人去你那。”多尔衮的神色更见悲愤,他咬着唇,泪水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多尔衮觉得自己在书上所学的那些大道理,像片薄纸浑然无力地在风中飘荡,在权欲间,似乎只能随波逐流。唯有忍气吞声,才能保全那无辜的性命。   “额默,儿子知错了!求你绕了扎哈里一命,求你……”多尔衮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沉闷闷的一声,震的他头晕目眩,咬唇洒泪。   阿巴亥漂亮的水眸闪过一丝错愕,她没料到,自己那骄傲的儿子居然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奴才,一而再三地苦苦哀求。看来,多尔衮对自己的所为是大有反感。   白缎的金丝花边如云彩一般缓缓地飘落至地面,印入了多尔衮的眼帘,他抬头看去,阿巴亥已经面对面地跪在他面前,眼里晶莹可见,唇角轻扬,他再看母亲唇边那一抹笑,只见苦涩孱弱。   “多尔衮,你自幼就比别的孩子聪明,又懂事,我打心眼里是最疼你的。我和你太子哥哥的事情,我知道瞒不住你的眼。但你们都还小,又怎么能明白我的难处?”阿巴亥伸手捧住他的小脸,心疼地望着他额上那被磕红的地方,凄然泪下,   “你父汗的儿孙子侄之中,哪个不比你们三兄弟有权有势?你们成日只知玩乐,又可曾想过,你父汗如今年岁已高,又常年征战,倘若有个万一,我们母子又该何去何从?在这弱肉强食的汗王宫里,还会有什么立足之地?”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确实有她的道理,多尔衮无力反驳,想到母亲的委曲求全,为了他们兄弟趋炎附势,他一腔悲愤,只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多尔衮动容落泪,阿巴亥眼底却闪过一抹精光,缓声再道,“你父汗曾说百年之后,会将我们托付给你代善哥哥照顾。既然你父汗尚有此意,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以色事他人, 能得几时好?这句话,多尔衮迟迟未说出口,只因他忽然明白,尚还在母亲羽翼下需其庇护的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说一句她的不是。   十九   “噗!”一个雪球从窗外飞来,冷不防地砸了多尔衮一脑门,吓的他身边的太监和宫女顿时慌了手脚。多尔衮神色淡淡,接过扎哈里递来的帕子拭之,并无意追究。   那扇半开窗户外,传来铃铛微微摇曳之声。多尔衮扬声唤道,“雅尔檀,别躲了,我知道是你。”   好一会,窗外还是不见人,只响起了一个闷闷不乐的声音,“你骗人,你说来看我的!这么久了,我都好了,你也没再来看我……”   多尔衮踱步至窗前,微微探身,雅尔檀弯着腰站在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朝着墙蹬着她右脚那只羊皮小靴。她头戴着一个狐皮雪帽,辫子垂落在大貂鼠风领上,一晃一晃的,显出几分俏皮活力。   她嘟囔着嘴,闷自抱怨个不停,“你不守信用!我好不容易病好了,自己来看你,你又待在书房里不肯见我。我去找哥哥,他们的额默老说他们要做功课,你们都不陪我玩……”   她的雪帽许是大了些,又或者是她瘦了,帽檐随着她低头的动作,顺着她的前额慢慢地下滑,都要遮住了眉眼,她不去留意,一门心思都在委屈。   多尔衮伸手帮她扶正了帽子,她才有所意识地抬头,先是一愣,不知何时他已来到面前,随即又睁着浑圆的眼睛瞪着他,一脸的倔强,任性地咬着唇不说话了。   两人隔窗相望,多尔衮抬起手,雅尔檀以为他是要来安抚自己,赌气地哼了一声,本想装模作样地不理他。“啪!”的一声,那扇窗冷不防地合上了,雅尔檀怔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没有反应。   多尔衮的手重重地按在窗框上,她那愣然的表情还清晰地浮在眼前,挥之不去。他掩去了眼底少许的悔色,再转身时已镇定如常,回到案前继续作业。   “蛟龙潜匿隐苍波,且与虾蟆作混和。等待一朝头角就,摇撼霹雳震山河。” 他提笔挥墨,写的是别人的诗作,抒发的却是一样的雄心壮志。   现在的多尔衮,只是一心想变强,早日成为一个可以保护母亲不受屈辱的儿子。雅尔檀不会明白这些事情,他也不想让她明白。   他把她关在窗外,起码还可以让她感受阳光的温暖,继续她那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是和自己一样,过早地知道现实的残酷,在阴暗泥潭处向上挣扎。   只是那天,多尔衮也第一次见识到雅尔檀的执着和脾气。从书房到箭场,整整两个时辰,雅尔檀都粘在他的身后,鼓着腮帮子,明摆着就是要生气给他看。   “格格,十四阿哥今天真是没空,奴才带你去找十五阿哥好不好?”扎哈里一瘸一拐地绕着雅尔檀劝了半天,身上那被打的部位隐隐作痛的厉害,却迟迟不见她对自己的苦口婆心有所动容。   雅尔檀就是闹不明白,人怎么可以说翻脸就翻脸,明明是他不守信用,为什么最后反倒是他最理直气壮?她看了多尔衮这么久,他都把自己视如空气,不理不睬,委屈的她眼圈也渐渐红了,含怨直盯着那个只顾着射箭的人,似非要把他逼到心虚处,逼得他低头认错为止。   多尔衮抽箭,搭弓,回身,射箭,“咄”的一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支箭从扎哈里的身边掠过,力道十足地地插入了雅尔檀身后的那棵树上,“你还不走?!”一气呵成的动作,一句毫无歉意的冷言冷语,似有多少嫌恶一样,听在雅尔檀耳里,字字刺耳。   她鼻子一酸,斗大晶莹的泪水无声的滑落脸颊,却又很快被她拂袖拭去,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她已经冲到了多尔衮的面前,狠狠一推,多尔衮来不及闪躲,狼狈地倒在了地上,“多尔衮,你是大坏蛋!你小心眼!你说了不生我的气,你……”   雅尔檀本一腔悲愤,可骂着骂着,就禁不住哭了起来,声噎气堵,可怜兮兮。而多尔衮却不为所动,在宫女的搀扶下默默地站了起来,转过身瞄准靶子,继续拉弓射箭,小脸却越发的阴沉。   咄咄的风声,箭箭射中红心,没有半点偏移,他转身又取一箭,余光微扫,雅尔檀已经离开。箭再搭上弓时,他面前的数个箭靶似乎都突然虚晃起来,眼前都是她那忧伤的背影。她的啜泣宛若空谷回音迟迟不散,他咬牙拉弓大力一放。   “咄……”这一声拖的特别长,可惜一箭穿空,悠悠地落在了地上。多尔衮又拿过一箭,再射还是空,他的气也息渐渐地不再沉稳。一箭复一箭,手上的动作未停,弓弦声密响。他发了狠似地凭凭拉弓。   他欲强,则需十足定力,事一心而不乱。他拼命地苛刻自己,只想证明自己可以不为所动,却忘了他还只是一个八岁未满的孩子。   转眼,箭筒已空。太监们尚还来不及拾箭,多尔衮已转身朝马场走去。他冷冷吩咐扎哈里,“你一会带着箭来马场找我。”扎哈里答应了一声,使了个眼色,遣其余几人跟在他左右,自己留在原地整理箭枝。   扎哈里走向箭靶处逐枝拾起那些射偏的箭,忽然发现白翎见红,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再往多尔衮离开前最后一发正中红心处望去,箭尾的血色吓的他心有怯怯焉,生怕福晋追究再罚,旧伤新痛,他岂不是小命难保?   扎哈里也顾不得屁股上未愈的旧伤,小跑去请太医,却没留意到他走后没一会,就有一行人从廊上走到了箭场处。达海上前,从箭靶上拔下了那枝染了血的箭,双手捧于努尔哈赤的面前,“大汗。”   努尔哈赤一手接过箭,看了又看,话中藏不住的赞许,“难为这孩子这般的认真。只是可怜雅尔檀那妞妞还小,不懂他的难处。一会儿,你差人把那件在抚顺城得来的凫靥裘改小了,送去四贝勒府,哄哄那妞儿。”   达海点头称是。他陪努尔哈赤经过附近,也亲眼目睹事情经过。若是一般阿哥和格格的争吵,努尔哈赤多半只是一笑置之,没空理会。他现在这一赏一赞的态度,让达海清楚地认识到他对此二人的重视,也因而忽然有些后悔之前所查禀之事。所谓爱屋及乌,若是主子一朝恨之,一夕悔之,遭罪的也只是像他这样无辜被牵连的人。   转眼间,努尔哈赤已经拿着那枝箭走到了阿巴亥寝宫的外墙处,只是他忽然停住脚步,犹豫了片刻之后又转过身原路返回。达海跟在他的身后,悄悄地松了口气。   努尔哈赤把玩着手中的箭,眼底深处的杀气亦渐渐淡去,心底多了些慈父的考量,他的多尔衮和多铎尚还年幼,虽其母一再逾矩犯罪,但他不能不为他们做足打算。   努尔哈赤若有所思,忽唤达海至面前,悄声嘱咐几句,达海听在心里,暗自斟酌。末了,努尔哈赤停顿一下,又说,“这事你先做安排,等过一段时间再说。”   努尔哈赤按兵不动,也有一番顾虑。兴京来函,衮代病情未有好转,怕是命不久矣,大福晋空位一旦闲置,宫里宫外恐怕是非会接连不断。他大业未成,最忌后院起火。   阿巴亥是他心中不二的人选,施以恩惠再施小惩大诫,他今日所忍之辱,来日必要她加倍地偿还,他要这个女人心甘情愿地再次臣服在自己脚下,再不敢有所二心。努尔哈赤一恨复一叹,记忆深处浮起一个婉约动人的影子,触动了隐于深处的旧患。   若是孟古还在他身边,该有多好……   那一天之后,雅尔檀与多尔衮似是决裂了,谁也不能在她面前提到多尔衮的名字,不然她就跟谁急。小妞妞长这么大,像是积累了一肚子的怨气,对事不对人,谁也不给面子。   豪格听丫鬟小厮们说,雅尔檀是哭着从宫里回来的,第二天就跑去找多尔衮打架,闹的阿济格和多铎也跟他翻了脸。   罕王宫里不再见到这些孩子们嬉闹成群的景象,安静了许多,也少了很多生趣。   时逢上元节,界凡城内张灯,以珠璎、翠羽、疏璃、飞仙各类饰之。城中男女盛饰观玩,至十八日而罢。   女真族在十六日夜还有“纵偷一日以为戏”的古风习俗,车马、贵物、甚至妻女为人所窃,翌日还之,皆不为罪。   晚膳时,豪格囫囵地吃了几个元宵,一边嚷烫,一边还着急着吃,让高娃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知道他是急着去玩,叮嘱道,“你与洛格一起,可别到处乱走,夜里风寒,要照顾弟弟。”豪格点头如捣蒜,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心里,倒是洛格懂事,宽慰她道,“额默请放心,儿子自会珍重。”   高娃才略为放心,豪格就拉着洛格一溜烟地闪出门外,“豪格……豪格……”高娃见他们吃的少,要追出来喊他们回来,豪格哪听的见,带着洛格连拐了两个弯,就不见踪影了。托娅屋里的丫鬟枣儿正用小茶盘捧着一盘油炸炒元宵在廊上走着,眼前就要到门口了,身后一阵风似地跑来一个人挡在了面前。   豪格禁不住那油香味的诱惑,捡起一个元宵就要往嘴里送,却被烫到了手,哎呦了一声,元宵也掉在了地上。哲哲听见了动静,撩了帘子来看,豪格在阶边抓了一把雪,龇牙咧嘴的模样逗的她呵呵一笑,打趣道,“大阿哥,心急吃不了热汤圆。”   洛格随后而到,笑言,“福晋说的极是,自打府里吃元宵以来,哥哥都不知道烫了几回了,还是屡教不改。”屋里的小人听到了这声音,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蹦起来,“哥哥!~”“雅尔檀,你慢点!”洛格像是算好了一样,一张开手臂,就将这忽然奔出的人抱了个满怀。   豪格见到她,手似乎也不痛了,咧着嘴对随后走出的托娅笑道,“夫人,我们是来偷妹妹去玩的。”托娅一转眼,见女儿早已扒着洛格不放手,一脸天真无邪的笑,摆明了态度要跟他们走。偷人者实无歹意,被偷者心甘情愿,她又能拿这三人如何是好,只能拱手大方地,笑着把女儿交了出去。   豪格带着他们从东家逛到西家,纠结了一帮同辈的孩子,在街上赏灯游玩,好不快乐。豪格穿梭在人流里,与别家的孩子一个追逐,便不见了人影。洛格和雅尔檀手牵手徜徉漫步,自得其乐。   “雅尔檀,哥哥偷你一样东西,好不好?”洛格连偷个东西都这般温柔,听的雅尔檀恨不得把全身的东西都给他,“哥哥,你要什么?”洛格上下打量着她,问,“你最喜欢什么?”   雅尔檀左看右看,解下了腕上的铃铛给洛格,“哥哥,那我也偷你一样东西,好不好?”洛格接过铃铛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有些神秘,“你已经拿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东西。”   “咦?”雅尔檀凝眉努力地回想,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拿过他什么,纳闷又好奇,“我怎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洛格只笑不答,雅尔檀不依,缠着他在灯下不停地逼问。   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她一身凫靥裘翠光闪烁,艳丽异常,很是显眼。等他们走远了些,一个身着白裘男孩才从街角暗处慢慢现身,遥遥地望着雅尔檀离去的方向,久久未收回视线。   他手上那只未送出的宫灯,在这个角落独明,无人问津,落了个与他一样落寞的结果。   二十   琉璃灯下,烛火渐小。   昨日种种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二十五年之后的多尔衮在这半昏半明的烛光中,回味起当年隔空遥望的寂寥,心里仍是不甘。   那一夜,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牵着别人的手离开。若不是之后洛格的猝然离世,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僵局,他们真的很有可能,从那时起就会老死不相往来。   当年他们既然都没有背道而离,如今的他又怎能依她所言,将二十余载辛酸苦乐,二十余载爱恨纠葛,说放手就放手?她不念旧情,不喜重逢,只是一再地想要逃离自己,他单是一想,就禁不住浮躁起来,难以克制心中怒火。   多铎打外头一进来,就闻到了满屋子的酒气味,多尔衮坐于榻上,气色不佳。他那最得宠的通房丫头霓娘正跪在地上拾着碎片,多铎朝她使了个眼色,霓娘会意拿了东西就掩了门出去。   多铎走上前去,跪在了他的面前,满脸的愧意,“哥,我在扬州城一寻到她,就想要通知你。可她一直以死相逼,我怕她有个万一……”   多尔衮面色明灭不定,看不出喜怒来,良久之后,才寒声道,“你去查查她这两年都在哪,做过什么,认识了什么人,每一件事我都要知道。”   他放在身侧的左手紧紧握起,青筋渐露,无论是何人何事,蹒住了她回来的路,他都不会放过。这辈子,她也休想再离开他的身边!   夜色如水。幽幽深宫处,一人孤枕难眠。   今日,当从福临口中得知一切时,大玉儿清楚地看到儿子眼底的畅快。听到雅尔檀回来了,她不似姑姑那般的欢喜,反倒心乱如麻,儿子的得意令她心底未曾有过的担忧泛滥成惧。   姑姑之意,既然雅尔檀回来了,那下嫁的权宜之策且不再要提,免得她伤心。姑姑只一心为雅尔檀考虑,却未在意她的悲与哀。枕上轻寒窗外雪,眼前春色梦中人。盈盈烛泪因谁泣?   数次偷偷的缱绻,她虽都另有所图,但当身子沦陷在禁忌的快感之中时,她的心也不知何时,被那强势的男人所夺去。   他们各有所需,枕边戏言,几时真,几时假,她已浑然分不清楚。现如今她只怕,那个男人会再踏进永福宫的那一天,遥遥无期。   夜雪初霁,无心睡眠的人又岂止大玉儿一人。   廊檐下的灯火随风忽明忽暗,青砖地上白雪皑皑,留下了她一路而来的脚印。庭中的梅花正是盛开的时节,或是白嫩,或是红艳,在月光中掩映着,微微有浅深之别。   雅尔檀徜徉在树下,看到的是盛京的种种景致,却已体会不到过去种种的心境,爱与恨,在这两年的沉淀后,早如雪一般静谧。呼……冷风过耳,她这时才觉得冷。   “咯~吱、咯~吱” 厚厚的雪地上,一声复一声,她不用回头就已猜到来人。也只有他,能令的满院子定立如松的侍卫,一转眼的工夫就都散了。   身上一暖,她被纳入了那个火热的怀里。“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多尔衮环臂在她的腰上,耳鬓厮磨,一点一息地感受着这久违的馥郁。   他许久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悸动,心猿意马地只想亲一亲这张朝思暮想的娇颜。她在他的眼里,一如既往的美好,只是添了些安详娴静,与梦里所见的一样勾魂,却又更真实。   过去,她娇蛮任性,闹的他苦不堪言时,总是期许她能像别人一样贤良淑德。而今得偿所愿了,他却又怀念起她无理取闹时的明媚鲜妍,和那故意拖了长音来叫他名字的示威或懊恼声。   可她回来了这几个时辰里,都还未曾喊过自己的名字,总是一个简单的“你”字,听不出什么味道。   他温热的手握上她的纤腕,长指像是藤条慢慢地攀上她的手,顺着细滑的肌肤挤进她吝啬的指缝间,紧紧地勾缠在一起,不留一丝容她挣扎的余地。   “这些梅原就是你院子那些,我让人移过来时,还担心它们会种不活。可你看,它们还是跟当初一样,开的多好。”   她神色淡淡,久久无语。多尔衮眼中的柔光,随她似无止尽的沉寂,也渐渐暗灭了。   他缓缓的又说,“雅尔檀,我们以后好好的过日子,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只要你别再说什么'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之类的话来伤我。”   他说完,已经没什么耐心再等她犹豫了,转过怀里的人,与她面面相视。她仍是一脸平静的看不出任何情绪,他试探地一吻,她没有抗拒。   他心生欢喜,再吻才尝出她的冷漠。他不甘地作弄,唇齿交替,不留余力地,咬的她樱唇渐渐肿了起来,她却都还是无动于衷。   她的冷,胜过这寒冬的天,冻的他心底绝望地刺痛。他轻抚上她平和的眉眼处,指上的茧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她的肌肤,蹭的她白皙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泛了红晕,他才有些知足,仿佛又找到了些什么似的,略扬起了些笑意。   她垂下眸,不想看他自欺欺人,“我累了。”多尔衮任她从怀里离开,自己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一步一个脚印,跟在她的身后,一路来到屋外。   雅尔檀欲掩门,他却已经快步跨进了一脚,迎上了她的视线,一脸涎笑。   “今晚你不留在宫里?”她若无其事的一问,如无形的巴掌,打掉了那无赖一般的笑容。他有些局促不安,话儿却避重就轻,“我……你回来了,我自然是要夜夜守着你的。”   她似笑非笑,看的他有些心慌,欲要再三明示讨好,“雅尔檀,我跟她不过是你走了之后的事,我以后……”她撇过头,对他这些似是承诺的话,心生厌恶。他见她轻启樱唇好像要说话了,一下子收了声,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我以前不懂事,总是害怕你会跟洛格哥哥一样会突然离开我,长大了又怕你迟早有一天会被别的女人抢走。一哭二闹三上吊,我用尽了法子,可结果还是防不胜防,徒惹难堪。一年复一年,我累了倦了,才终于明白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的,与人无尤,反倒害人不浅。”   说到这,她的眸光有些黯然,“如果当年,我与额客回科尔沁去,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事非非,而我们也不会像今日一般,徒留唏嘘。”他咬牙切齿,怒目相视,“徒留唏嘘?”   她无惧无畏,他急了,手掌扣在她随时欲合的门上,怒道,“你说的是什么歪理!我娶她,不过是权宜之策!你若不高兴,我以后都不会再碰她!”   她轻叹了一声,“你和她的事,与我无尤。其实范文程的提议很好,我也觉得,她比我更适合你。以后有她在你身边,我亦可以了无牵挂……”   “哐!~`”门重重地撞在墙上,他再也忍无可忍,推门而入,火烧到心口,也顾不得她踉跄不稳,一把就抓着她往屋里走。   “你看看,这些是什么!”他从内阁玉屏风到床上的鸳鸯被,逐一指来,连镜台两侧的妆奁都被他打开,胭脂水粉,金钗玉簪,珠宝首饰,女人之所需,无一不全。   “这屋里每一样东西都跟你走时一样,只会多,不会少!我做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她颦眉,手腕被勒的生疼,在他期期的目光中,缓缓地开了口,“昨日种种昨日死,我已经不在乎了。”   他脸上百般情绪,错综复杂,狰狞过后,又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若有所怅,“是吗……你已经不在乎了?”   外面风声阵阵呼啸,树上的雪哗啦啦地落了一地。屋里极静,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你想去看看豪格吗?”   她摇摇头,男人森冷的目光掠过她平静的脸,“也是,他如今只是一介庶人。”他说的话,似是而非,听在雅尔檀的耳里,竟有些胁迫的意味。   他径自地走到门时,她终于有了反应。“若你见到他,能否为我带句话?”多尔衮停住,挑眉望来,嘴角少许得意。   她嫣然,“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话音落,门口已经没人了。他离开的地方,一阵寒意随风迎面而来,屋里屋外,一样的森然。   ※※※ ※※※ ※※※ ※※※ ※※※ ※※※ ※※※ ※※※ ※※※   洛格病倒的那年冬末,山上仍大雪纷飞不断,也是这般彻骨的寒冷。   洛格离开界凡城回兴京养病时,他的全身已经遍满了可怕的红疹,尽管四肢乏力,手上却还是紧紧攥着上元节时从雅尔檀那“偷”来的铃铛。   那天,雅尔檀被人拦着,在车轮碾过雪地的地方,哭了许久。她知道,洛格与那个无福撑过小年的大福晋一样,得了那种可怕的病,她害怕她那温柔的小哥哥,也会这么一去不复返。   洛格离开的第一个月,雅尔檀学会了写信,每天都趴在桌上,来回就那么几个问题。“么么,这个字怎么写?” “么么,哥哥为什么老不回我信?”又或是,“么么,哥哥什么时候会回来?”   常常待在房里写字的她,渐渐变的文静起来,有时还会在信上作画,不论美丑,不论像否,她总是觉得洛格一看就会明白,信上那手牵手不分开的两个人是谁。   洛格离开的第二个月,汗王宫里连番的出了些事情,阿巴亥正式继任大福晋之位没多久后,她身边那个颇有姿色的宫女纳扎就因被人揭发了私情而被努尔哈赤处死,与她私通的达海则因通晓汉文汉语而保住了性命。   这件事发生了没几天,多尔衮主动来看雅尔檀。雅尔檀没理他,自顾自地埋头写信,多尔衮就站在桌边一边看她写,一边像大学士那样念念有词,“这个字写的真丑。这个也不对,你写错了……”   雅尔檀把笔一摔,墨汁溅到了他的白袍上,一点又一滴,落的胸前都是,“你烦不烦人!你走!讨厌鬼!我看到你就讨厌,讨厌!”   她之前的怨气,终于爆发了,一连说了好几个讨厌,多尔衮都只是默默地听着,眼神落在她信上千篇一律都是想念的话上,面色有些黯然。托娅走过来,轻喝道,“雅尔檀,十四阿哥特地来看你,你又耍什么性子?”   多尔衮挤出一丝笑容,“夫人莫怪她,确实是我不好。”雅尔檀拿着自己的信,从椅子上爬下来,故意在他跟前扭头哼了一声,一溜烟地跑到哲哲的屋里告状。哲哲哄了她一阵子,再送她回来时,多尔衮已经走了。   雅尔檀这才喜滋滋地又趴回桌上,却意外地发现白纸上多了一行漂亮字。讨厌鬼,就知道显摆!雅尔塔看也不看就把纸搓了又揉,狠狠地随手一扔,也不管他留的是什么话。   哲哲正与托娅说着话,面前滚来了一团东西,她分了心,捡起来一看,就笑了,“原来这十四阿哥是来负荆请罪的。” 托娅朝着雅尔檀的方向努了努嘴,调侃道,“偏偏就有人不领情,让人好没面子。”   雅尔檀不管她们说什么,只专心写信。哲哲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叹了一声,“那孩子也可怜。汗父正让人查大福晋与太子的事。前几日连爷都受到了牵连,四大臣特地上门问话,还好她那次送饭来时,爷避嫌没有吃。但大福晋那,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那天,雅尔檀写给洛格的信上,多了一段新鲜的内容:哥哥,今天多尔衮那个大坏蛋来找我了。姑姑说,他不开心,才来找我的。他活该,谁叫他以前那么对我。只是哥哥,我想了想,又觉得他有点可怜。   末了,她还不忘小小卖弄了一个新学会的词:哥哥,我以德报怨,以后不会再骂他是讨厌鬼了。   二十一   洛格离开的第三个月,山上的桃树已经冒了新芽,大地万物充满了生机,可是他还没有回来。雅尔檀生辰的时候,豪格带她上了城门。他们相依坐在那个可以俯瞰半山全景的角落里,望着兴京的方向,一言又一语,说的都是洛格,一哭一笑,也都是因为他。   洛格离开的第六个月,高娃的肚子开始日渐明显,四贝勒府里开始有了些欢笑,却不属于雅尔檀。她老是在梦里看到洛格在对她笑,在呼唤她,在等她。不安日复一日的剧增,终于有一天,她再也按捺不住,带着她的小包袱踏上了寻找洛格的路途,只是刚溜出门口,又被不识趣的马夫给牵了回来。   托娅气的拿小木梳打她的手心,雅尔檀含着泪就是不肯认错。哲哲翻开她的小包袱,里面积攒了好多的零嘴,都是平日里雅尔檀喜欢吃的,大多都已经不新鲜了,有的甚至还长了霉。哲哲让丫鬟拿去丢掉,雅尔檀忍不住哭闹了起来,”姑姑,那些都是要给洛格哥哥的……呜呜……你不要叫她们扔掉,我存了好久……”   洛格和雅尔檀以前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一起分享。雅尔檀喜欢吃的,他说好吃却不怎么吃,把自己的那份也留给他;雅尔檀不喜欢吃的,若是别人给的又不好推却的,他就一个人吃两个人的份,免得她为难。洛格纵她,养成了她叼嘴的习惯。托娅有阵子为了纠正她这个坏习惯很是头疼,眼下,女儿的这颗赤子之心,让她感念起洛格的好,无语凝咽,抱着女儿一同落泪。   洛格离开的第七个月,硕托被抓,太子被废,多尔衮三兄弟和岳托一并被立为和硕额真,他们的脸上总是洋溢着与雅尔檀格格不入的欢喜,让她看了就心烦。在努尔哈赤率众迁往萨尔浒山城的路上,雅尔檀对他们三兄弟皆视而不见,闹的多铎老是自讨没趣。不服气的多铎总是按捺不住地问多尔衮,“哥,我们都屈尊主动与她示好,她还生什么气?”多尔衮只是苦笑。   洛格离开的第十个月,天总是昏沉沉的,雅尔檀总是站在院子里,时不时地仰望天空。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扰扰地阻隔着她的视线,她担心地又看向身旁为她撑伞的托娅,“么么,云那么厚,雪那么大,洛格哥哥在天上能看到我吗?”托娅的眼里弥漫着哀伤,轻轻一笑,颌首掩之。她又问,“么么,哥哥是不是等我长大,就会回来?”托娅顿了下,在那期期盼盼的眼神中,心虚地又点了点头。   洛格离开的第十五个月,十岁的雅尔檀随着大人们一起搬到了东京城。她最喜欢守在高娃几个月大的女儿身边,对着她自言自语,“琉璃,你快点长大,陪我一起等哥哥好不好?他们好像都忘记了哥哥,我在新园子里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哥哥的房间,他的东西也都不见了……”她越说越伤心,而那婴孩只是一个劲咯咯的傻笑,压根就不懂这泪人迟来的觉悟。   ※※※ ※※※ ※※※ ※※※ ※※※ ※※※ ※※※ ※※※ ※※※ ※※※ ※※※   公元1621年八月二十八日,努尔哈赤在东京城举办了隆重的迁都庆贺大典,而这一天也是阿巴亥正式被复立大妃的好日子。阿巴亥满面春光,只一心地迎合努尔哈赤,无暇顾及其它。多尔衮刚从哲哲口中得知雅尔檀是因病才未能出席,早已有些坐不住欲中途离席。等阿巴亥有些微醺之样,他便在阿济格和多铎的掩护下转至西门,抄小路去了四贝勒府。   府里的门房小厮带他一径来到处异常幽静的院子,进去时,托娅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雅尔檀伏在她腿上打着盹,托娅见多尔衮来了,有些意外。多尔衮道了安,又打量了几眼她怀里的小人,问道,“夫人,雅尔檀的身子好些了吗?”   托娅微微一笑,“这几天天热,许是天气闹的,她常觉得胸口闷,没什么胃口。”多尔衮的视线掠过一旁的茶几,上面的酸枣汤几乎还没怎么动过。他再细细打量一眼雅尔檀,心下觉得不过月半未见,她确是消瘦了些,想起这其中缘由,不觉的有些失神,忘了要说什么话。   托娅忽放下手中的扇子,把雅尔檀挪到了枕上,似乎要出门。“十四阿哥,我坐的有些乏了,去外面走动走动,劳烦你帮我照看她一会,可好?”多尔衮恍惚了地应了一声,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榻上的人若有若无地梦呓了一声,他走过去时,才发现她眼角晶莹闪烁,还挂着泪。雅尔檀的梦里,洛格离她越来越近,她有千般话儿想问他,堵在心口很闷,温热的手顺着她的眼角摩挲,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哭了,眨了眨眼,悠悠地醒了。   模糊的视线中,她好像看到了千思万想的人,“哥哥?”她又眨了眨眼,才发现是多尔衮,黯然地转过了身,呜呜咽咽。多尔衮不顾及身上的新衣,跪坐在了榻下,与她陪笑道,“我昨日听来一笑话,说给你听?”不等她答,又径自说来,“宫里有一个太监,……”   “我不听……”声音沙沙哑哑,她终于开了口,“有一天,他在额默宫里当差……”“你烦不烦人?我说了不听!”眼睛红红肿肿,她终于回了头,看到他跪在面前,泪颜一怔,“雅尔檀,你不要回科尔沁,好不好?”多尔衮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他从豪格那听说这事时,心里就总是不大自在。   雅尔檀坐在那,低着头闷闷不乐。“多铎听说你要走都哭了,他让我一定要把你劝下来。以前是我不好,从今往后我会连洛格的份一起好好待你,只要你肯留下来。”竹帘被忽如其来的穿堂风吹的哗哗作响,送进缕缕清香,院子里桂花点点缤纷,一如娇儿的泪。   纱窗上,隐隐可见一修长人影,原来托娅并未走远。她见多尔衮在哄女儿喝那碗酸梅汤,扬唇一笑,眉眼轻松。腰上一紧,她始料不及地被人圈进了怀里,熟悉的气息中带着浓浓的酒味。来人顺着她的视线瞧见了屋里的情形,附耳悄语,“以后不许你再说离开的话了。”   托娅眸光淡淡,“我只是怕雅尔檀触景伤情。”男人想起昨晚两人不欢而散的争执,霸道地啃上她雪白的玉颈,哼哼有气,“你就不怕我触景伤情!”她吃痛,咬牙忍住声音,回眸嗔视,却浑然不知这一眼流露了多少风情。男人眼中略含醉意,嘴角掩不住的惬意,趁着她转头之际,出其不意地就是一吻。   “皇太极!”她低声警告,火热浑浊的气息趁势攻入贝齿之间,双臂越缠越紧,她不知是害怕是情迷,腿上渐而无力,抗拒的手慢慢地环上他的肩,还是让他如了愿。忽然,男人半睁开眼,余光扫过屋里,一个大力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匿迹于拐角处。   几乎在他们消失的同时,竹帘掀开了一角,多尔衮探头左右一瞧,眼中的疑光淡去,复而又返回屋里。雅尔檀仰脖喝完了那碗酸梅汤,多尔衮接过碗,笑问,“饿吗?”她摇摇头,睇着他来回打量,似乎在寻思质疑什么。   多尔衮笑嘻嘻地凑过去,“你在看什么?”话完,她忽抬起一只光溜溜的小脚丫,冷不防地就踹上他的肚子,没什么力道,却还是让他措手不及防范,踉跄了两三步。多尔衮站稳后,不愠不怒,态度一如方才。   雅尔檀面上无愧,反有几分倔强,摆明了是故意欺压他。两只哭红的眼睛滴溜溜地来回琢磨着他,似乎在考验他的脾性。多尔衮知道自己在她心中已是个反复无常的无信之人,暗叹自做孽不可活,只能一再的示好。   刚睡醒的她披着一头青丝,有些凌乱,多尔衮环顾四周,寻到一把梳子,“我帮你梳头可好?”雅尔檀不说话,只转过身,挺起背背对着他,浓密的头发随着她仰头的动作倾泻直下,她傲慢地像是个等人服侍的主子。   多尔衮知道她心中的怨气若是此刻不发泄完,自己日后恐怕会更不好过,心中暗暗好笑,并不与她计较。她的头发柔柔滑滑,跟她的人一样,散发着同一种淡淡的香味。多尔衮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着乱发,偶撩起一小撮,嗅于鼻下,偷香而乐。   “多尔衮。” “嗯?” “以前哥哥也是这么给我梳头的……”   他手上动作一顿,环上了她的肩,“我以后也会这么给你梳头的。”   她枕在他的胸前,看似服帖。   良久之后,“疼,雅尔檀,松口……”   多尔衮捂着手上鲜明的齿印,满眼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这个说变脸就变脸的女孩。   雅尔檀觑了他一眼,起身站在榻上,高高俯视下来,咬牙切齿的模样,浑然就是一个小魔头。   “多尔衮,你今天说的话,你可不要忘了!以后你若是敢再骗我,我就活活咬死你!”   “……”   ※※※ ※※※ ※※※ ※※※ ※※※ ※※※ ※※※ ※※※ ※※※ ※※※ ※※※   光阴荏苒,再回首时,手背上的齿印早已消去,无痕无迹,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多尔衮坐在书房中,双眸怔怔的望着烛火,心思纷乱。若真如她所言,当年他不曾去招惹她,而她又回到了科尔沁,现在的他们又或是怎样的?   他可能家有贤妻美眷无数,膝下或者儿女成群,他兴许不会有那么顾虑,不会为了她举棋不定,只一心专注自己的大业。而她,也可能是几个孩子的母亲……   思绪就此中断,他还是不能想象她身边的男人会是别人,好像从最初的记忆里,她就存活在他的生命里,他们就是为彼此而生一样。   “哥。”多铎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多尔衮抬眸望来,见他神色有怪,问,“有事?”多铎“嗯”了一声,却无下文,只递上一封信。   多尔衮只手接过,翻过背面一看,封口火漆的图案极其细致,赫然一只翱翔的火凤凰。他蹙眉,拆开信,只是须臾,脸色骤变,阴霾可怖。   ※※※ ※※※ ※※※ ※※※ ※※※ ※※※ ※※※ ※※※ ※※※ ※※※ ※※※   寅时将末,天色还沉,苏末尓领着宫女在永福宫里穿梭而行。进了屋里,她小声遣人换下燃灭的烛台,眼角余光瞧见帷帐内隐约一个人影,走近唤道,“娘娘,可起来了?”里面轻轻的答应了一声,“进来吧。”   苏末尓遂撩起了帘帐,大玉儿拥衾独依于床上,方才一个人千思万想的正没个开交,见到了她,像是找了一丝寄托,若有所怅道,“苏末尓,当年你陪我嫁过来时,我还说会帮你择一佳婿。可这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是失言了。”   苏末尓淡然笑道,“娘娘多虑了。是奴婢舍不得主子,不愿意离开主子。”闻言,大玉儿抿唇一笑,忽然想起昔日几人在廊檐下追逐嬉笑的情景,心中已是惘然。她那双美丽的杏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伤,“也许到最后,也只有你还陪在我的身边……”   二十二   大玉儿出生的时候,正值初春万物复苏的时节。她的阿玛―科尔沁部的贝勒寨桑得高人指点,说此女丰颔重颐,是旺夫兴家之相,又有母仪天下之命格,日后定为人上之人,享一生荣华。寨桑听此一说,心中大喜,自然就对这个小女儿尤其重视,几乎是万般宠爱聚集一身。   而大玉儿渐渐长大后,无论是样貌才情,还是胆识智谋,果然不负高人所言,面面皆可看出龙中之凤的隐相。大玉儿还不满金钗之年,芳名早已不胫而走,成了草原上各王公贝子所瞩目的焦点。   面对诸方源源不断的求亲,寨桑皆婉言相拒。表面上虽说舍不得小女早嫁,实际里他却一直在暗中盘算,放眼衡量蒙金两方国主的实力,他等的盼的都只是一个有能力坐拥天下的女婿,而他的心愿终于在大玉儿十二岁那年有了些着落。   公元1624年,随着金国的日益强大和领土的不断扩张,科尔沁部终于不甘忍受蒙古察哈尔部林丹汗长期的掠夺和欺压,毅然地接受了金国国主努尔哈赤的联盟之意。二月,努尔哈赤指派使臣库尔禅和希福至科尔沁部与其掌权的右翼首领奥巴等会盟订约。   这一约定的内容主要是针对日后联合进攻林丹汗的事项,无疑是互利双方。当科尔沁部借助大金的势力摆脱林丹汗的剥削统治的同时,努尔哈赤亦可以利用科尔沁来牵制林丹汗的兵力,解除他攻打明朝的后顾之忧。   誓约的当天,草原格外热闹。大玉儿带着苏末尓站在小山坡上,瞭望对面情景,感受着那时而严肃时而欢喜的气氛,雀跃不已。大玉儿心中清楚,与金国联盟后,他们的子民将从林丹汗的阴影下走出来,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用再时不时地担心牲畜被掠,亦不用害怕儿孙被强迫抓去充军。   一想到这样美好的未来,她不禁对金国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她不同那些寻常人家的女孩,从小就爱读书和骑射,一身潇洒不输男儿。在书中,她追求那种气吞山河的精神境界,她仰慕历代枭雄,她也总觉得自己的命运,总有一天,会绽放不一样的光芒。   这时,双方循礼要在立誓书焚烧之前斩白马宰乌牛。当男人举起屠刀时,苏末尓吓的捂上了眼睛,大玉儿反一笑置之,镇定如常。不远处忽传来小小的惊呼声,她举目望去,山波下面不知何时来了两个年纪与她们相仿的女孩,想两只兔子一样蹲匿在草丛里。   其中一个低着头拿手捂住眼睛,嘴里还念念有词,“伊勒哈,好了没?”另一个女孩对那血腥的场面也有些怯意,并不敢一直看,只是偶尔探去几眼,安抚她说,“格格,您再等等。马倒下了,现在又轮到牛了。”   大玉儿扑哧一声笑了,那个捂着眼睛的小女孩松开手,循声望来,四目相视时,两人皆是一愣。“你是谁?”在那明眸皓齿之间,大玉儿仿佛看到了姐姐海兰珠未嫁之前的影子,只是海兰珠不满阿玛的偏心,神情之中常常含有一份妒恨,美的有些阴沉,不似眼前之人这般阳光讨喜。   那个女孩见她没有答话,像是意识到什么,站起身来,扬唇一笑,梨涡顿生,煞是可爱,“我叫雅尔檀,你是谁?”这一次,她特地改用了蒙语,却不知大玉儿的阿玛早有先见之明,很早就请了个师傅专门负责教她女真话。   大玉儿见她和善,不禁解下心防,笑曰,“我叫大玉儿,我的阿玛是寨桑。”雅尔檀“哦”了一声,却好像并不知道寨桑是何等人物,纳闷地看了眼伊勒哈。伊勒哈附耳轻语几声,雅尔檀才一脸恍悟,笑着又“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你认识桑噶尔赛舅舅吗?”   大玉儿点点头,“他是我的堂叔。”雅尔檀一听,眼神里又多了几分亲昵,“姑父说,桑噶尔赛舅舅要给我当一阵子阿玛,这样我回去了才有身份可以嫁给多尔衮,”说到这,她顿了下,好像觉得大玉儿会问她缘由似的,眼中忽有些迷茫,自觉地又补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但姑父说的话,总是对的。”   大玉儿之前听桑噶尔赛堂叔与父亲说过要认养女儿一事,现在听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心里已大致猜到了她的身份。“原来你就是托娅姑姑的女儿。”大玉儿一双明眸中多了些柔光,雅尔檀有些激动的点点头,又问“你见过我的么么?”   自从与库尔禅等人来到这草原后,雅尔檀就时常有种亲戚无处不相逢的感觉,而这种感觉让她在这陌生的环境里,似乎找到些依托,不会那么怕生。大玉儿摇摇头说,“我出生之前,托娅姑姑就已经嫁人了,我只是常听大人们说起,说托娅姑姑是草原上的第一美人。”   听她这么一说,雅尔檀开始对大玉儿产生了好感,嘴角不禁上扬,表情有些认真,又有些骄傲,指着自己的脸颊说,“我的么么确实好漂亮,姑父说,我长大了也会像么么一样,是个美人胚子。”   伊勒哈拉着她的衣袖,小声道,“格格,夫人说出门在外,凡事要低调。”雅尔檀看着她,似乎是才想起什么,转而又看向大玉儿,违心地补了一句,“其实,我的么么只是一般漂亮而已。”大玉儿和苏末尓相视而笑,都觉得稚气未单纯的雅尔檀单纯可爱,越发地能感觉到她与海兰珠的区别,貌虽有相似,然绝非神似。   海兰珠未嫁之前,亲戚老者走访时,每回见到她,总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托娅,连祖父莽古斯也常常在大玉儿面前念及她,老是说众子侄之中,反倒只有姑奶奶家的托娅无论是长相还是品行,都最像他们的曾祖母。   许是这个缘故,当年莽古斯在收留丧偶的同胞妹妹时,对其女托娅更是犹如掌上明珠一般的疼爱呵护。只是这位美若天仙的女子情路多舛,不仅嫁非良人,还令的林丹汗因爱生恨,几次三番来本部滋扰生事,为她招致了红颜祸水的骂名,逼的祖父迫不得已除去了她的族名,令她有家归不得。   大玉儿对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姑姑多半是好奇的,对雅尔檀也很快建立了好感。两个女孩年纪相仿,一个好强,一个温吞,一个聪慧,一个娇憨,一说一笑,一来一往,自然很快就混熟了。寨桑对此乐见其成,在会盟之后,他更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女儿嫁去金国。   没两天,金国使臣要回东京城了,独留下了雅尔檀。寨桑让大玉儿与雅尔檀作伴,两人同吃同睡同玩,像是半路姐妹,感情越来越融洽。大玉儿带雅尔檀熟悉草原的一切后,雅尔檀开始喜欢上科尔沁明媚的天气和那如诗如画的景致。   蓝天白云之下,洁白如雪的羊群,悠然自得的牛群,四处奔走的骏马,点缀在碧绿如海的草原上,平静,和谐,而美好。   “嗳……”雅尔檀舒服地长呼吸一口气,四处都是青草的芳香和自由的味道,让人心旷神怡。她与大玉儿嬉闹追逐了一会,就大喇喇地仰躺在草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享受着惬意的风,不受约束的好心情让她暂时忘记了想家的苦恼。   “大玉儿,草原真的好美哦。我以前对它的记忆都是难过的,可是现在我觉得我就是这儿的一根草,自由自在的真好。”雅尔檀伸起胳膊,厚厚的白云近的就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得。大玉儿望着她打趣道,“不是草,是花。”不等雅尔檀反应,她又揶揄一笑,“而且是花痴的花。”雅尔檀坐起来作势要打她,两人花拳绣腿比划来比划去,好一会才见停。   大玉儿忽指着远处山丘向南,“你知道吗,其实草原上最美的地方,在那里。”雅尔檀顺着她的手望去,只见缓缓起伏的山丘泛着幽青,只是寻常,并未有什么特别。大玉儿又说,“往南走穿过沙漠,就可以看到大清沟了。那里四季如春,绿树成荫、泉水不息,是一个鸟语花香的人间仙境,传说那儿是菊丽玛女神永远的栖息之地。”   雅尔檀坐起身子,兴致勃勃,“那你快带我去那玩。”大玉儿摇摇头,面色略有不甘,“我小时候去过几次,但现在那儿已经成了禁忌之地。草原并非都是太平之地,这几年,兴起一帮盗匪,杀烧掳掠,无所不为。阿玛派人围剿过几次,损兵折将不说,还引来他们更频繁的滋扰。于是阿玛与诸叔伯就只好答应他们的要求,每年除了要交给他们一定数量的牛羊马匹,还要以沙河为界互不侵犯。”   “这些人竟如此猖獗?我回去就告诉姑父,请他为你们做主。姑父最厉害了,动根指头就可以号令千军万马把他们的匪窝踏平。”她这话儿多半是不切实际的,大玉儿淡淡一笑,叹道,“我要是男儿多好,就可以帮阿玛除去这一祸害。”   雅尔檀咯咯笑起来,“大玉儿,你若是男儿,那我就嫁给你。”大玉儿斜眜过来,打趣道,“嗳?若真是如此,那让你总是念念不忘的多尔衮可怎么办?”闻言,雅尔檀盘膝撑着下巴,负气道,“别提他了!我来了这么久,他连封信都没有,兴许早就把我忘了!”   在他们身后的伊勒哈忍不住开了口,“格格,你才来了半个月而已,十四爷即便是月初就写了信,也没那么快就捎过来的。”雅尔檀回头瞥了她一眼,“你再帮他说话,我就让大玉儿把你送到那个土匪窝里做压寨夫人。”   大玉儿笑了,“你若舍得,我倒可以与伊勒哈来个里应外合,拔了阿玛心中的这根刺。”伊勒哈听她说的煞有其事,求着雅尔檀说,“格格,我再也不敢了,你可千万别把我交给玉儿格格。”   雅尔檀故作沉思,然一脸认真,拍着伊勒哈的肩膀说,“你且去吧。我虽舍不得你,但说不定凭着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不需动用一兵一卒,就能感化那帮匪类,换来这草原上的和平。”“格格!”伊勒哈急得都要跳起来。   雅尔檀哈哈大笑,见她还要纠缠,抓着大玉儿的手就跑,伊勒哈尾随苏末尓,一路追着她们。四个女孩像是飞舞在草丛中的彩蝶,跳跃着,欢快着,嬉闹着,仿佛一幅流动的画,描绘着草原上最盎然的春色。   二十三   草原的夜,繁星点点。当大玉儿从毡房出来时,忽然觉得这个晚上有些不太对劲,平日里的这个时候,远处总是会传来扰人不断的狼嚎,而现在,夜幕的尽处虽然恢复了期许已久的安静,却静的有些可怕。   她放眼四周,士兵数人形色匆匆地穿梭在各个毡房之间,来回巡逻。“大玉儿,你怎么出来了?”她循声望去,二哥名察罕右手靠在腰间的刀柄上,一会看自己,一会往身后的毡房里张望。   她抿唇一笑,知道哥哥关心的不止是自己,”二哥,别看了。雅尔檀早睡着了。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名察罕“哦”了一声,语气中难掩失望,“那你也快回去睡吧。阿玛说这几天可能不太平,从明个起,你们最好都别出去走动了。”   大玉儿点了下头,关切道,“二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名察罕面色沉凝地看了下南面,“好像是那边又来信了,大哥正和阿玛商量这事,只是让我加紧巡逻,具体还不清楚。”   闻言,大玉儿已迫不及待地往宰桑的住处而去,“二哥,我去看看。”名察罕知道拦不住她,也不浪费唇舌,只是不甘心地往她的毡房又望了几眼,看里面确实没有什么动静,才叹了口气离开。   大玉儿刚到毡房外,就听见了大哥乌克善的声音,“阿玛,如今有金国为我们撑腰,我们根本不需要再畏惧这些无耻之徒!若这些马儿都给他们了,我们自己还活什么?”   她撩起帘子,宰桑本来正沉着脸,一见她表情瞬间就轻松了些,“大玉儿,你怎么来了?”大玉儿面容平静,“阿玛,我支持大哥的意思。这帮匪类贪得无厌,若是一再地迁就他们,就只会养大他们的胃口而已。”   乌克善得人支援,说的也更理直气壮,“阿玛,我们何不向金国借兵彻底地铲平他们?”宰桑一脸无奈,正欲说话,大玉儿抢先开了口,“大哥,借兵一事,万万不可。若金国这时派兵来,只会引起林丹汗的警觉,到时候我们两面受敌,损失只会更为惨重。”   宰桑也正是这个顾虑,而且大金正集中兵力与明朝交战,能不能抽出兵力来帮助他们也很难说。大玉儿问,“阿玛,我听二哥说,他们捎了信来?”宰桑点点头,乌克善说,“他们胆子也真够大的,明知道我们刚与金国结盟,还敢来生事!”   大玉儿凝神一思,缓言道,“阿玛,我觉得他们这次并非只是为了钱财。如今金国声名大振,连林丹汗都畏他三分。这帮匪类一定是听到我们与金国结盟的风声,故意来试探我们。若是我们置之不理,他们反倒会有所顾及,而不敢有所行动。”   宰桑细细琢磨她的话,整个人豁然开朗起来,“大玉儿说的有理!乌克善,就听你妹妹的,吩咐下去,一切照旧,不要让他们看出什么端倪。”乌克善领命离开后,宰桑拉过大玉儿,笑容慈祥,“大玉儿,阿玛能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我的造化!”   大玉儿俏然一笑,抱着他的胳膊撒娇,“能有个这么疼我的阿玛,才是女儿的福气。”宰桑呵呵笑道,“你要是出嫁了,阿玛还真是舍不得。”大玉儿嗔道,“那女儿就永远不嫁,留在阿玛身边一辈子照顾您。”   宰桑欣慰笑之,本想告诉她自己有意与金朝联姻一事,但大金使臣才刚离开没多久,努尔哈赤那还尚未有所回音,八字没有一撇的事还是先搁一搁,遂改口道,“你与雅尔檀相处的还好吗?”   大玉儿笑道,“阿玛放心,我觉得我和雅尔檀好像亲姐妹一样,我很喜欢她。”末了,她还淘气地补上一句,“二哥也是。我看咱们不如就把雅尔檀留下来,给我做二嫂好了。”   宰桑笑笑,又叹了口气,“我哪有那么好的命,能得个这样可爱的儿媳妇。你有空就帮我劝劝名察罕,别动歪脑筋了。没几个月,你桑刚儿赛叔叔又要把她送回去嫁人了。”大玉儿一听,很舍不得,“若是雅尔檀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   宰桑嘴角一弯,意味深长,“既然你们有缘,就一定会再见的。”   ※※※ ※※※ ※※※ ※※※ ※※※ ※※※ ※※※ ※※※   大清沟里有个虎王寨,就是大玉儿口中的匪窝,隐匿在幽深的林间,四处都布满了机关陷阱,这也是宰桑几次围剿失利的地方。白天,沟内鸟语花香,风景如画,一到夜晚,四周乌压压的一片,就只剩下阴森。   小溪湍流不息,隐约地可见一匹马儿还在溪边喝水,几个彪形大汗持火把寻来,嚷道,“爷的追风在这里!”紧接着从密林出陆续地又出现了一些人,“找到虎爷没?”“就找到马你叫这么欢?人呢!”   这些人在树下吵吵嚷嚷,却不知抬头便能看到他们要寻的人。高树之上,缕缕清风抚过,只见一男子悠悠哉哉地躺卧在粗干上,仰望着满天星星,对树下的动静充耳不闻。   好半天,才有人发现了他,火把都聚集在这棵古树四周,亮堂堂的一片,众人齐声唤道,“虎爷。”   许久,那男子动也未动,懒洋洋地开了口,“说。”   一个看似有些地位的人站了出来,“禀告爷,宰桑那老头果然如爷预料的一样,连夜又撤下了先前增加的守卫。”说到这,那个人又流露出几分犹豫之色,“爷,如今宰桑与金结盟……”   一个身影轻盈地树上落下,毫无预警地出现在火光之间,吓的那人立即就住了口。此人身材健硕,满脸的大胡子,根本就看不清相貌,只是两眼锐利,看的人生畏。   他面对刚才说话的那人,虎视眈眈,“格桑,你按原定计划,带人分几路引开守卫。青木堂的人留下来听我调遣。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不可伤及女人性命,我要捉活的。”   他一声令下,众人四处而散,格桑跑的最快,压根就忘了自己刚才顾虑相劝的话。男人牵过马绳,利落上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的眼里闪过一瞬恨意,“雅尔檀,这回你插翅也难逃!”   ※※※ ※※※ ※※※ ※※※ ※※※ ※※※ ※※※ ※※※   “么么~么么~”女孩哭喊不断,托娅猝然醒来时,才发现原来只是一个噩梦,心还在怦怦乱跳,睡意已全无。女儿离开了一个多月,她每日都仿佛在受煎熬,见不到女儿,她就总是忍不住样样为她担心,怕她住的不习惯,怕她吃不好睡不好,更怕她会哭着想自己。   一想到这,她就烦躁不安,简直就恨透了皇太极的这个主意,尽管她知道这是无奈之选。雅尔檀喜欢多尔衮,对他的依赖在洛格离开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虽然还只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却已经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   平日里,多尔衮若是跟别人家的格格多说一句话,女儿那个抓狂的小气样跟那失心疯的猫儿没两样,也难为多尔衮能一再忍受她那被宠坏的脾气。   “咿~呀~”门被悄悄地推开,蹑手蹑脚进来的人见托娅未睡,先是一愣,又是讨好地笑道“你还没睡呢?在等我?”托娅白了他一眼,冷言反问,“四贝勒不也没睡?三更半夜,偷偷摸摸,是何居心?”   皇太极见行迹暴漏,干脆大步上前,挨在床边,一脸涎笑,“你还生我气呢?你这么久不肯理我,我晚上睡不踏实,就想来看看你。”托娅作势要躺下,“既然看到了,就请贝勒爷回吧,我累了。”   又是这爱理不理的样子,皇太极憋屈了许久,已经没什么耐性再迁就她了,想把两人的心结彻底地给说清楚,“托娅,我不是嫌弃雅尔檀不是我的骨肉。你说了那么次,你以为我会不清楚吗?我就是想找个借口把你留在我的身边。”   托娅又怎会不明白,只是……“皇太极,我与你的问题,跟雅尔檀无关。”她的眼神转而黯淡,“日后等雅尔檀嫁过去,我想搬出四贝勒府。”   皇太极不说话了,只狠狠地瞪着她,似要把她的心看穿了。   在他那火辣辣的目光中,托娅仍是一脸平静。良久之后,他还是按捺不住,开了口,“高娃寻死,与你无关。我休她,也只因为她得罪了父汗。”   托娅定睛看他,“十六日她带我去野地里走百病,当晚我就被三贝勒府里的人偷抓去,十七日你救我回来,她去宫里求救不成反而得了个辱漫长者的罪名,十八日你就休了她。皇太极,你别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巧合?”   想起去年上元节发生的事,想起她在莽古尔泰身下衣衫不整瑟瑟发抖的样子,皇太极就恨的咬牙切齿,“他们通通都该死!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你知道我当时忍了多大的劲,才没掐死他!总有一天,我要扒了莽古尔泰的皮,把他碎尸万段,让他不得好死!”   托娅想起这些不愉快的回忆,又何尝好受?“孟克尔母子,孟和,高娃,将来或许还有三贝勒。”她一一数来,眼中难掩痛楚,“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由我而死。幽冥之中,我还要背负了多少罪孽?”   她看着皇太极,含泪欲泣,“皇太极,如果当年你真的只是一个马贼,上刀山下火海,吃再多的苦我都会跟着你。可我们从开始到现在,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不明白吗?命中注定,我们终究是有缘无分。”   皇太极只觉得句句扎在心口上,不欲再听,一把抱住住她,越拥越紧,“托娅,别说这样的话来伤我!我只知道,我遇上了你,又爱上了你,这就是我的命!你即便是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追回来!”   眼泪滑过那娇美的容颜,无声无息。托娅心底真正的苦又怎会让他知道,她最害怕不是命运的别离,而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推手,一个当年明知道高娃要陷害她却故作不知的人,一个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抓走的“好”姐妹,一个不念亲情、借刀杀人的温柔蛇蝎女人!   二十四   虎王寨一夜突袭后,科尔沁部落大乱阵脚,财物尚没什么损失,却被掳去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清晨,全部精兵整装待发,就等乌克善一声令下。   这个时候,宰桑忽然出现,苏末尓跟在他的身后,畏畏缩缩。乌克善不等父亲开口,就明白其中问题。他立即纵目全军,稍寻片刻,就在骑兵中发现了一个身材娇小之人。   他蹙眉喊道,“大玉儿!”众人侧目,大玉儿无处遮掩,只好下马,大大方方地走到宰桑和乌克善的面前,“阿玛,大哥,带我去吧!雅尔檀是因为我的疏忽才被掳走的,我要去救她!”   宰桑面色一沉,“你额客大病未愈,昨夜又受到惊吓,你就舍得再让她担心?”大玉儿说不出话来了,乌克善安抚她说,“你且放心,大哥一定会把人带回来的!”话完,他故意不看大玉儿一再哀求的眼神,纵身上马。   前后左右四百轻骑兵,一个个精神抖擞,神情凛肃,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按着兵器,显出一种难以撼动的气概。宰桑不忘叮咛,“格格在他们手上,凡事切记不可莽撞!”   乌克善颌首点头,不再多说,手一扬,全军出发。马蹄踏踏声渐而远去,大玉儿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她的耳边还能听见昨夜慌乱时雅尔檀的哭声,“大玉儿救我!”柳眉一紧,她想到昨晚那个大胡子看到她们时的凶狠眼神,不禁忧心忡忡。   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就掳走自己,可却偏偏选择了躲在自己身后的雅尔檀,若是他们想要威胁阿玛,目标应该是自己才对。可为什么会是雅尔檀?是认错了人?还是另有目的?   虎王寨的青木堂下设有牢房,多半都是用来囚禁外人或是惩治犯错的弟兄用的。牢房尽处的水牢从初建起都还从未动用的,水早已浑浊不清,池底也布满了厚厚的青苔,到处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雅尔檀的手上绑着铁链子,整个人几乎是挂在头顶的那一块铁栏上,嗓子已经哭哑了,都不见有人来救她。那些恶心的气味熏的她脑袋昏昏沉沉,身体已经被冻到麻木,随着水的浮动一晃一晃,脚不着地,铁链子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的外衣早被那可恶的大胡子给脱走了,只一身亵衣,身材在水中若隐若现。牢里陆续走进来一些男人,挽袖袒胸,或站或蹲,从铁栏上仰望下来,粗言狂态,打趣戏谗,入耳难堪。   雅尔檀又羞又忿,嘴唇冻得瑟瑟发抖,半天骂不出一句话。她怒目而视,那些马匪更是兴奋,一人邪笑连连,“这小娘们还挺辣的,不如弄出来玩玩?”另一人啧啧道,“你就不怕她来劲了,咬掉你的命根子?”   那人不以为意,“来劲才爽!再辣的娘们上了老子的床,还不都是服服帖帖的?”他转身要去拿钥匙,蓦然间,只见身后寒光闪闪,剑锋夹着风声,犹如一道闪电向他劈来。那人躲闪不及,挨了一刀子,吓的软在了地上,面色煞白,“虎……虎爷。”   “哐当”一声,那把阔叶大刀扔到他的面前,来人冷声道,“我说过什么?”那人不顾伤势,跪起来磕头,“虎爷饶命!虎爷饶命!……”求饶声不停,却未见有效。“你自己动手,还是让我亲自动手?”此话一出,那人如同又挨了一刀子,脸上血色全无。   雅尔檀几近昏厥,只听到耳畔一会喧哗,一会安静,一会又是金属碰地的声音。忽然之间,她被人一把捞了上去。身上骤暖,她情不自禁地想要更靠近那个似是火炉的柱子,暖意袭遍全身,她呜呜咽咽,瑟瑟发抖。   众人看着头目亲自抱着那小姑娘,目不斜视地跨过那具刚自刎而死的尸体,心有余悸的同时,也不免好奇,毕竟虎爷对女人还是头一次这般在乎。以前爷玩过的女人随便兄弟们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惹的多少女人为他黯然销魂。   接下来,最令人吃惊的是,虎爷竟把那小姑娘安排在自己的房中。消息一传开,寨中女人都坐不住了,她们只要一想到虎爷从未让女人留宿过夜的不成文规矩,就忍不住醋意横生,纷纷打听此女的来头,但都没有答案,只是知道这女子病了两天,都是爷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照料的。   第三天,又到了喝药的时间,送药的人到了门口,“爷,药煎好了。”不一会,门开了,托盘被人接了过去,那人低头瞬间,眼神偷偷地往屋里探去,只是还没窥视到什么,门就毫不客气地当着他的面砸了上来。   雅尔檀睡的正迷糊,门哐当一声,把她吵醒了。她睁开眼,就见那凶巴巴的大胡子端着药在看她,她立即拥着被子坐起来,乖乖地接过药正要喝,“等等。”那大胡子又把碗拿回去,雅尔檀下意识地捂住嘴,支吾道,“你……你别喂我,我……自己能喝。”   她心里难过极了,多尔衮说她碰了别人的嘴,嘴巴就会烂掉的。可是这两天,这个大坏蛋不知道趁她昏迷的时候碰了她多少次,呜呜……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柔嫩的唇瓣,一个劲地担心嘴巴什么时候会烂掉。   “喝。”大胡子又把药递回来,原来他只是想把药吹凉了,雅尔檀这才放心地接过来,径自喝掉后,仍苦的咂舌。大胡子放了碗又丢过来一包蜜饯,雅尔檀迫不及待地吃了个,甜味冲淡了苦涩,唇齿留香,令人回味无穷。   她忍不住再咬了一个,见大胡子没说什么,态度比起初见时,好像没那么刻薄了。她犹豫了下,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个,我是不是猜出来你是谁,你就放我走。”大胡子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雅尔檀想起自己刚被掳来时,他就一个劲地逼问自己他是谁,她说不知道,他就火的掐着她的脖子把自己丢进了水牢里,古里古怪的像个疯子。   想起那个水牢,她还是心有余悸,讪讪地又补了句,“我以前是没见过你,你别把我丢回去,我怕水……那里好脏……”她难过的想哭,大胡子凶道,“你敢哭出来,就试试看!”   雅尔檀咬住唇瓣,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委屈的心情。大胡子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神色漠然的斜睨着她,“你为什么怕水?”   雅尔檀声音还有些低哑,怎么听怎么可怜,“小时候,孟克尔把我跟一袋棉花绑在一起丢进河里,我慢慢沉下去,都没有人来救我……”   那大胡子又问,“孟克尔是谁?”雅尔檀老老实实回答,“他是我哥哥。”好半天不见他说话,雅尔檀以为他走了,抬头望去却愣住了。   大胡子坐的地方,只有一个年轻人,一身打扮与大胡子一模一样,只是不见了胡子,面色白皙,五官俊秀。   雅尔檀指着搁在茶几上的胡子。一脸的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是刚才的大胡子?”那人不答,只默默地坐到床边,两眼定定地看着她,嘴角噙起一抹冷笑,“雅尔檀,你还记得我?”   雅尔檀没想到大胡子会是个跟豪格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她再仔细一番打量,他的眉目之间是几分熟悉,她想了许久,忽露出惊吓的表情,结巴道,“……孟,孟克尔?”   ※※※ ※※※ ※※※ ※※※ ※※※ ※※※ ※※※ ※※※ ※※※ ※※※   东京城   一大早,阿济格正搂着美人温存时,多尔衮就来找自己,他不免有些起床气,沉着脸听多尔衮难得扭捏地说了一通,忽然大笑起来,“这有什么!只要是男人都有过这么一遭,我当初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说完,他拍着多尔衮的背直笑,揶揄道,“多尔衮,你是终于长大了!哈哈!”   多尔衮脸上有些不自然,阿济格又搂着他的肩,神秘兮兮地问,“跟哥说说,你都梦见什么了?”多尔衮想起了梦中那个单纯又妩媚的小人儿,心里还能感受到当时灼烧全身的火热,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出一个名字,“雅尔檀。”   “果然。”阿济格也没多大兴趣继续打听了,只笑嘻嘻地说,“你对那小丫头还真是死心塌地。今个别走了,哥给你找几个上等货色,等你尝过鲜就知道女人味了。”多尔衮摇头,他知道阿济格的意思,只是他心里毕竟还是想着雅尔檀一个人。   阿济格也不意外他的拒绝,好言相劝,“你也别死脑筋,没两个月你就成亲了,雅尔檀那傻丫头不懂这回事,你不多尝试几回,到时候怎么教她?”说到这,他附耳过来补了句,“我可告诉你,女人头一回可是像挨刀子一样,你莽莽撞撞,一定会伤到她的。”   当天,多尔衮就留在了阿济格的贝勒府,开始学会用另一种目光看女人。十岁的多铎听说两个哥哥在一处,就要去找他们玩,结果被阿济格毫不留情地赶了回来,他气呼呼地去找阿巴亥告状,可进了她的寝宫苦寻不见人,连宫女太监全都不知上哪忙去了。   他找了许久,忽然听到偏殿的玉屏风后有人在窃窃私语。他好奇,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结果听到了一个陌生男人正在说话,“……已经按之前约定的把人掳走了。”   什么人?多铎百思不得其解,忽又听到了阿巴亥的声音,“没露出什么破绽?”那人又答,“没有,奴才只与他们书信来往,连银子都是让人转交的,没有表露过身份。”阿巴亥得意笑道,“好!我就是要让她有去无回。她那样没身份的人,怎么能配上我的多尔衮。”   多铎前后一听,掩嘴瞠目,他已经猜到了他们所说的人是谁,可他却怎么都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进去问个明白,却忽然多了个心眼,偷偷地又溜出宫,先去找多尔衮报信。   ※※※ ※※※ ※※※ ※※※ ※※※ ※※※ ※※※ ※※※   此时,东京城万里之外的荒漠环拥之地,乌克善举兵顿足不前,探路的人有去无回。大清沟以林为屏障,其间机关重重,让他无从下手。   鸟啼四转,流水淙淙,密林深处是虎王寨的禁地。雅尔檀认出了孟克尔后,就被他带到这个地方,树木之间,立着一坟墓。“跪下!”孟克尔拖着她来到墓前,雅尔檀倔强的不配合,他遂恶狠狠地压着她的脑袋面向那墓,“知道那躺着的是谁吗?”   雅尔檀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四处阴森森,慎的慌。“那是我的额客,是被你们母女害死的可怜人!”孟克尔越说越气,一把抓起她,捏着她的下巴,眼神像盯着猎物一样的凶猛,“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了吗?”   他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也勾起了她的恐惧,“我本想用你的血来慰藉我额客的亡灵。可一刀杀了你未免也太便宜你了。”他的脸越靠越近,唇几乎要贴了上来,浓厚的气息直扑雅尔檀的鼻间,“你跟你额客一样,生来就是会勾引人。”   他的手在雅尔檀的背上揉来揉去,恶心的令她鸡皮疙瘩直起,小手不断地推耸着他,他反而更用力地把她压在胸膛上,扭来扭去的不知道要干嘛。雅尔檀皱起眉头,“哥哥,你做什么?”   孟克尔一把把她推到地上,恨声道,“不许你那么喊我!你不配!你是那个贱女人跟野男人生下来的杂种!”雅尔檀听见他侮辱托娅,不顾摔疼的地方,像只受伤的小兽疯狂地跳了起来,扑打着他骂道,“孟克尔,你混账!你从小就欺负我,你才是最坏最坏的人!不许你那么说我么么!”   孟克尔抓着她的手,两人像是彼此厮杀的敌人互瞪着,谁都不肯服输。雅尔檀咬着下唇,气呼呼的看着孟克尔,孟克尔的眼神落在她那暗抿的粉唇上,心里像是被蚂蚁大军侵袭一样,痒的难以自抑。   “你……唔唔……”雅尔檀冷不防地被孟克尔狠狠一吻,手推拒不过,却也不肯服输,使足了牙劲反咬一口,舌尖尝到腥味的同时,孟克尔大力地推开了她。此时的孟克尔两眼仿佛窜起了火苗,热辣辣的看着雅尔檀,嘴角扬起了一丝玩味的冷笑。   雅尔檀下意识地想逃,却被他一把抓住。孟克尔随手拭去唇上的血丝后,就把她往肩上一扛,“雅尔檀,这是你自找的。”他阴沉沉的笑声,让雅尔檀头皮一阵发麻,卯足了劲对他拳打脚踢,他都无动于衷。   雅尔檀想起那水牢,想起孟克尔从小对她做的那些坏事,六神无主的哭喊起来,“多尔衮,救我!……”   二十五   多铎冲进阿济格府上寻人的那会儿,多尔衮刚刚经历过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初识水乳交融的滋味,让人倍儿新鲜销魂,鸳鸯被下正值软语温存、难解难分的时候。   “你叫什么名字?”他怀中的女人靠首于他肩头,含羞带媚,“奴婢叫柔儿。”多尔衮的手在她娇嫩雪滑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你是汉人?”惹的她一阵轻颤,红唇嘤咛,美眸迷离,只羞答答地点了下头。   阿济格找来的女人,都是经过调教的处子,本来是留给自己享用的,但对亲兄弟,他格外慷慨。男人的第一次,或多或少是有些紧张。像柔儿这样懂人事却未开苞的女子,温柔之中又不乏娇羞,一来可以帮助毫无经验的多尔衮摸索房事种种,二来也可满足男人的征服欲望。   多尔衮知晓了男女之事的美妙,才觉得以前和雅尔檀相处有多单纯。他回想起昔日里两人嘴对嘴却只觉得好玩的懵懂,心中忽然一阵澎湃,再看一眼怀中之人,越看就越觉得她与梦中的娇人儿有着几分神似。他抑制不住胸口里一波又一波激荡,低头欲再尝那勾魂的女儿香,门突然被人撞开了。   “十五爷,你别进去啊!”   “哥,不好了!不好了!”   “啊!~”怀里的人缩到了被窝里,多尔衮恼羞成怒,坐起来喝道,“多铎,你干什么!”多铎进来乍一眼,就瞄见多尔衮怀里有团大雪球似的玩意,再看去他就直起精壮的身子给挡住了。多铎失望之余,不免好奇,也忘了正事,探头探脑的非要看个究竟,到底哥哥们都在神神秘秘的做什么。   “扎哈里!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多尔衮这一怒叱,扎哈里才反应过来,遂顾不着礼数,拦腰抱住多铎,边拉他出去边求道,“我的小祖宗啊,爷正忙,奴才陪你出去玩吧。”多铎当然不干,但还是被推到了门边,忽然才意识到自己来的目的,大喊道,“哥,雅尔檀出事了!”   多尔衮一愣,叫住他们,“你说什么?”多铎想到这事与母亲有关,抿着嘴看了下周围的人,多尔衮说,“你在外面等我。”多铎答应了一声,乖乖的退到了门外,扎哈里掩上门,多尔衮起身着衣。   柔儿半拥着被也要起来服侍他,多尔衮看她一眼,“你歇着吧。”柔儿依言又躺了回去,花容忐忑失色。多尔衮见她柳眉轻蹙,心一软,复而又说,“我一会儿跟哥讨了你,明个儿就派人接你过府。”   柔儿媚眼如丝,风情万种,“谢十四爷。”   多尔衮转过脸,忽有些失望,她不该笑的那般欢情。他的梦还是醒了,身体虽然轻松了,心里却一阵一阵的空虚。他有些迫不及待地离开,不愿再多看一眼那讨好的神情。   “哥,你们在干嘛?”多铎一见到他,就忍不住要问,多尔衮看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词穷须臾,继而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多铎“哎呀”了一声,拉着他远远地甩开身后的人后,把他听到的事儿全盘托出。   多尔衮脸一黑,有些不信,“你没听错?”多铎急了,“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再说,这可是跟雅尔檀有关的。”说到这,他微皱眉头,“哥,我担心雅尔檀……”   多铎想到阿巴亥的话,想到如果他再见不到雅尔檀,他的心里就难过的要命。在东京城这三年,他们几乎是朝夕相处,虽然那丫头变得越来越霸道,又爱管东管西的,但比起肫哲她们,他偏偏最爱跟她玩。   多尔衮怒火中烧,哪还有心情顾及多铎的心情,风一样地要去找阿巴亥问个清楚。   罕王寝宫   阿巴亥见到两个儿子一道而来,掩不住的高兴。她刚解决了一块心病,说起话来也格外的轻松,“多尔衮,我听阿济格说了,这是好事。呵呵,额默一会儿就亲自挑几个伶俐些的人,到你府上服侍你。”   多尔衮冷冷地盯着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额默要怎么做,是额默自己的事。但我只要雅尔檀,若她有何不测,请恕儿臣不孝。”多铎躲在他身后,看着母亲的笑脸慢慢地僵下来。   “你什么意思?”阿巴亥假意不明,多尔衮说,“儿臣欲亲自去接雅尔檀回来。”阿巴亥拍案,“你敢!”多尔衮无畏,只说“儿臣告退。”阿巴亥这才慌神,拉住他的胳膊,劝道“多尔衮,这世上多的是比她好的姑娘,你又何必非要她呢?你父汗将来若要把皇位传给你,你的妻子不能是像她那样没有身份地位的人。”   多尔衮凝视着她,只觉得心寒,只觉得母亲的贪恋越发的可怕。他久久不语,多铎忽然跳出来,“额默,我们把雅尔檀接回来好不好?哥哥不能娶她,我来娶!雅尔檀来当我的媳妇,哈哈!你们说好不好?~”他这一提议,只他一个人欢喜,多尔衮和阿巴亥之间的气氛更僵。   一听这样的话,多尔衮心里怎么都不舒坦。他看着多铎得意洋洋的样子,只觉得碍眼,遂拔腿就走。阿巴亥叫不住他,多铎又后知后觉,仍缠着她说个不停,气的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拧着多铎的耳朵就叱道,“我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们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   多铎长这么大,阿巴亥都把他当个宝贝似的宠爱,还未从受过这样的罪,疼的他哎呦哎呦的直叫唤,这才发觉母亲是真的生气了。他瞧见苗头不对,一等阿巴亥松手,马上就一溜烟似的逃难去了。   阿巴亥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寝宫里,想到自己的一片苦心居然那么不被儿子理解,之前的那点算计和欢喜,很快就被失落和不甘吞噬了,只剩下空虚的寂寞。她甚至怀念起自己三年前被废后,那段与三个儿子相依为命的时光。   那时,她遭受打击,一落千丈,日渐憔悴。多尔衮允诺她,“额默,你不用担心。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再送进宫里的。”她夜半思起,都还会他当初发愤图强的一片孝心而感动落泪。   三个儿子之中,她最看重的也就是他,多尔衮有勇有谋,是未来国主当之无愧的人选,雅尔檀与皇太极关系匪浅,若他日王位相争,儿子心里有半点顾及到她,势必是要受制于人。   早在皇太极拼命撮合这门亲事,她就知道他不怀好心,本以身份悬殊为借口来推拒,却没想到他还有移花接木的一招。皇太极这如意算盘打的是响,但她阿巴亥也绝非是任人摆布的木偶。   只是她绞尽脑汁的为多尔衮筹谋,他却偏偏不能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阿巴亥想来想去,越发气闷,只向着窗前流泪,压根没有注意到殿外来人。   达春陪努尔哈赤在侧殿外站了许久,直到他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达春想起之前得来的消息,绕出了寝宫后,才小声请示道,“汗王,需不需要派人……?”努尔哈赤摇摇头,好像并无意追究。   达春背后一阵凉意,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他早就知道大妃之意向,未作提防只怕是默许了。可四贝勒那该如何交代?他再揣测一二,看努尔哈赤并不担心格格安慰,只怕这其中并不简单。   御花园里的桃树,都已经冒了嫩芽。努尔哈赤瞧见这春意盎然之景,心里诸多感慨。多尔衮虽是个好苗子,但又怎么能扳倒老八那棵大树呢?阿巴亥太过天真,他冷眼旁观,任由他们明争暗斗,无非只是因为这棋子再过蛮横,也永远走不出人的掌控范围。   阿巴亥看到了棋盘布局,却不知她也身在其中,仅为一子。多尔衮去与不去,只是一个赌局。老八的人,也应该有所动静了。他想起皇太极以前在草原上做的那些荒唐事,眸底掠过一丝激赏。   “宁为草寇,不享荣华。”这句话,是皇太极年少叛逆出走时留下的。在孟古辞世后,他这一负气之举,令得努尔哈赤险些被活活气死。而今,当他再忆起当年的失子之痛时,想起和老八之间再无孟古在世时那般的亲密,不免有些惆怅:   孟古啊孟古,他终究是你我的骄傲,就算落地为寇,也能树枭雄之姿。我当年棒打鸳鸯强逼他回来的苦心,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你最能懂。   ※※※ ※※※ ※※※ ※※ ※※※ ※※※ ※※※ ※※※ ※※   草原 大清沟   碧绿的温泉池水上,白烟徐徐缭绕,“噗通!”一声,雅尔檀被孟克尔用力一摔,就以四脚朝天的狼狈姿态,仓惶不及地落进了池里。她还没来得及扑通两下,水花又是一阵四溅,男人庞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山似的迎面压来,将她按到了半身高的池底。   泉水带着升温的恐惧将她的意识淹没,她几近崩溃。孟克尔就那么冷冷的看着她,无动于衷。等到她再无力挣扎,认命的闭上了眼,孟克尔才低头吻上她的唇。雅尔檀贪婪的吮吸着那一口气息,尽管她面对是魔鬼,但她已没有抗拒的余地,只能全身心的依附着他。   雅尔檀揽着孟克尔的脖子,任由他加深了这个吻。孟克尔越吻越疯狂,他的唇舌想吞灭她,他的双手想揉碎她,他的全部心思都想毁灭她。两人共同拥有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他仍不愿带她浮出水面,他甚至想这么带着她堕入地狱,心底的黑暗像是开了个口,倾巢而出,占据了他的意识。   那个夜,没有月色。天很黑了,阿玛和额客却还在争吵,吵的他无法入睡。每逢这个时候,他就越发的憎恨雅尔檀母女。只要额客得意洋洋从她们那回来后,额赤格的身影随即都一定会出现在额客的毡房里。   额赤格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过半丝的和颜悦色,总是像一阵风似的来来去去。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像是恨不得马上杀了额客一样。额赤格一次又一次地严词警告,可额客却总是置之不理,日复一日的折磨雅尔檀母女。   嬷嬷劝过她,“福晋,您不能总与台吉对着干。”额客苦笑连连,“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只是我若顺着他,我怕是永远都见不着他了。”那一天,他把雅尔檀丢进河里,当他看着她一点点的沉没,报复的快感也湮没了他那一点仅存的良知。   当晚,怒不可赦的额赤格将他以前的威胁都变成了真,额客挡在了他的面前,拦下那染了血马鞭,哭骂道,“孟和!你怎么忍心为了个野种来责罚亲生骨肉?”他伏在地上,背上已经痛到麻木,却不及心痛,他忘不掉额赤格每一下不留余力的鞭笞。   一声惨叫,他睁大了眼,不可思议的看着额客倒在了血泊中。额赤格的马靴狠狠地踩在额客奄奄一息的身子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孟克尔是谁的种?你以为阿尔克真的只是坠马而死吗?”   额客瞪大了眼,吃力地看着他,嘴角轻扯,似要解释什么,额赤格却毫无留恋的走了。他挣扎着爬过去,额客的眼定定的望着上方,已经没有了焦距。那个僵硬的充满不甘怨恨的表情,至今还留在他的脑海中,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他。   若不是他的冲动,额客不会死于额赤格的刀下。若不是雅尔檀母女,额客又怎么会那么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就算他不是额赤格的亲生骨肉,就算额客曾经出轨过,额客都没有错。她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想要捍卫她那卑微的爱。   虽然他嘴上说恨雅尔檀和托娅,但有时候他真不知道该恨谁.若真是要追根究底,自己恐怕才是那罪魁祸首,可若是恨了自己,他恐怕连活下去的力量都没有了。他只能一如既往的恨下去,只有恨雅尔檀,才能让自己解脱。   而他当年欺负雅尔檀种下的恶果,已经在被舅舅林丹汗收留的那段期间得到了应验,他既然付出了代价,那就更不能对雅尔檀放手。回想起那段寄人篱下、苦不堪言的日子,孟克尔的眼睛渐渐红了。   这个时候的雅尔檀只一心求生,双手紧紧圈着他的脖子,压根没有在意孟克尔脸上阴晴不定的变化。只是她无意识的怀抱对孟克尔而言,竟比那温泉水还要暖上数倍,一直暖到心坎里。这些年,当他孤伶伶地回忆起这些不开心的往事时,他总是能想起小时候那个总是躲在远处眼巴巴看着自己玩耍的女孩。   他在失去一切后,在经历过被人排斥、遭人白眼后,才真正体会到她那时的寂寞和难过,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当初有多过分。这些年,愧疚被深埋在恨里,令他反复遭受空虚的折磨,他的良心早已经是千疮百孔,空留一处只等着能有人来填补。   雅尔檀与他,就像是两只互相舔舐伤口的刺猬,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有着一样的伤口。恨的另一面,无非就是爱。在母亲惨死的阴影下,他不愿承认自己对雅尔檀的那点遐想。他只知道自己要留下她,绑着她,让她陪着自己待在这地狱深处,相斗也好,患难也罢,他都不想再一个人承担过去的痛楚。   水波荡漾,雅尔檀在水滴时浮时沉,害怕地抱着这水中唯一的“浮木”,任他的胳膊将自己越勒越紧。两人抵死相拥,不知过了多久,孟克尔才勾着她浮出了水面,“呼!……”雅尔檀仿佛死里逃生一般,伏在他的肩头拼命的喘息。   她整个人才刚缓过神来,就察觉到身前这个男人的不轨意图,他一手扯着自己的亵裤,一手在自己胸前乱摸,还把自己的身子当成猪肉似的啃来啃去。她觉得恶心,身子却像是被泡软的棉花一样,抗拒都已无力“哥,你别……吃我。”   孟克尔停了下来,虎视眈眈的看着她,仿佛是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雅尔檀满眼惊恐的看着他,怕他又发作起来把自己按到水里给活活淹死。可是,孟克尔只是含着她的唇,动作异常的轻柔,一下又一下的琢吻,像是无声的诱哄,引她主动张开小嘴,吐出那芳香甜美的丁香小舌……   二十六   白云悠悠,泉水青青,温池四周,蓊蓊郁郁的都是树。这一处极静,无人敢来打扰孟克尔的风流。   雅尔檀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孟克尔动作,随着他一下复下一下的舔弄,她像是一根越绷越紧的弦,小脸慢慢失了血色,柳眉紧皱,她的手揪着男人的衣襟,咬牙呻呤道,“好疼……”   孟克尔见她脸色苍白,这才收敛了些不悦之色,语气中流露出不自觉的关切,“哪里疼?”雅尔檀疼的说不上话,一手按住腹部,呜咽着流泪。薄雾之中弥漫着一丝腥味,两人不约而同的低头细细一看,皆是怔然。清澈的泉水中,骤现丝丝血色,鲜红的慎人。   孟克尔半晌说不出话,他抬起那只扯她亵裤的手,指上湿湿腻腻,血一滴又滴,从指尖滑落。雅尔檀一脸骇然,以为是他暗地里捅了自己一刀,心里又恨又怨,哭道,“孟克尔,我被你活活害死了……”孟克尔的额上青筋爆起,脸色臭到不行,“你给我闭嘴!”   雅尔檀以为自己就要失血而亡了,哪里还会怕他。“呜~啊~”,她放声大哭起来,凄凄惨惨,惊得藏在林叶中的鸟雀扑翅而去。她没头没脑的指责,让孟克尔气到肺都要炸了,一个大老爷们遇上这样的事,兴致全无,哪还有什么耐性。   他懒得跟这个不懂事的妞解释,干脆把她往肩上一扛就上了岸。只是还没走几步,他又停了下来,把她从肩上放下来,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才继续沉着脸往回走。   雅尔檀哭到哽咽,伏在他胸前,又捶又打,“孟克尔,你混蛋,欺负我,还要杀了我……”孟克尔阴沉沉的睇来一眼,“你是要闭嘴,还是想死在水里?”雅尔檀含垂头不语,泪珠儿扑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见她那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孟克尔的眸底忽漾起浅浅的笑意,心里暗骂了一声,小笨蛋。   折腾了半天,已是暮色时分,天气渐凉,雅尔檀忽然打了个喷嚏,孟克尔眸色一沉,健步如飞,急急的向自己的住处而去。   此时,八百多里外的金国领土上,黄尘滚滚,骏马数骑飞驰而过,为首之人,一身白色戎装,面色沉凝,一心牵挂着远方的人儿,雅尔檀,等我!   四贝勒府   皇太极正在听旗下幕僚汇报事务,“……部分汉民作乱,在井中投毒,致使军中数人中毒,现已全部捉拿入狱。另不满剃发的汉民……”这时,书房被人推门而入,“皇太极!”一声娇叱打断了屋里的言谈。   幕僚几人皆是讶异,却见皇太极不怒反笑,“你怎么来了?”托娅听闻女儿出事,本是心急如焚,刚门外有人拦她,她只当是皇太极借口逃避,不想他房内果真有人。托娅面色一赧,粉霞染腮,众目睽睽下,她一时不好再问。   她对众人歉然一笑,眸如繁星闪烁,“托娅冒昧了,各位见谅。”一两个未曾见过她的幕僚新士呼吸窒了一窒,顿时失了神。见状,皇太极的面色一僵,暗眸冷冷的掠过这几人,才有人反应过来,互相拉扯暗示着,齐了跪安,鱼贯而出。   待门掩上了,皇太极坐在案前,看也不看她,只顾着做自己的事。一来他醋意未平,二来他料到她不会轻易离开。果然,那股熟悉的淡香主动地飘至身侧,缕缕气息萦绕在鼻间,沁人心脾。   皇太极冷不防地伸手一拉,托娅仓惶不及地落进他的怀里,还没坐稳,他低头就是一个缠绵的吻。只是,“哎~呦”一声,皇太极恋恋不舍地停下了动作,两颊被她掐的生疼,龇牙咧嘴的告饶道,“娘子手下留情!”   他故作可怜,逗的她忍俊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男人的黑眸闪烁不已,如此情景让他想起了当年在草原上被她当成不求上进的马贼,天天用花拳绣腿教训的日子。   托娅想起了正事,笑意瞬间逝去,手上使了全劲,皇太极又哎呦一声,这才从旧梦中回神,痞笑连连,“娘子轻点,为夫怕痛。”她想起之前他说会保女儿周全的承诺,来气的啐道,“痛死你活该!你说,雅尔檀是不是让人掳去了?!”   皇太极早就猜到是这事,脸任她蹂躏,双手只顾着环着她的柳腰,“娘子,为夫说保她平安,她就一定没事。你要相信为夫,为夫何时敢骗你?”   托娅薄面怒嗔,“你何时守过信?你当年还不是骗我说,你是马贼,要带我远走高飞……”她下意识的说了这句话,自己却沉默了下来。   皇太极见她欲走,拦腰抱着她,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前,深情款款道,“就只那一次失言,我痛苦了数年。那句话,已成了谎言,却也是我这辈子最想成真的梦。”   旧事重提,他心生黯然,两人的心间,隐约可见岁月留下来的累累伤痕。   托娅正在感伤之时,男人又在她光滑的额上重重落下一吻,笃定道,“别担心,草原上不是还有麦拉斯吗?他跟我承诺过,会把雅尔檀毫发无损的送回来。”   麦拉斯是浪子,也是草原上最凶猛的野兽。这个名字,不只会令草匪闻风变色,连林丹汗都对他尚有几分顾忌。   闻言,托娅半悬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但想起初识时皇太极和麦拉斯一搭一唱无理的调戏,仍气不过地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娇哼道,“你们这两个泼皮!狼狈为奸!凑在一起,就只会干些不正经的行当!”   皇太极笑觑她,“娘子不就爱我的不正经?”托娅手上用里一拧,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你再给我乱叫人,试试看!”皇太极故意长叹一声,“娘子,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刁蛮?”托娅眼向上一斜,男人嬉皮笑脸补了一句,“可我偏偏就是好你这口。”   而后,他又凑到她耳心,悄声道,“娘子,为夫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刚收到消息,多尔衮已经赶去科尔沁了。他虽比不上为夫的痴情,但也算是有所诚意,你且放心罢了。日后他若有负雅尔檀,为夫定饶不了他。”   托娅垂眸靠首,沉默了许久,才蓦的幽幽开了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对雅尔檀才是最好的?”他们兄弟相争,是早晚的事,雅尔檀又非多尔衮不嫁,她忧心忡忡,只一心想女儿不要卷入权贵纷争,过着单纯幸福的日子而已。   她的心思,皇太极怎么不懂,承诺道,“雅尔檀一定会比我们还幸福。”托娅缄默不语,放纵自己靠在这坚强的臂弯里寻求片刻的安宁。   门外,一人不知来了多久,丹红蔻甲渐渐用力嵌到肉里,却浑然不觉痛。她以为告诉了托娅实情,他们会大吵一架,特意来等一个机会。只是他们不仅没有翻脸,反而还耳鬓厮磨更生浓情。事事不如意,情路且殊途,她怎能不恨?   屋里的男人,是她的夫,可她却未曾见过他那样轻松打趣的神情,亦从未感受过他那么至深至沉的柔情。他年少轻狂的过去,她已经来不及参与,她不想再错过他的未来!她要做离他最近的那个女人,谁也不能动摇她的地位!   二十七   床幔低垂,雅尔檀半藏起小脸,躲在被窝里,眼神飘忽不定,一会看向屋里的人,一会又移向别处,两颊红扑扑的,羞的发烫。青铜熏炉里添了把大夫留下的东西,不一会儿,淡淡的草药味四溢飘香,清清甜甜,很好闻。   雅尔檀沉浸在这味道中,渐渐觉得心安。“起来,先喝药。”孟克尔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面前,可她咻的一下,把脸全藏进了被子下,闷闷道,“不要。”孟克尔过来扯被子,雅尔檀小手拽着一角,噘着嘴说,“我自己会喝,你先出去。”   孟克尔看了她一眼,居然没发火,只是非要看她把药喝完了才肯离开。临走时,他又丢下一包甜枣,但雅尔檀却没有心情吃。她想起之前大夫身边那个嬷嬷跟她解释的话,还是有些一知半解。   从温泉回来后,已经过了两天,她身下连换了好几次棉布条,那血像是永远都流不完似的,她时不时的就能感觉到一股热源向外而涌。她真怕自己就会这么死去,尽管孟克尔一再黑着脸说,“不可能!”   懵懵懂懂的蜕变,让她心里忐忑不安,她躺在枕上,忍不住的落泪,想家想母亲想多尔衮。“多尔衮,都怪你!都是你不好!”她抓着被角来回蹂躏着出气,忽然有人插了句话,“怎么是我不好了?”   一人从窗户跳进来,云纹白裳,笑容可掬,英姿飒爽。雅尔檀怔怔然地看着他,直到他把自己抱到怀里,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想我想傻了?”多尔衮蹭了蹭她秀气的鼻子。   雅尔檀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眼里的泪水越滚越大,睫毛眨一眨,又要哭起来了,多尔衮在她红粉绯绯的脸蛋亲了两下,哄道,“先别哭,我发现一个密道,直通外面,咱们出去了,我再任你处置。”   多尔衮说完,就要扶她起来,雅尔檀忙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多尔衮脸色一讶,随即在她羞红发烫的耳上一吻,笑道,“没事,我抱你走。”雅尔檀把脸埋在他肩窝里,声如蚊呐,“嗯。”   密道的一头原来就在孟克尔的院落里,弯曲的小道两侧依稀有些油灯,昏昏暗暗的,有些阴森。雅尔檀像只小猫一样窝在多尔衮的怀里,静静的听着他如雷的心跳声,心安踏实,又不觉淘气起来。   “啾!~”她仰脖偷吻,“雅尔檀!”他微愕,嘴角抑不住向上扬起,将她拥的更紧。   “多尔衮……”   “嗯?”   “我这几天老做梦来着,每次都梦见你来救我,可一睁开眼,你又不见了。”小脸磨蹭在他的胸膛上,哽咽道,“我想么么,我也好想你,你能不能跟姑父说,让我早点回去?”   多尔衮听着心酸,却以笑掩之,“我这不就带你回去了吗?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她抬起脸,笑的满面灿烂,“那可说好了,我以后去哪都带着你。”   她这话,听着怪别扭,好像自己是随侍一般任她差遣,多尔衮想想,却无意计较,抬了抬微酸的胳膊,脸触到她那凝脂细腻的额头,情不自禁低头轻吻一下,“嗯,说好了。”   雅尔檀刚要高兴呢,他又忍不住问道,“头怎么这么臭?你多久没沐浴了?”   幽暗的地道里,响起似有似无的磨牙声,多尔衮胳膊反射性的一僵,等了半天,这妞儿居然没下口,把头一撇,高傲的冷哼了一声,“不管,回去你得帮我洗。”   多尔衮哭笑不得,像是受到蛊惑似的,千依百顺,“好,我帮你洗。”他暗自舒了口气,两日来日夜兼程居然也不觉的累,失而复得的喜悦反而让他倍感精神!   ※※※ ※※※ ※※※ ※※※ ※※※ ※※※ ※※※ ※※※ ※※※ ※※※   雅尔檀被救回来后,连着两日都在毡房里养身子,足不出户。这日,大玉儿又亲自给她送药来,“好苦啊。”伊勒哈赶忙送上蜜水,雅尔檀吞了几口,方才把那涩味咽下去。   苏末尓与伊勒哈退出毡帐后,大玉儿拿起梳子帮她顺着脑后的长发,似是不经意的问道,“雅尔檀,十四爷去哪了?”“他说,去找桑刚儿赛叔叔商量回去的日子。”雅尔檀回头望来,“你要是找他,我让伊勒哈去喊他回来。”   大玉儿抿唇一笑,“不是,我只是奇怪,他今天怎么没陪你呢。”雅尔檀“哦”了一声,大玉儿又问,“雅尔檀,你真的不记得那个地道的入口在哪了吗?”雅尔檀摇摇头,两眼困惑,“我那时都快睡着了,要不,你去问多尔衮吧?”   大玉儿笑笑,没再继续问了。要是多尔衮肯说,早就说了,阿玛问了几次,他都推说是误闯进去的,只凭印象模糊地指了几处,哥哥派人连夜去找,却都不得其路,很是让人懊恼。   雅尔檀背过身,悄悄的吐了吐舌头,略显心虚。孟克尔虽然坏,但终究还是她哥哥,手足相残的事她做不来,多尔衮说他也与人有过协商,只能救人不能毁寨,两人就一搭一唱的装起迷糊来。   只是她也好奇,自从那日回来后,大清沟那再无动静,孟克尔好像就这么放过她了。雅尔檀想想,觉得这样也好,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了。   ※※※ ※※※ ※※※ ※※※ ※※※ ※※※ ※※※ ※※※ ※※※ ※※※   孟克尔所居住的院落后方,有一条急流小溪,顺水而下,穿过灌木丛林,野花飘香处,有一碧波泉眼湖,两岸边柳荫婆娑,水面波光凛凛,一木舟停在上面许久。划桨的是个驼背的老人,一见到孟克尔就堆起满脸的皱纹,唤道,“虎爷,您来了。”   孟克尔轻轻一纵,上了船头,一言不吭。那老人随着小舟晃悠了一下,却仍站的住脚,木桨一扳,小舟便向对岸滑去。舟行湖上,没一会,就靠了岸。孟克尔寻径而去,身影没入参天古木之中,走到树林密集处,头顶黑沉沉的宛如黄昏。   一株株古树错落而立,像是威武的巨人悍将所形成的铁壁铜墙,将他要去的地方严严实实的遮住了,孟克尔来过几次,还是险些要迷失在这丛林中。林子静谧,似乎没人,但凡是功力颇深的人细细一听,就知这阴暗处里埋伏的人,绝不下百人。   林尽处,有一大片空地,中间孤零零的有一座木屋,从外面看并不起眼,进去里面才知别有洞天。木屋摆设清雅,但每件东西都极有讲究,古董行家一看,皆要称奇,历代的玩物应有尽有。   窗边,一人宽袍缓带,负手而立,目光极利,稍睇来一眼,就让人不寒而栗。孟克尔谦道,“黑爷。”那人随手一抬,孟克尔会意的落座一旁,一老妪捧了茶进来,置于案边,茶香四溢。   好茶不饮,孟克尔只恨恨的瞪着那老妪,早已认出她就是跟在寨中大夫身后的妇人,也是潜伏在他身边的叛徒。老妪无畏,得主人意下,又默默的退身而出。“不用怪她,一切都是我的意思。”   孟克尔握紧了双拳,只等一个解释。那人却只是冷冷的说了句,“她的心并不在你身上,放她走,对谁都好。”孟克尔激动的站了起来,怒视着这个他一直很尊敬的救命恩人,隐忍着没有飚出怒火。   两人对峙了一会,孟克尔才开了口,“麦拉斯,我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是受你恩惠,我欠您一条命,我敬您一声黑爷,今日且听你一言。但日后若让我再遇上她,我绝不会再放手!”话完,他便拂袖而去。   麦拉斯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一侧的珠帘后忽至一翩翩少年的身影,容貌若隐若现。麦拉斯眼眸一转,威严的神情稍微放松,嘴角轻扬,“看来,你还是放不下?”少年的声音低沉,缓缓怅道,“不,多尔衮才是那个最适合她的人。”   他似乎是在说服自己,却不觉的流露出少许的落寞。麦拉斯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面假装释怀,一面暗自舔舐着寂寞的伤口。   他与皇太极是不打不相识的兄弟。两人同为天涯沦落人,几杯酒下肚便拜了把子。那时,两人挥别各自曾经的荣华和仇恨,犹如凤凰涅盘,浪迹在草漠上,劫富济贫,打家劫舍,四处风流,寻找着浴火重生后的生命华彩。   那一年,他终于见到了此生最美丽的虹光,但还是迟了一步,与她失之交臂。   孟克尔刚才那番话,麦拉斯不仅不恼,反而有些欣赏他的勇气,如果当年他能有这份执着,不顾兄弟情义,带着托娅远走他乡,现在的她,说不定会在生了几个孩子后,忘记过去,重新爱上自己。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帘后的少年淡淡一声,打断了麦拉斯的遐思,屋里若有若无,一叹复一叹。   二十八   在多尔衮与桑刚儿赛商量后没几日,送亲的队伍就浩浩荡荡的从科尔沁出发了。   近五月的天,天渐渐有些热了。   雅尔檀待在马车里时,常常不着袜子,赤脚贴着车壁,追寻红木的凉意。白嫩嫩的裸足在多尔衮眼前晃来晃去的,让已经人事的他不禁有些浮躁,“雅尔檀,女儿家这样不好,快把鞋袜穿起来。”   雅尔檀满不在意,“又没有别人瞧见。”她见多尔衮皱眉,觉得他大惊小怪,有些不悦,故意转过身把裸足贴在他腹上,轻轻的左踢右踹,一面想跟他对着干,一面又只是嘻嘻哈哈的闹着玩。   可多尔衮却不觉得有趣,抓住她的脚丫想要小惩大诫。可她那只嫩足不盈一握,纤指圆润可爱,在他掌中挣扎,羸弱又俏皮,单纯又挑逗,看的他胸中一股热气急速上升,霎时间血脉贲张,情动不已,无可遏止。   多尔衮勾起她的腰,往怀里一带,便往她唇上吻去。两人以前就常亲来亲去的闹着玩,雅尔檀不觉有异,反而有些主动,跟他抢着亲对方。转眼间,二人气喘吁吁,衣襟散乱。   雅尔檀娇喘细细,密密轻轻的吻散落在她的脸上,唇上和颈侧,带来了酥酥麻麻的感觉。多尔衮的手渐渐摸到她的衣下,“多尔衮……”雅尔檀似有话要说,他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嗯?”   “我的嘴巴要是烂掉了,可怎么办?”多尔衮一愣,从她胸口抬起脸来,“你说什么?”雅尔檀以指点在唇上,一脸难过,“你以前不是说,我要是碰了别人的嘴巴,自己的嘴巴就会烂掉,可是孟克尔碰了我好多下……”   多尔衮脸一沉,推开她整理下凌乱的衣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唤道外面的人,“扎哈里!”马车前有人掀了帘子,“爷?”多尔衮把信随手一丢,“叫人送给宰桑,说里面有地图……”   雅尔檀抢过那封信,从扎哈里手上把帘子一放,蹙眉道,“你答应过别人的……”多尔衮直直地盯着她,看的她心中一阵发毛。“过来!”雅尔檀一个瑟缩,迟迟不肯过去,多尔衮心中更加恼火。   车里气氛正僵,桑刚儿赛骑马到车子边上,问道,“十四爷,前面就是驿馆了,今日是在那儿休息,还是连夜继续赶路?”好一会儿都不见答话,桑刚儿赛正要再问一遍,马车忽停下来了。   多尔衮从车上一跃,命人牵来自己的坐骑,利落上马后,冷冷命道,“在驿馆会合。”话完,他一甩缰绳,绝尘而去。雅尔檀傻傻的靠在车上,眼神落在信封口那已模糊的火漆图案上,茫然不解,他干嘛那么生气?   多尔衮策马扬鞭,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心中怒火越烧越旺。此刻的他恨不得杀回大清沟,踏平那贼窝,将那孟克尔碎尸万段!   他的随侍得令不敢紧随其后,只远远的跟着,但不一会,就已在滚滚尘烟中寻不到他的身影了。   多尔衮孤身而行,没有直奔驿馆,不知骑了多久,他停在了一处斜坡边。这儿依稀而立几株五角枫,正值花期,叶儿正卯足了劲似的往上长,风过处,枝叶摇曳不定,哗啦哗啦的作响。   他信马由缰,徜徉在树间直至坡上。他顺着残阳西落处放眼望去,坡的另一面,每隔几步就立有一株五角枫,枝繁叶茂,春意盎然。他行于林间,宛如游在画里。多尔衮借景舒缓心情之时,一辆马车入林迎面而来。   他瞧着那车前的马夫,觉得格外眼熟。那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从车上跳下来,作揖唤道,“十四爷。”多尔衮眯着眼望去,认出他是那日拦路送信之人,目光顺着他往车后望去,车厢严严实实的覆着,有些神秘。   那人朝着马车做了个请的姿势,“十四爷,我家主人请您上车说话。”多尔衮早就想会一会此人,信上熟悉的笔迹让他有个猜想,惊喜的同时却又忐忑不安。帘子掀开一角,他只身上去后,帘子又很快被外面的人覆了个严严实实。   车厢中端坐着一人,模样看不清楚,声音却似曾相识,“你向来机警,我跟了你这么久,你都没有发现,看来真是心急则乱。”这个调侃的腔调,这个熟悉的声音,让多尔衮心中的那个答案已经渐渐浮出了水面。   “你……”他有些激动,话不成声。那人又递来一包东西,“她刚被人抓去时,被囚在水牢中染了风寒,我让人借机在祛寒的药里下了催红物来保她的清白,但难免会有伤身子。这是妇人家的药,每日给她吃一剂,稍调理几日就好。”   多尔衮眼中闪烁不已,“为什么?”   那人显然知道他在问什么,却避而不答,只说,“天热时,她喜欢光着脚踩在凉物上,喝水时,她喜欢加一勺蜂蜜,吃葡萄时,她不喜欢吐葡萄皮,高兴时,她喜欢躲在门背后吓人,出门时,她喜欢戴着铃铛……”   “她已经不喜欢戴铃铛了!”多尔衮有些浮躁不安,打断了他的话,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那人喃喃自语般的说了一句,“是吗?她已经不喜欢了。”四周昏暗,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多尔衮听出他的惆怅,于心不忍,“你应该知道她为什么不再戴铃铛了。”   那人沉默了许久,才说,“她喜欢这样就由着她,我做不到的,只希望你能做到。”多尔衮抬起脸,舌头像是打了结似的,迟迟才问道,“为什么不回来?若是你还在,她……”声音越来越轻,话还没问完,他就已经说不下去了。   车里静了下来,那人忽撩起一侧的车帘,光线迫不及待地泄进来,洒在他的脸上,显露出容貌。多尔衮愕然,记忆中那张清秀的脸已不复存在,五官依旧俊朗,只是面上像是被火褶子烫过数次一样,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那人等他看清楚了,又放下了帘子,多尔衮眼前复而一黑,心里却将一切看的更为清楚,“你虽是一身傲骨,但并非是在乎容貌、轻易自惭形秽之人。我不信你就是为了一张麻子脸,而放弃所有。”   那人拉拉身上的皮氅,这样临夏的天,他还是忍不住的咳了两声,许是刚掀帘时吹了点风。   “我能活下来,只是因为偶遇机缘让阿玛的友人寻到了良医。良医能治我一时之疾,却不能解我旧患。这病怏怏的身子,能再撑个三年或是五载,全由命数。她为我伤心过一次就够了,我不要她为我孤寡一生。”   “你怎么知道,她就一定会选你?”多尔衮故意打趣,想要挥去车厢里那几近悲伤的气氛。那人随着他笑了,“多尔衮,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善待她,不然我拼着命也会把她抢回来!”   多尔衮摸到他的手,击掌誓约,“一言为定!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等我们都活到老掉牙的年纪了,我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男儿不善感情表达,那人轻轻一笑,已经听出了他话中真正的意思,“恩!一言为定!”   ※※※ ※※※ ※※※ ※※※ ※※※ ※※※ ※※※ ※※※ ※※※※ ※※※ ※※※   雅尔檀到了驿馆,一个人用了膳,等梳洗过后,要睡了都还不见多尔衮的身影。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烦躁郁闷,就坐起来拿枕头撒气。这几年都只有她任性的份,他凭什么对自己乱发脾气?真是气死人了!   雅尔檀骂他骂正起劲时,忽从门外笑脸迎人的进来一人,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还没睡呢?”雅尔檀不答,只假装没看见他,大喊到外面的人,“伊勒哈!伊勒哈!”伊勒哈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来,依序请安,“十四爷,格格。”   雅尔檀哼了一声,不满伊勒哈没有与自己同仇敌忾,“你还愣着干嘛!去,把我的袜子拿过来!”伊勒哈傻眼,“格格,您不是才让我把它们烧了?”雅尔檀气的捶被子,“你不会再拿一双来?你不知道十四爷看到别人不穿袜子,就会乱发脾气吗?”   门外的扎哈里扑哧一声笑了,伊勒哈想笑,却又不敢笑,硬憋着一口气答应道,“奴才这就去。”多尔衮唇角上扬,这小人儿简直就是他的活宝。他在伊勒哈转身之际,吩咐了句,“找到了明早再拿过来。”   伊勒哈前脚刚走,雅尔檀就从床上跳起来,气鼓鼓道,“我的人凭什么听你使唤?”多尔衮上前把雅尔檀从地上打横一抱,坐到了床上,任她捶打,手一个劲的暖着她的足,“夜里地上凉,万一又病了,我会心疼。”   她的牙正咬在他耳上,听了这话,不仅不为所动,反而又是狠狠一口。他不叫痛,只是温柔的按摩着她的脚心子,随她作弄。一口贝齿在他身上磨来磨去,他渐渐的有些不能自抑,“雅尔檀。”   “干嘛!”她在他颈边哼哼有声,却不知自己这连番的举动,活似一女登徒子。多尔衮慢慢的倒在床上,她冷不防的趴到了他的身上,随后一翻又被他压在了身下。   少年的黑眸熠熠,笑意盈盈的望着她,“雅尔檀,我以后会加倍宠你,爱你,保护你,永远不离开你。”   他每顿一下,就会在她唇上轻轻一啄。最后一句话后,他在她唇上反反复复的,逗留了许久,似要把这些海誓山盟都印在她的身上。   二十九   深春的科尔沁,草茂马肥,没了匪贼的滋扰,生活也平静了许多。   大玉儿站在离沙河最近的坡上眺望沟内风景,可视线的最远处还是只能停留在那一棵棵的苍天大树之前,不得而终。   她曾在这样的季节,见识过沟内溪水潺潺、繁花似锦的美景。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她刚满十岁,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她藏在了阿玛送给匪窝的货物里,混进了沟内。   可惜,她在进寨前就被人发现了,擒贼先擒王的计划未成而夭折了。好在她机灵,知道顺溪匿迹,才逃过了马贼的追杀。   只是等她听不见声音,渐渐敢停下来休息时,她却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   林径曲折通幽,眼睛所见之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她仿若走进了世外桃源。草原上,桃花少见,她只在别处见过一两次。树下,老翁除草,老妪浇水,悠然自得。   娇嫩的花儿团团簇簇,犹如一朵朵的粉霞,绚烂夺目。而那桃花烂漫处,还有一位负手徜徉的少年,正背对着自己,念念有词:“……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他念的是《诗经》里的桃夭,只是这一首贺人新婚的词,她细细听他念来,却感受到几丝耐人寻味的哀伤。 大玉儿好奇之际,面前忽寒光四射。   转眼间,她已被人团团围住。“来者何人?”一粗狂的大汉对她厉声喝道。大玉儿胆大无畏,只是失望被人挡住了视线,不能趁少年回头时看清他的容貌。   那粗汉见她不答,举刀挥来,“阿布凯!”一声喝令,那刀停在大玉儿的面前,粗汉转身望去,欲听下文,“少主?”   大玉儿趁机望去,那少年却已经背过身去了。她看着那俊朗身姿,回味起刚才那低沉悦耳的声音,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形象。   “将她送回去罢了。”他声定自若,仿佛知道她的身份似的。   “你是谁?”大玉儿扬声问道,那人不答。粗汉收刀上前,似乎是要带她走了。大玉儿情急之下,不知为何,竟脱口而出,“你能给我一枝桃花吗?”   她此话一出,众人皆愣。连那自始自终都只顾着做事的老翁老妪都停下了手,皆侧目望来。他们那惊讶的表情好像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一样。   大玉儿猜度,莫非这花要不得?可既然他都肯大方的放她离去,这样豁达的人还会吝啬一枝花吗?   粗汉趁她不备之际,冷不防地向她颈侧一掌袭来,大玉儿眼前一黑,带着未解的疑惑不省人事。   等她再醒来时,人已经在自己的毡帐了。苏末尓哭哭啼啼的告诉自己,阿玛原是要亲自杀进沟内寻人,谁知有人在马圈里发现了昏迷的她。   大玉儿的视线落在榻边的矮几上,一枝娇花嫩叶,着实醒目。   时隔一年,枝叶早已枯萎,只是那花儿被她混在香料里,用来做了荷囊,随身携带。   大玉儿从记忆中醒来,忽解下腰上的荷囊,将它随手丢在了这个她常常眺望无望的地方。   今日阿玛告诉她,明年她就要嫁去东京城了。她想,那些不该做的梦,是时候要沉淀了。   充满旧梦的荷囊跌落坡下,其间的香料散落在空中,顺风飘向西边,仿佛想要回到它们最初的地方。   老树新花,依旧灿烂。窗扇喀啦一声轻轻摇晃,一男人从里探出头来,“你种的那几株桃花看来看去,还不都是一个样。今个可是好日子,陪叔叔喝酒吗?”   树下少年回头淡淡一笑,枝上的铃铛在风中摇曳,清泠泠的碎响着,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八百里地外的喜宴欢庆声,心里却一阵感伤。   “好,今日就陪叔叔一醉方休。”   他想,也许醉了,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五月二十八日,蒙古科尔沁部桑刚儿赛送女前来,嫁与多尔衮为妻。努尔哈赤令宰牲畜九头,摆四十桌席,带诸福晋、诸贝勒大臣,至八角殿,演各种顽艺,与子成婚。   一《满文老档·太祖》卷74,《武皇帝实录》卷4   洞房花烛夜,雅尔檀等众人都散了后,就很没形象的倒在了多尔衮的怀里,“好累啊~,怎么成亲这么多规矩,真烦人。”她嘟囔抱怨,多尔衮笑意盈盈地凝视着她,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雅尔檀见他老半天不搭腔,觉得他眼神有些奇怪,“你看什么呢?”多尔衮抬起她的脑袋在脸上啵了下,“我的媳妇真好看。”闻言,她咯咯的笑起来,脸颊上若隐若现的酒窝很是可爱。   “我穿这身衣服的时候,琉璃就在边上一直咋呼,说她也要当新娘子。”雅尔檀的双眼微微眯起,像是月牙儿一样,散发着迷人的晕色。她一边说一边扬起胳膊,轻挥长袖,红澜荡漾,金丝耀眼,“等琉璃嫁人的时候,我也送她一件这样的衣服。”   琉璃是高娃的女儿,出生不到一年就没了娘亲,一直都是由哲哲和托娅照顾,自小就与雅尔檀亲近,两人的感情胜似亲姐妹。雅尔檀去科尔沁时,琉璃就一直哭个不停,天天都要抱着雅尔檀的枕头才肯睡觉。   雅尔檀回来后还没两天就又离开了四贝勒府,她都还没跟家人好好相处过,成日里都是听些有的没的规矩经。她回想起来,觉得舍不得,又有些难过:“多尔衮,么么说我嫁过来就要听你的话,跟你吃,跟你睡,不能老想家,可是我还想跟么么睡,还想找琉璃玩……”   多尔衮亲亲她的额头,“你想找琉璃玩,我们可以把她接过府来玩,可是从今往后,你想睡觉有人陪的话,就只能找我了。”她扁了扁嘴,“为什么只能找你?”多尔衮坏笑,“因为有些事儿你只能跟我做。”   雅尔檀将头微微仰起,好奇的问:“什么事呀,这么神秘?”多尔衮不答,只是细细的品尝她唇上的胭脂。   喜烛摇曳,帷幔轻晃,春色无边。   三十   青梅竹马的两人,燕尔新婚,如胶投漆,恩爱缠绵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这逍遥快乐的日子里,也有令雅尔檀头疼无奈的时候。   为人媳妇是甜腻如蜜,而为人儿媳妇却是苦不堪言。   她每日都需入宫与阿巴亥请安,若婆婆是慈眉善目之人,她去了倒也的欢心。但阿巴亥似乎还是不喜欢她,见她去了,只是一味的冷落,可若是不去吧,又要落人话柄。   雅尔檀最难熬的也就是这在汗王寝宫枯坐的半个时辰。她既插不上话,还要时不时的听人训斥,换成是谁,日日如此,哪能吃得消?   而且同是一家的儿媳妇,还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雅尔檀虽不是计较之人,但常常看到阿巴亥对阿济格的福晋兰馨嘘寒问暖,这个赏赐那个夸奖的,心里总是会有点不舒坦。   更别提阿巴亥还总拿阿济格家大阿哥和度来说事,这不,又来了。   “雅尔檀,你有空就多与兰馨讨教讨教,她可是一进门没多久就怀上了和度。”雅尔檀笑笑看向兰馨,兰馨却只看着阿巴亥,“这都是托额默的福……”   雅尔檀心里抑不住的抓狂,同一个话题,没完没了的说。   偌大的殿中,一边欢声笑语,一边阴郁无聊,既不相容,却又不得不共处一室。兰馨行事和平,没什么主见,木木讷讷,却很能讨婆婆的欢心。   雅尔檀与她聊不到一块去,往往只是寒暄几句就词穷了,远不及和豪格家的金蝉那般热络,她至少还可以跟金蝉抱怨婆媳问题,说尽她的坏话泄愤过瘾。   门外忽一小太监跑进来,“启禀大福晋,十四爷来了。”多尔衮一进门,就看到雅尔檀眼巴巴的瞅着他,一脸可怜兮兮的小模样。   他冲她一笑,走上前先与阿巴亥请安,兰馨站起身来让他坐,他笑笑要谢绝,阿巴亥酸不溜丢的说,“他哪坐的住?只是来看他媳妇的。”   多尔衮不表态,只关切问说,“额默,今日可还好?”阿巴亥抱了抱怀里的和度,若有所指道,“如果能再抱个孙子,自然是好!”   雅尔檀恨不得马上走人,根本没用心在听她说话,多尔衮笑答,“儿子定不会辜负额默的期望。”阿巴亥瞥了眼雅尔檀,故意加重字眼说,“若能雨露均沾,胜算自然会更大。”   多尔衮面不改色,“请额默不必多虑,儿子心中有数。”阿巴亥哼了一声,兰馨知道这母子在说什么。这一事,在场四人唯有雅尔檀还被蒙在鼓里。   昨日阿巴亥挑了几个容貌身材俱佳的女子送去多尔衮那,却被他当下就退了回来,令的阿巴亥气结,只骂雅尔檀是蛮横之人,却不肯相信这是多尔衮自己的意思。   哪个男儿不风流?阿巴亥的大儿子阿济格,自从娶妻后,就纳妾不断,哪有像多尔衮这样,自打成亲后就再也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雅尔檀听的有些糊涂,觉得他们好像在打哑谜一样,拐弯抹角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多尔衮牵着她离开时,她的心情也被那不欢而散的气氛给影响了,耷拉着小脑袋,没精打采的跟在多尔衮的后面。   “过来吧。”多尔衮先跨下了两层台阶,弯下腰回头唤她,雅尔檀愣了下,他笑道,“你不是累了吗?我背你走。”   雅尔檀唇角一扬,欢快的连跑了几步,跳上了他的背,多尔衮呵呵的晃了几步才站稳。雅尔檀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使劲亲了下,“多尔衮,你真好!”   多尔衮乐滋滋的问,“你就这么容易满足呢?”雅尔檀点点头,蹭着他的颈侧,“我就喜欢你背我,你背我的时候,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踏实。”   “那我就背你一辈子。”多尔衮脱口而道,却是肺腑之言。雅尔檀一高兴,变本加厉,“那你这辈子只能背我一个人。”   多尔衮故作沉吟,好像还需考虑似的,雅尔檀一口咬上他的耳朵,“快说!你以后都不许再背别人!”多尔衮逗她,只摇晃着步子,故意卖关子。   只是两人闹了没两下,雅尔檀又忽然安静下来,趴在他的肩上有些沮丧,“多尔衮。”她的声音低落,他收了顽心,心疼地侧过头蹭着她的额,“怎么了?”   雅尔檀想起没过门前,自己还是人见人爱、无忧无虑的格格,可怎么进了他的门,自己就变得这么惹人嫌了呢?连么么和姑姑都不爱听她抱怨婆婆的话,总是搬出一大堆的规矩来说服她。   “多尔衮,要不咱们还跟以前一样吧?我和么么住在姑父那,你有时间就来找我,咱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多尔衮知道她新为媳妇后平添了不少烦恼,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他能挡就挡,但额默的固执也令他颇为头痛。   “咱们回不去了。”他搂着她,继续向前走。   雅尔檀还是有些孩子气未脱,“为什么?”   多尔衮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雅尔檀,我长这么大,就只背过你一个,以后也只会背你一个。”   雅尔檀的脸贴着他的耳,肌肤相亲,感受着那股暖意徐徐向心间袭来。   走了几步路,她又问,“么么说,我嫁给了你,以后的日子就只我们两过了,我不能一不开心就回去……”   她的声音带着丝不确定,两个月的新生活中,她尝尽了甜蜜的滋味,却亦慢慢察觉到幸福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许多不安。   一些人渐渐的淡出了她的生活,像是么么、姑父、姑姑,还有豪格,他现在几乎都不跟自己说话了,尽管自从高娃逝去后,他就不怎么搭理她。   而一些人也频频的出现在她的周围,像是阿巴亥、兰馨和阿济格。她不喜欢阿济格对多尔衮挤眉弄眼,神神秘秘的要拉他出去玩的样子,好似他们要背着自己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她很怀念以前的日子,无忧无虑的多好,她不用莫名其妙的担心,不用违心讪讪的看人脸色过活。   她越想越委屈,经不住的哭了。   现在,她连哭声都不再像以前那般肆意,只默默的流泪。   入夏的天,微微有些燥热。多尔衮的额上微微渗着汗,气息依旧沉稳,只是目光随着她的啜泣,越发的冷峻。   “雅尔檀,一切都会好起来了的。”他侧过脸,棱角分明的唇擦过她的额,许下承诺。   她如有若无的应了一声,他昂首阔步,带着她向着阳光灿烂处而去。   宫径幽道上,留下了一道密合不分的背影。   三十一   复州城是辽东一代历史颇为悠久的石城,其中有不少前朝旧代留下的建筑,如历经唐元两代所改建的永丰塔。永丰塔位于复州城东南方,其得名于永丰寺。塔西便可见寺庙,四处皆是高墙,院内杂草丛生,人迹罕至,阴森诡异。   这儿本来香火极旺,但自从去年城中汉民集体叛逃一事后,别说是庙里了,就连城里都只剩下萧条。那时,努尔哈赤遣两万八旗兵,血洗复州城,杀尽男人,掳走大量子女和牲畜,城中乌烟瘴气,尸横遍野。   如今的寺庙已是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四角落里皆乱,但只一处没有蜘蛛结网,虽地上也有杂草覆之,但比起别处倒有些不自然的凌乱。几个黑衣人寻进庙里,其中那位大胡子厉眼一扫,便看出了端倪,稍一指,就有人上去轻敲查探。   “虎爷,下面果然有暗道。”   这时,又有几人簇拥着一位少年进来,“咳咳~”入夏的天,他还用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时不时的轻咳,气色不佳。大胡子蹙眉望来,“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些杂碎还能逃的了我的刀下?你且在车上等着便是!”   那人微微笑之,“你做你的事,我只是来问两句话罢了。”那大胡子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一行人遁入密道,越到尽处,渐渐听到有人的说话声。   “宋兄,如此说来,我们的复仇大业指日可待了!”有人得意大笑,细细听来,密室中应该不下三人。   大胡子连着两三个月心浮气躁,这次得令出来行动,就是想好好发泄图个痛快,最见不得人欢喜,遂迫不及待的现了身,“几位侠士这般开心,不晓得是为何事?说来与我听听。”   暗室里除了四个汉服男子,还有两个妇人,和一个满地乱爬的小孩。几人见到他们,面色皆一变,如临大敌。   男的杀气腾腾,女的护住小孩闪避一侧。一瘦瘦长长的汉子似读过些书,有几分儒雅之风,见他们穿着像是从塞外而来,问话到还客气,“不知几位是敌是友?”   大胡子不理不睬,只冲着身后说,“你要问啥就快说,老子没啥耐性,一会都杀光了,你回头可别赖我。”   几个汉人皆愣,不由握紧了手中兵器,怒目看向他的身后,只是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冷冷淡淡,“请问各位英雄是在东京城何处,安插了什么人?”   闻言,那四人已认定了他们是努尔哈赤的爪牙。一又高又壮的男子眼中迸出仇恨的火花,冲动地举刀刺来,“建奴!还我大哥命来!”那大胡子面不改色,拔刀相向,轻松应之,“我说什么来着,你那套根本不管用!”   暗处,先前问话的地方,响起一声轻叹,他身后的人一拥而上,那几个谋逆之人寡不敌众,亦宁死不屈,纷纷抹脖自尽。屋里萦绕着一股血腥味,越发的浓郁。那两妇人扑在尸首上哭个不停。   一介妇孺,大胡子并不放在眼里,扛着刀带着人先出去了,“后面就交给你了。”少年侧身让开一条道,那两妇人这时才看清他的容貌,顿时面如土灰,紧紧的将孩子捂在了怀里,好似遇上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瑟瑟发抖。   大胡子在寺外等了会功夫,忽问道手下一人,“这离东京城多远?”那人凝思一想,“回爷的话,若是马不停蹄,不出一日便可到了。”   大胡子不说话了,眸中忽闪忽闪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爷,少主出来了。”那人朝寺院大门一指,大胡子转眸便见少年缓缓将至,唇角微扬,应是达成目的了。   “你还没回去?”少年抬眼望来,大胡子有些不自在的撇过脸,“听闻这一带还有叛民作乱,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免得你出了什么事,黑老头拿我发难。”   少年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只身上了马车,一行人又往东北方向而去。   马蹄声渐而远去,寺庙四周静了下来,只一片死气沉沉。   ※※※ ※※※ ※※※ ※※※ ※※※ ※※※ ※※※ ※※※ ※※※ ※※※   而此刻,在东京城外的太子河支流畔,正是欢声笑语,生机盎然之时。   多铎得了个风筝,想着最近在额默那见到雅尔檀,她总是闷闷不乐,就特意拉她出来散散心。谁知那么不凑巧,琉璃正好在她那儿玩,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把这不懂事的娃娃也带了出来。   一路上琉璃总赖在雅尔檀怀里撒娇,她们姐妹相谈甚欢,多铎插不上话,不禁有些吃味,从始至终都没过给琉璃几分好脸色。   他们从福盛门偷溜出城来到这偏静宽广的空地,雅尔檀与琉璃仿佛出了笼的鸟儿一样,欢快不已。这儿依山傍水,景色秀丽,的确是个爽心悦目的好地方。   河上送来的风清而劲,多铎带来的小太监本来就会玩,只一会功夫就把风筝悠悠的送上了天。等它越飞越稳,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的时候,多铎就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中夺过了线轴跑了起来。   雅尔檀和琉璃手牵手,高兴的追着多铎一块奔跑,周遭的人仰起脸,望着那似鹰非鹰的风筝,皆是新奇。“叔叔,给我玩给我玩!~”琉璃等多铎停下来,就踮起脚伸出肉呼呼的小手要去拿线轴。   多铎瞪了她一眼,凶道,“不给!你一玩,风筝准掉下来!”琉璃眨了眨眼睛,眸中已见晶莹,多铎见她可怜还更凶,再瞪一眼,吓的她“哇~”的一声躲进雅尔檀怀里哭起来。   雅尔檀一手抱着她安抚着,一手指着多铎,威胁道:“多铎,你给不给我们玩?“多铎气势弱了些,不满的辩解道,“琉璃两只手都不够握线轴的,怎么给她玩?”   雅尔檀昂起下巴,“我跟她一起放!“多铎看了看她,犹豫不定。雅尔檀冲琉璃使了个眼色,两人转身就走,多铎赶忙喊道,“你别走!给你们玩就是了。”   姐妹两相视而笑,一脸得逞的快意。雅尔檀握着琉璃的手,两人起初还能把线轴收放自如,但后来风劲忽然强了起来,她们拉不住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风筝摇摇欲坠,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一头栽进了河里。   “你看看!我说了不让你们放,你们偏不听!”多铎气的跳脚,琉璃讪讪地躲到了雅尔檀身后,多铎只看着她发脾气,好像都是她的错一样。   雅尔檀的玩兴全被他的阿哥脾气扫尽了,想着一路上他盛气凌人的样子,气道,“我就是不想看你独自儿放风筝,就是故意让它掉进河里的,怎么样?!”   多铎与她大眼瞪小眼,气的口不择言,“难怪我额默说你是悍妇!你就是蛮横霸道!不讲道理!我哥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娶你!”这一句,犹如惊天霹雷,旁边的人都被吓傻了。   雅尔檀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把线轴往他身上一砸,“多铎!从今往后,你休想我再跟你说一句话!”   多铎说完也有些后悔,又见她发了狠话,心里顿时慌了起来,可是众目睽睽的,他又拉不下脸道歉,只好眼睁睁的看着雅尔檀他们离开了。   小太监看着在河上飘飘荡荡的风筝,请示道:“爷,小的这就下去把风筝捡回来?”多铎一肚子闷气正愁没地方发,怒道:“捡什么捡!以后谁再敢跟我提这东西,我就砍了谁的脑袋!”   ※※※ ※※※ ※※※ ※※※ ※※※ ※※※ ※※※ ※※※ ※※※ ※※※   晚膳时,雅尔檀只埋头吃饭,多尔衮逗她说话,她亦一言不发。“这肘子炖的烂,不腻,你尝尝。”多尔衮挑了块嫩肉给她,她却只扒拉着不吃。“怎么了?”多尔衮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平日里他一回来,她早就像恶狼扑羊似的闹着他玩了。   今日她这样文静,他估摸着是不是额默又给她找茬了,“是不是额默说你了?”他的手一贴上她的脸,她的眼里就滚出了斗大的泪花,吓了他一跳,当下就抱她进了内室。   多尔衮哄她说了缘由,雅尔檀声泪俱下,“多尔衮,怎么我一嫁给你,就这么多人讨厌我?琉璃都可以找么么和姑姑哭诉,我就不可以!……连么么都不疼我了,我以后可怎么办?”   多尔衮哭笑不得,“谁说没人疼你?我可是疼你疼的不得了。”说完,还暧昧不清的在她耳上吻了下。雅尔檀似乎听出他的另一层含义,连耳根子都红了,又羞又恼,急道,“现在连多铎都欺负到我头上了,你还落井下石!你们兄弟两都不是好人!”   她越说越气,在他怀里死命挣扎,幽香一阵阵的扑鼻而来,多尔衮的气息渐渐不稳,有些心浮气躁,“我明个就找多铎算账去,为你出气。”雅尔檀不满,“为什么不现在就去?你别想糊弄我!这回,我绝不原谅他!”   “我哪敢啊?谁敢欺负我媳妇,我管他是谁,都不轻饶!”话完,多尔衮又坏坏一笑,“现在嘛,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   雅尔檀对他这个表情再也熟悉不过了,粉霞染腮,起身要落跑。多尔衮眼明手快,一个拦腰俯身而上,她就被严严实实的压在褥上。   他笑意盈盈,“媳妇,哪里逃?!”她含羞带怯,看着他越贴越近。   床幔垂落,屋里嗔笑不断,但很快又没声了……   三十二   睡到半夜,忽有人敲门。   多尔衮先醒,却怕吵到雅尔檀,慢慢的起身。但门外的人不知情,以为他没听见,又多下了几分力来叩门。   “恩……烦人。”雅尔檀呢喃着,两只胳膊又环上他的腰,把头缩进了被子里。多尔衮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脱身,随意披了件外衣出去找人算账。   扎哈里结结实实的挨了他一脚,忍着痛道明了来意。   多尔衮神情一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可能?我不是让你把她送走了吗?”   扎哈里又悄声说,“爷没成亲前,奴才就把人送走了,只是刚才十二爷那来人说,她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子了。奴才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那会……”   闻言,多尔衮的脸上闪过一丝蕴怒,正欲发作,里面娇人儿似乎是起来了,迷迷糊糊的问道,“多尔衮,你哪去了呢?”   扎哈里心里一阵紧张,听到这声音,仿佛遇到救星一般,悄悄的松了口气。他当时哪里知道那样温顺的女子会偷龙转凤,并没有服下那避孕的汤药。这女人动起心机来,还真是防不胜防。   “你先睡,我一会就进来。”多尔衮冲着屋里喊了一声,转过身来时,已没了刚才那温柔的语气,目光肃冷,“你亲自去回了十二爷,就说孩子不可能是我的,让他看着办。”   “是。”扎哈里虽答应了下来,但直到门又掩上了,他还有些不确定刚才听的话。毕竟算起来,这还是爷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多少有点可惜。   多尔衮再进屋时,雅尔檀正抱着被子打哈气,娇憨的像个小女孩。“什么事呀?”她伸出两只白皙的胳膊示意让他抱。   多尔衮顺势回到被窝里,亲了她下,不答只说,“雅尔檀,咱们生个娃娃好不好?”   “啊?”雅尔檀愣住了,“我生吗?”多尔衮看着她傻乎乎的样子,哭笑不得,“当然是你生,就像你额默和你一样,你也生个小妞儿,我把她当宝贝一样疼。”   雅尔檀嘟起小嘴,“不干!你只能疼我一个!”多尔衮笑着解释,“我当然最疼你了,我们生了娃娃以后……”   雅尔檀猛摇头,“我不管,你就只能喜欢我一个,只能疼我一个人。”她又一把紧紧的抱着他,霸道地强调,“你是我一个人!”   多尔衮想到她现在跟以前一样稚气未脱,哪有做娘的样子?这事许是迟个一两年,又或是顺其自然会更好些,遂顺着她的话说,“好,我就喜欢你一个。”   雅尔檀在他脸上连啵了几下,乐不可支,“多尔衮,我嫁给你就是要让别人知道,你是我的!”   她想起以前那几个常常借故跟多尔衮说话的格格,几分得意起来,“哼,看她们以后还敢缠着你!”   多尔衮知道她说的是谁,想起她当时那小气发狂的模样,忍俊不住,“你啊,生来就是个醋坛子。”雅尔檀微扬下巴,“那也没办法,谁叫你喜欢我呢?”   多尔衮琅琅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是啊。我最在乎你了。”   这一语,寓意深远。雅尔檀没听懂的地方,即将扼杀一个可能会威胁她地位的新生命。   嫡出庶出,何其重要?   他多尔衮的第一个儿子,只可能是她的孩子。   翌日,多铎早早地就依在白玉砌成的栏杆上翘首以盼,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佳人。   “雅尔檀,昨日是我不对,我差人又做了两个风筝,你一个,琉璃一个。”   他呵呵傻笑,手上拿着两个漂亮的风筝献宝。阶梯上,雅尔檀连瞟都不瞟他一眼。   “你还生气呢,要不你打我好了,你打我总好过我哥打我……”   他扮起可怜,雅尔檀视若无睹,只当耳边是乌鸦在乱叫,不为所动。   殿前,一嬷嬷见她来了,迎上前来道了安,继而说道,“大妃今日身体不适,说今日不用请安了,请福晋回去吧。”   雅尔檀暗自猜度,若是真病了,早就应该派人到府上通知才是,匆忙打发她走怕只是临时出了什么事。但今日可以不用见到阿巴亥那张拉长的脸,她还是开心,不细究,只装模作样的问了一两句关心的话,就迫不及待的离开了。   多铎屁颠屁颠的跟在她身后,讨好道,“雅尔檀,我跟你说那嬷嬷是骗人的!我之前还看见阿济格带着个女人进去。”   雅尔檀才不管他说什么,越走越快,多铎急了,挡在她面前,耐不住性子嚷嚷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她还是不理不睬,绕过他继续往外走,倒是这嚷嚷声引得廊檐下路过的太监宫女纷纷侧目望来。   多铎好面子,恼羞成怒的冲着她的背影叫嚣起来,“你不理我就算了!以后大家各不相干!我再不给你好吃的好玩的!到时,你可别眼馋!求我也不给你!”   雅尔檀越走越远,两人又一次不欢而散。   多铎的气焰只是虚火,嚣张过就没了方寸,垂头丧气的又回到阿巴亥那,殿外的人并没有意思拦他。   他一进去,就见到阿巴亥乐呵呵的拉着个女子坐在炕上。   阿济格看到他,笑道,“怎么才回来?还不过来见下嫂子?”   多铎随意问了声,“什么嫂子?”   阿巴亥指着身边娇羞的女子,“这是多尔衮的新媳妇。”   那女子起身要与他行礼请安,阿巴亥拦住她,“都是自家人,况且你又有了身子,这些规矩能免则免。”   多铎看她们亲密互动,莫名的有些反感,“什么新媳妇啊?我哥的媳妇是雅尔檀。”   阿巴亥的笑意不减,语气笃定,话更是让多铎从头凉到脚,“她肚子里怀着多尔衮的骨肉,怎么不是多尔衮的媳妇?”   多铎倏然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   马车缓缓停下,伊勒哈刚撩了帘子,府里匆匆走出了一行人。“福晋,是爷。”   雅尔檀探出身来,多尔衮大老远见到她时好像松了口气。   “多尔衮!~”她开心地在唤着他。   他大步迎过去,两人几乎是同时张开了手臂,一个扑一个接,欢快的抱在了一起。   两人相拥绕了两圈,雅尔檀的笑声感染着周遭所有人,尤其是多尔衮。他之前收到风声时的紧张心情渐渐的得到了平复,试探性的问道,“今个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雅尔檀掩不住的兴奋,“额默说她身体不适,连请安都免了。”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口气,有些个幸灾乐祸,似乎不近人情,遂又补了句,“我问过嬷嬷了,她说已经让太医看过了,并无大碍,你不用担心。”   多尔衮看着她清澈的星眸,眼中多了几分心疼,抿唇吻上她的额,久久不语。   远远的巷子里,站着两人。当他们的视线同时落在那如胶似漆的身影时,神色微变。依墙而立的大胡子幽幽的收回视线,转过身时,不经意地在身后那双淡淡的黑眸中寻见一丝熟悉的不甘。   恍然间,少年神色已如常。“走吧。”   清冷的街角,寂寞的身影一前一后,拖的很长。   三十三   夜深。   “苏柔儿……”一长串奸细名单上,皇太极只念了这么一个名字,然后对一旁恭敬而立的少年笑道,“你的消息还挺灵通。”   皇太极一指摸过名单的最后一行,字迹顿时有些模糊起来,很明显,苏柔儿这个名字刚加上不久。少年面色从容,“还请阿玛成全。”   皇太极的脸上兴起一丝玩味之情。他端起茶盏,一边轻扣着盏盖,一边试探性地问道,“我瞧你的气色似乎比之前还好些,这次回去让麦拉斯为你寻门亲事,如何?”   少年神色淡淡,“谢阿玛好意,儿子无欲无求。”皇太极饮了一口茶,味道微苦,“若是这样,我倒也能安心了。”   少年抿唇一笑,皇太随手收了名单说,“这事即便你不说,我也会有所安排的,你且放心回去吧。”   少年双膝前后一跪,两手着地,连叩三下头,然后说:“儿子不孝,不能侍奉阿玛左右,还望阿玛多多保重!”   皇太极走过去,一手揽起他,一手轻抚上他的背,交颈贴面,“我让人备了些药材补品,稍后会送过去。你好生调养,缺什么就让人捎个信来。”少年眸光闪烁,声音迟迟才出,有些哽咽,“儿子明白。”   少年从后巷出来时,满脸大胡子的粗汉正坐在马车前,有一下没一下的甩弄马鞭。少年缓步走去,大胡子伸出只胳膊搭他上车。   “外头风大。”大胡子见他不进车里,反倒坐在了自己身边,有些意外。少年笑容温和,“这段路只我们两人,我陪你说说话。”   大胡子轻嗤了一声,“老子不稀罕。”话虽如此,但他也没再多劝拦。马鞭划空一甩,大胡子潇洒驾车,往偏僻的路道上而去。   少年背靠在车厢前壁,一只胳膊随意搭在半屈的膝上,披风的帽檐被拉的很低,几乎看不清容貌,“你应该知道我刚才去了哪?”   大胡子扬鞭催马,不答。少年微微侧首,“如果你后悔还来得及。”   大胡子余光扫来,语气淡淡,“如果我真的要杀了你阿玛呢?”   少年不急不缓的回道,“对敌人,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大胡子沉默了一会,忽问,“若只是情敌呢?”   少年淡笑不语。   大胡子甩手又是一鞭,骏马扬蹄嘶鸣,将东京城的一切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日上三竿时,红烛早灭。   白滑的小手刚挑起帷帐,就被拉了回去,榻上一声娇喃,“多尔衮,别闹了~”   “今日不是不用请安?”多尔衮一臂圈住她的柳腰,面贴面,耳鬓厮磨,贪恋怀中阵阵幽香。   雅尔檀用手挡住他亲近的唇,就怕他缠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我与金蝉约好,要去讷敏那听戏。”   多尔衮在她一掌天地里啄吻挑逗,闹的她从手心到全身都瑟瑟发痒起来。雅尔檀转手推开他的头,含羞啐道:“若是害我误了时辰,又要被金蝉她们笑了。”   “笑就笑呗,干脆今个别去了,我今日无事……”雅尔檀咯咯一笑,抓住他不规矩的手狠咬一口,趁他吃痛之际,赶紧从床上溜了下来。   多尔衮张起帷帐,作势要扑过来。“伊勒哈~伊勒哈!~”雅尔檀披上衣服,闪身一躲,把外面等候许久的人给唤了进来。   更衣时,多尔衮隔着扎哈里,像只恶虎对雅尔檀张牙舞爪,逗她开心。伊勒哈半蹲着身子,手上拿着衣带正前后而绕,看雅尔檀笑的花枝乱颤,亦被她感染了,笑的忘了动作。   多尔衮着好衣服,便接过伊勒哈手中的衣带,亲自为雅尔檀系上,雅尔檀也学他的样子把玩着他的衣带,本是一件你侬我侬的亲密举动,却毁在了多尔衮的一句话上:   “雅尔檀,你是不是胖了?”   某人咬牙切齿。   岳托的台吉府上早早就做了准备,只是戏都唱上了,金蝉和雅尔檀才姗姗来迟。肫哲身为雅尔檀的小姑子,非要罚她吃酒,雅尔檀心中还有气,闷头就给喝了。   肫哲又递来一杯,讷敏半路夺了去,笑道,“她要是喝醉了,我们不能安心看戏是小,十四叔找来算账才可怕。”雅尔檀一听,就要去抢她手上那杯酒。   金蝉一面拦着她,一面冲着讷敏笑说,“快别提十四叔了,我去找她时,小两口正拌嘴呢。”讷敏命人收了酒,打趣道,“呦~这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也有小吵小闹的时候?”   雅尔檀气呼呼,“这一回,你们谁也不许帮劝!我都没嫌他汗臭,他倒是嫌我胖了!”肫哲扑哧一声笑道:“你们床头打架床位和,自然是不用我们劝的。”   闻言,三人皆愣,金蝉反应最快,揶揄笑道:”肫哲,你从哪听来这话儿?莫不是你想嫁人了?”肫哲一时口快,羞了脸,支吾道,“我……以前额默劝十二嫂时,我听来的。”   金蝉不依不饶,“真的吗?你是不是看雅尔檀嫁了人,自己小姑独处,心里痒痒了?”肫哲说不过她,就要来掐她的嘴。   金蝉躲到了雅尔檀的背后,“雅尔檀,你家小姑子想要杀人灭口,你也不管管。”雅尔檀被这么一闹,暂时忘了前事,笑着挡在两人中间,“我哪管得了小姑子的事,她想嫁人,我们也留不住啊。”   “讷敏,你看看她们两!~”肫哲气的直跺脚。讷敏见对面几家福晋频频侧目过来,笑着劝道,“肫哲还是姑娘家,可不比你们两个脸皮厚,且别闹了,赶紧听戏才是。”   四人两两坐开,肫哲还恼她们,先拉着讷敏一处入了座。雅尔檀与金蝉本就能聊的来,坐在一起哪还有心思看戏,只顾着说小话。   她们从小一处玩,两人之间有自己的暗语,即便外人听去了,不知情的估计也猜不着。只是有些话,雅尔檀还是顾忌肫哲的,与金蝉说时也格外小心。   “……老妖这两天闭关修炼,我不用请安,耳根子甭提多清净了。”雅尔檀最近胃口特别好,说话的功夫已经吃了两块沙琪玛。金蝉看她吃个不停,往她腰上一握,稍比下说,“多尔衮也许没说错,你是胖了……”   雅尔檀听了,不知是赌气还是真的饿了,吃的更欢,“哼,反正他都娶了我,还怕什么?!”金蝉摇摇头,“你若不注意、盯紧些,他说不定很快就要讨小的了。”雅尔檀一口狠狠咬在沙琪玛上,“他敢!”   金蝉眼神忽暗,“男人的心,变化莫测。”雅尔檀见她神色不对,问道,“是不是豪格又欺负你了?我去骂他!”金蝉摇头,“没用的。”随即,她的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自会有办法。”   雅尔檀想起四贝勒府里那个失足落井的丫鬟枣儿,想起她被人捞起时那明显突出的小腹,想起金蝉当时那诡异的笑,心中一寒,忽然没什么胃口了,转过头安静的看戏。   戏台上,那怀抱琵琶唱曲的女子,腰细如柳,妖娆的有些晃眼。她一弹一唱,声似莺啼,一颦一笑,妩媚动人,落在雅尔檀眼里,令她忽然有些不安起来。   豪格与阿济格都是好色之人,他们府上经常可见生面孔,雅尔檀倒也不曾留意。她环顾四周,除了各家的福晋,还有岳托的几位侧室,其中还有一两个她不太熟悉的新人。   她又偷偷的朝讷敏打量去,不过才几年光阴,当初那令她们小辈都称羡的美丽光华已经去了一大半。在界凡城那会,姑姑还常常打趣讷敏,说岳托爱妻如命,一刻也舍不得离不开她。   可如今呢?还不是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雅尔檀想想岳托,再想想豪格他们,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将各自不同的人往同一个方向引去。   多尔衮除了有时嘴巴坏些,对她还算是千依百顺。她习惯了被宠被爱,却从未想过要与人分享。如果有一天,多尔衮要是喜欢上了别人,要是离开了自己……   雅尔檀的脸色渐变,再也坐不住了。她见讷敏在与人说话,便对金蝉说,“我想回去了,你帮我跟讷敏说一声。”   金蝉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一阵风似的离去了。   八角殿   达春领着一人进来,“禀大汗,王子登带到。”那人身形偏瘦,贼眉鼠眼,一脸谄媚,跪膝行礼,“庶民王子登拜见大汗。”   这王子登原是辽东一普通汉民,前两年因揭发明将毛文龙派来的奸细得了个一官半职,好日子没过上多久,又被几个石城人反告他妄自通敌。   当时又出了复州汉民叛逃的事情,努尔哈赤对毛文龙的奸细层出不穷之事相当之反感,虽然最后还了他清白,但还是将他又贬为了庶民。   王子登失了官职,又是汉民眼里的叛徒走狗,日子贫寒不说,还屡遭人白眼辱骂,若不是昔日官场上还有一两个朋友救济,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努尔哈赤放下奏折,微眯着眼望来,“王子登,你这名单从何而来?”王子登垂着头,“回大汗,小的这一年在坊间靠卖茶为生。茶棚人来人往,小的常常听到些小道消息,就暗自追查打听,只待有天能再报效大汗。”   努尔哈赤静默半晌,然后似笑非笑命道,“你去见大贝勒,这事我已交予他去查,他自会有所安排。”王子登心中一喜,“小的领旨。”   待他离去后,达春挨近努尔哈赤身边小声问道,“禀大汗,那苏柔儿现在人在大妃宫中,是否需要派些人过去?”努尔哈赤摇首,并不以为意,只问“大贝勒那如何?”   达春答,“奴才已经在大贝勒和大妃那各安插了人手,暂时还没什么动静。”努尔哈赤在心中玩味起苏柔儿这个名字,眼底掠过一丝精光。   三十四   回家的路似乎比平时要远,雅尔檀坐在车里七想八想,没个开交。   “姑姑,豪格又纳了房小的,我刚瞧金蝉在哭,我要去告诉姑父去。”   “雅尔檀,算了。豪格性子执拗,哪会听的人劝?小两口日子一久,自然就会生厌了。”   姑姑淡淡的那句话,不断地在雅尔檀的耳里重复,“……日子一久,自然就会生厌了。”那时豪格娶了金蝉还不足两个月,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不是应该像多尔衮与自己这样相亲相爱的吗?   金蝉说“天下男儿皆薄幸”,那多尔衮以后也会喜欢上别人吗?她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如今一思量起来竟莫名的心慌,“怎么还没到?”伊勒哈半撩起车帘子,看了眼沿路的情况,然后安抚她说,“福晋别急,拐过这条巷子就到了。”   街角那一阵儿喧哗,伊勒哈不免顺眼张望了下,其中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正在调度兵卒的人似乎是大贝勒,看这阵仗,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她回头想要告诉雅尔檀,但见她一脸的心烦气燥,便不敢再扰她。   马儿掀蹄嘶鸣,马车忽然猛的一晃停的仓促,害得车里的人险些跌倒。伊勒哈扶稳雅尔檀,就掀帘往外骂去,“二牛,你找死啊!”。雅尔檀以为是到家了,迫不及待的推开挡在前面的伊勒哈,可一看失望不说,顿时也愣住了。   几个人挡在半道上,为首的人见到她就立即跳下马,高兴地奔过来:“雅尔檀!真的是你?!”雅尔檀脸一拉,转身就要回座,“伊勒哈,还不赶路!”对方并无意让路,伊勒哈和车夫有些为难,正犹豫着那人就半扑到马车上来了,她下意识地去扶他,“十五爷,您悠着点。”   这时,车帘一张,从里面摔出一荷囊,刚好砸到她手上,虽不怎么痛但还是把她吓了一跳,“伊勒哈,你耳朵聋了吗?把不相干的人给我赶下去!”伊勒哈拾起荷囊,认出那是托娅亲手所缝制的,便知晓主子这回是真的发火了,才不得不有所行动。   多铎怕伊勒哈真来赶他走,手扒住车厢壁,一面央求的看着她,一面冲着里面求道:“雅尔檀,你别生气,我是真的有事来告诉你的。”雅尔檀不听,声音又高了几度,“伊勒哈!”   伊勒哈跪下来一手轻推着多铎,一手去拉他的胳膊,软声相劝,“十五爷,福晋今个真没心情,要不你改日再来找她吧?”说着说着又多用了几分力,把多铎给挡了下去。   多铎急了,一把推开她,奋力往车里一跳,进去大半个身子,然后大喊道:“雅尔檀!我哥要娶新媳妇了!”雅尔檀怔了半晌,从位置上倏地站起来,忿然道:“你胡扯!”多铎趁伊勒哈诧异之时,翻身上车进了厢里。   “我没骗你,是我亲眼所见的!额默还说她肚子里有了我哥的骨肉,先前太医还为她把过脉……”多铎边说话挨上前去,心里开心她终于肯搭理自己了。不想,雅尔檀却一脸嫌恶地把他推开。   “你骗人!多尔衮天天都跟我在一起,怎么会跟别人生娃娃?!”多铎狼狈地落在座位上,他生性单纯率真,最听不得别人说他欺假,遂将一切全盘托出:“你别傻了!你去科尔沁时,我哥就她在一块了!”   话音落,车里车外鸦雀无声。他看着雅尔檀那张渐渐失色的娇容,又自悔莽撞,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了……   此时的多尔衮正在书房用功,茶香袅袅,他一人独处,清心敛欲。平日里雅尔檀在边上,小两口亲热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思读书。他翻开《孙子兵法》最后一篇,讲的正是两国交战时“知己知彼”的伎俩—“用间”。   这几年,辽东汉民作乱不息,奸细杀之不尽,为了这事父汗已多次动怒,最后欲杀尽未降明人。在八哥力谏劝阻下,父汗才改令降民剃发,违者格杀勿论,乃至坊间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一说。宁死留发者虽说是愚忠,但总好过那些阴奉阳违的汉人奸细。耗子多了,猫的耐性也磨光了,父汗对奸细已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但凡是有所牵连的也都没什么好下场。   “……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必索敌间之来间我者,因而利之,导而舍之,故反间可得而用也;……五间之事,主必知之,知之必在于反间,故反间不可不厚也。”   他的思绪在文字里徜徉,在无限的想象中指兵遣将,正是心情激荡之时,门外忽传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抿唇一笑,以为是小赌气包回来了。   谁知推门而入的人竟是阿济格,“多尔衮!你还有心思看书!”他气喘吁吁,一把拉着多尔衮就往外走。“哥,出什么事了?”。阿济格神色慌乱,示意他边走边说,“额默刚派人来府上说,二哥正四处搜拿奸细!”   多尔衮大步追着他。阿济格看了下四周,又小声道,“那个苏柔儿也在名单上。先不论真假,单凭她是复州人士这点,咱们就有口难辩了!万一查起来被人弄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你我都吃不了兜子走!”   多尔衮脸色一黑,心急如焚,口气不由冲了起来:“我一早不是说了,孩子不是我的,让你看着办吗?!”阿济格虽悔不当初,却又不愿揽下这个责任,辩解道,“我还不是被额默逼的!妇人之仁,就是会坏事!”   多尔衮是孝子,尽管阿巴亥有不对之处,却也不愿听见有人说她半点不是,“先别说了!赶紧去找额默!”阿济格进府寻人时,就已经命扎哈里去备马。两人从廊上转角处走过来,却不料在大门口遇上了雅尔檀一行人。   多铎不下马,只远远看着,却又不敢正视两位哥哥略带好奇的眼神。阿济格没多想,只当时巧遇遂叫上他一块走,“多铎,赶快回宫。”他一边说话,一边利落的上马,正欲走,一个回头竟看见多尔衮还杵在阶上与雅尔檀说话。   “亲热也不看看时机!”他暗自抱怨,不由的收紧缰绳,马儿不安的原地踏步,一如人的心情。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多尔衮见雅尔檀心不在焉,情不自禁伸手抚上她的小脸,可她头一偏,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表情有些错愕。“雅尔檀,”多尔衮以为她还在为早上两人斗嘴的事怄气,遂哄道“我与哥哥出去趟,晚上回来再任凭你发落,嗯?”   多尔衮等了一会,雅尔檀迟迟未出声,阿济格已经按捺不住了,“多尔衮!额默还在等我们!”多尔衮在她额上亲了下,“乖,等我回来。”雅尔檀眼睛动了下,之前满腹的愤恨淤塞在胸口,堵的慌,又闷的生疼,如万箭攒心一样,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   可多尔衮已只身上马,没有看见。雅尔檀有一肚子指责的话要说,就是不知从何算起这笔旧账,眼见他就要走了,一腔怒火顿时就爆发了:“多尔衮!你不许走!”众人惊愕,多尔衮更甚。众目睽睽中,他骑马难下。   雅尔檀含泪一步步的逼近,他不由心慌意乱起来……   三十五   罕王宫 大妃殿   阿济格与多铎踏入殿中才发现舅舅阿布泰也在此处。阿布泰不久前刚被升为第一督堂,这可是八旗处理军政要务的最高管职,眼红的人自然不少,故而阿巴亥这一出事,他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阿巴亥前后张望了一眼,问道:“多尔衮呢?”多铎有些六神无主,是阿济格答了话:“雅尔檀出了些事,他来不了了。”阿巴亥脸上像是结了层霜,不屑道:“这个节骨眼上,她能有什么事情?”   闻言,多铎眼中痛色更浓,心里更是悔不当初!如果不是他多嘴,雅尔檀就不会那么生气,就不会为了强留住多尔衮而去拉扯马尾。她被烈马一蹄狠踹到了地上后,那小脸瞬间不见了血色,惨白的吓人。她那全身痛的抽搐的样子在他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哪还有心思去搭理阿巴亥。   阿济格也不知道如何与她解释,只好把话题岔开:“额默,那个女人呢?”阿巴亥看了眼偏殿的方向,不冷不热道:“之前你舅舅拿了别子汤的药,我命人熬了给她送去,现在八成已经起了药效。”话完,殿中顿时静寂无声。   阿济格细细一听,偏殿那似乎并没有动静,起疑问道:“她喝了吗?要是不肯喝怎么办?”阿巴亥嗤笑一声,阴沉沉地说:“她只当那是安胎药,怎么会不喝?我让人还加了一味哑药,她就算再痛也喊不出来。”   阿布泰附和着笑道:“还是姐姐想的周道。等她一落胎,我再把她往大贝勒那一送,为你们脱罪不说,还能再领个功劳回来。”阿济格顿时松了口气,“这样最好。她既然是个哑巴,就不可能是我府上养的戏子,”他转而又有一丝惋惜地说道,“多尔衮这个阿玛当的可真不容易。”   阿巴亥定定的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话中似乎有话,还没细究,从偏殿过来一个嬷嬷,手上端着的托盘里,只剩下一个空碗。嬷嬷回了话,阿巴亥转身对阿布泰命道:“你带着人从地载门出去,那里我已经安排好了。”阿布泰听了,说:“姐姐且放心,我一定会办的妥妥当当。”   等他随嬷嬷往偏殿去了后,阿巴亥转身想再找两个儿子问话,可他们一眨眼的功夫都不见了人影。她神色一沉,招来一小太监,“你去十四爷那探探究竟……”那太监领了命,从大妃殿出来时只顾着往宫外去,压根没留意到自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监视之中。   林荫下,一高个太监命到左下手的人道:“你们一个去跟着他,一个回去禀告达春大人。”隐蔽处遂出来两人,各往东西。   这个时候,达春已经与努尔哈赤回禀了阿布泰出入大妃殿一事,也证实了大贝勒与大妃之间仍是藕断丝连。努尔哈赤没有继而一步的指示,只是静静的坐着看着桌上那两份几乎一模一样的汗谕,落寂和失望从他的眼中一闪而过。   努尔哈赤择了其中一份,以印盖之。达春知道这是遗诏,自从议政五大臣相继病殁后,努尔哈赤的身子就大不如从前,能有所意识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他难免好奇努尔哈赤更青睐于哪位贝勒,目光悄悄往他手边探去,却只在末尾的看到四个字,“……大妃从死。”   达春心中一颤,还来不及掩饰慌色,微变的神情就已经落入了努尔哈赤的余光之中。他大惊,忙跪下来求饶:“奴才该死!请大汗恕罪!”努尔哈赤慢慢的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眼神深邃悠远。   “代善、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的四旗,再加上身居要职的阿巴泰,你说待朕百年归去后,大金的江山会落入谁的手中?”   答案不言而喻,达春却含含糊糊吐不出话来。   西边红霞满天,几个医官模样的人鱼贯而出时,四贝勒一行人策马紧贴一辆马车正缓缓的停在门前。众目睽睽之下,四贝勒亲掌起车帘,一位美的夺目的女人从车里款步而出,却当众拒绝了四贝勒欲搀扶的手,自行踩杌而下。   几人一一上前行礼,“下官见过四贝勒。”“十四福晋的伤势如何?”皇太极问话时,凭凭看着身边的托娅,几分讨好,几分担忧。一人上前答道:“回四贝勒的话,十四福晋的外伤已无大碍,只是受到惊吓,胎儿尚不足月……”托娅面色一白,来不及听完那人的话,就向府里奔去。   多尔衮落寞的坐在屋外的阶上,想起那晚两人的话,仿佛就在耳边一样的清晰,   “雅尔檀,咱们生个娃娃好不好?”   “啊?我生吗?”   “当然是你生,就像你额默和你一样,你也生个小妞儿,我把她当宝贝一样疼。”   他失言了,他们的第一个的孩子竟是在他自己的马蹄下化成了一摊血水!撕心裂肺的感觉像是荆条死死的缠在他身上,越勒越紧,锥心刺骨!他现在连守在她身边的勇气都没了,他愧对她,愧对他们的孩子,他恨不得杀死自己,他恨不得抱着她追随他们的孩子而去!   他的手掩住面,肩头轻微的抽动起来。扎哈里远远站在一侧,看不清多尔衮的神情,想起他先前几乎将太医活活掐死的疯狂怒样,很是担忧。转眼间,扎哈里瞧见一人,忙上前迎之,“奴才给夫人请安。”   托娅难掩怒色,“多尔衮呢?!”扎哈里支吾着往阶上一指,她恨恨的睇去,似乎要将他当场碎尸万段一样,看的扎哈里打了个寒颤,“夫人,爷也不想的,这只是个意外,谁都没想到福晋会去拉马尾……”托娅寒声反问:“那就是雅尔檀的错了?”   扎哈里摇头,扬手抽起自己的嘴巴,“夫人息怒,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廊中响起啪啪的巴掌声,风中还送来些隐隐泣声,气氛沉凝压抑,托娅敛了几分怒色,侧身推门而入。扎哈里看着她进去,巴掌越落越轻,直到门又掩上了,才渐渐停下来。   这时,皇太极面无表情走了过来,停在了多尔衮的身后。在扎哈里的一声惊呼声,皇太极毫无预警的一脚把多尔衮踹下了台阶。多尔衮狼狈的滚落在地上,还没爬起来,皇太极上去又是一脚,然后冷冷的说:“跟我来!”   三十六   多铎一心还是记挂着雅尔檀的伤势,匆匆的又从宫里回到了多尔衮这。回廊间有人绕来绕去的,在各处点灯。灯影下,每个人的表情似乎都有些凝重,多铎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的手心里尽是汗。   上前与他请安的人不少,但他却迟迟不敢问明情况。万一是不好的答案,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见雅尔檀。他顺着曲折的小道来到了石桥的一头,在水溪的对面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他却步了,他怕跨过了这座桥,那两个最关心雅尔檀的人会追问自己什么。他心虚胆怯,但还是没舍得离开,躲在旁边的林荫里,伸长了脖子听他们说话。那边的两人一前一后的站在树下,气氛沉静冷沉。   多尔衮背对着他,看不到样子。不知到他们之前说了什么,好一会儿才听见多尔衮说:“八哥,你动手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求解脱的痛楚。多铎的眼神紧紧的盯着皇太极,生怕他真的会打多尔衮。然皇太极却只是一句戏虐十足的话:“十四弟,你之前允诺我的那些话呢?”   多尔衮答不上来,皇太极又说,“既然如此,明日你便与我一道入宫与父汗禀明了一切……”多尔衮隐约能猜到他的意思,痛声打断了他的话,“八哥,她是我的妻子!我是绝然不会放她走的!”皇太极的声音冷冷淡淡,不为所动,“你做不到的事,自然会有人做到。”   多尔衮动怒,“八哥!”他们似乎都若有所指,多铎浑然不知情,他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那么紧张。这时,远远来了一人,大老远就喊:“爷,福晋醒了!”多铎一喜,趁着皇太极转身之际往前走了几步,不想多尔衮忽然叫住了他,“八哥。”   皇太极回头,多铎站在石桥上无处藏身,只好冲着他呵呵的傻笑,但他们谁也不理自己。风过处,叶沙沙作响。   多尔衮抬起头正视皇太极,坚毅的侧脸落入多铎的眼里,神情肃穆,“八哥,我没有保护好她,我死不足惜。但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只有她能继我后世。”   皇太极注视了他一眼,就面无表情的离开了。   多铎愣愣的站在桥上,看着他们两相继远去的背影,忽然有种遗世的孤独感。原来,哥把雅尔檀看的那么重……他没再跟过去,转身下了桥,心事重重地往来时的路归去。   他神游物外之时,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从林间一闪而过。   多尔衮尾随皇太极进屋时,伊勒哈正往香炉里添一把安神的香料,托娅坐在床边与雅尔檀说话:“别乱动,可不能受凉了。”夏末秋至的天,雅尔檀被一张羊绒毡毯盖了个严严实实,苍白的小脸被捂的略见红润,“么么,热……”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多尔衮情不自禁的往前走了两步。雅尔檀一看到他,毡毯的小手不安分的动起来,托娅以为她又要踢被子遂按住她,“听话,别乱动!”雅尔檀的小脸慢慢涨红起来,好一会才吐出那口怨气,“么么,他想杀了我!”   多尔衮心里说不出的郁结,也不辩解,默默的看着她。雅尔檀浑身无力,脑袋在枕上微偏了一个弧度,鼻子里弱弱的“哼”了一声。托娅看着女儿怄气的小模样,还是一样可爱,可她现在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侧过身悄悄拭去眼角的泪。   皇太极适时的走过去挡在了她的跟前,他俯身端详着雅尔檀的气色,轻声问道:“身上还疼吗?”雅尔檀想要点头,往他身后看了看,又微微的摇了下头,“不疼了,一点都不疼。”皇太极知道她是不想托娅难过,欣慰的摸了摸她的小脸,“想吃想玩什么想做什么就跟姑父说。”   雅尔檀瞥了眼多尔衮,扁了扁嘴,“我就是想回家……”多尔衮面色一寒,皇太极不忍拒绝她就要一口答应了,托娅却推开了他。这时,她的面色已如常,断然拒绝道:“不行。”雅尔檀垂下眼帘,难掩失望。皇太极心一软,看向托娅想要求情。不料,托娅又说了一句:“么么留下来陪你。”   闻言,多尔衮暗自松了口气,皇太极的脸却僵了下来。雅尔檀开心不已,“么么,你说话要算数。”托娅浅浅一笑,点头应允。如今哲哲怀有身孕,雅尔檀刚刚小产,两人之间自然是要有所避讳的,皇太极不是不清楚,只是他不想给托娅任何借口逃避自己。   “雅尔檀,只要你听话把身子养好,姑父跟你保证,每天都会带你么么来看你的。”雅尔檀“啊?”的一声,满脸疑惑,来回的看着两人,难道自己误会了么么的话?   托娅敛了些笑意,正欲解释却被皇太极一把拉起胳膊,“雅尔檀,你早点休息,我们明日再来看你。”托娅不好在女儿面前表露什么,被他半拉半拽的就匆匆离开了。   扎哈里和伊勒哈也相继出去,屋里顿时沉静下来。雅尔檀不顾腰疼,硬是侧过身,压根不愿搭理那微微期待的眸光。多尔衮走到床边,温柔地拉过被她微掀开的毡毯,灼灼瞧了她一会儿,还是觉得远远不够。   雅尔檀感觉到身下褥子一陷复一陷,转眼自己就被人无耻的抱了个满怀。多尔衮像是寻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心情激荡不已,在她白嫩的耳边亲了又亲:“那马已经被我杀了,我这条命就交给你处置了,千刀万剐,凌迟处死都随便你。”   雅尔檀压根就敌不过他的力道,气呼呼道:“你先放手!”多尔衮越抱越紧,“不放!到死都不放!”雅尔檀脸上羞红起来,“我来月事了,你怎么也不忌讳?!”多尔衮诧异不已,半天才反应过来:“谁跟你说的?”   雅尔檀翻了个白眼,“这事还用说吗?么么都帮我垫了……”话至此,她才有所意识的恼羞成怒起来,“你管我?!”她本就气虚,一动气就禁不住咳起来。多尔衮轻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心里对托娅这个善意的谎言很是感激。   这是他的罪过,理应该由他一个人来承受双倍的痛苦。   大妃殿   灯影下,两个人在交头接耳。   “姐姐,你果然没猜错,与王子登常常来往的那个曹兰原是四贝勒府上的阿哈。”   烛光下,美艳的女子表情扭曲的有些狰狞,“皇太极想的倒挺美!只要我还活着,他就妄想控制我儿!”   “那我们……”   “你去帮我弄点绝子的药……”   三十七   连着几日来,雅尔檀都只能待在屋里,几乎是动弹不得,连想开扇窗透透气的小小要求托娅都不允许,闷的她把满腹的怨气都撒在了多尔衮身上。前仇新恨下,她冷嘲热讽不过瘾,还想尽办法的折腾他。   不能沐浴的缘故令她的一头乌发渐渐油腻起来,头皮痒的时候,就只能让人用篦子帮她篦个几下。这本来是伊勒哈的活,可雅尔檀偏就让多尔衮来做,她就是抱着活活熏死他的念头,故意不让他好过。   “爷,还是让奴婢来吧……”雅尔檀横来一眼,伊勒哈讪讪地收了音。多尔衮笑笑说:“你先出去把。”他轻坐到枕边,把雅尔檀的脑袋移到了自己的膝上,一头乌丝像是黑的发亮的绸缎,几乎铺掩住了他的两条大腿。   “还有哪痒?”多尔衮的动作轻柔,一下顺着一下,竟比伊勒哈做的还要到位。“这里,那里……”雅尔檀用手指在头上到处乱点,多尔衮稍有些应接不暇的停顿,她就来气,“你动作快点!心神不定的准是在想你的新福晋!”   多尔衮苦笑不得,“我就只有你一个,哪来的什么新福晋?”雅尔檀一脚踢开被子,反唇相稽道:“怎么没有?!她都要生娃娃了!一大一小同时进门,十四爷好大的福分嗳?!”   听她说起孩子的事情,多尔衮的眼神黯淡了些,一手帮她把被子拉到腰上后,才又挤出了一抹笑意,“昨个多铎不是来跟你赔过不是了吗?你先前一直不肯搭理他,他才出此下策故意来激你,谁知道你竟然当真了……”   雅尔檀捏起一拳抡在被子上,没好气地说:“他那是赔不是的态度吗?说没两句话就急着要走,好像我会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虽然这是事实。   多尔衮放下篦子,两手插进她的发里,顺着头皮帮她一点点的按摩,舒服的感觉渐渐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我不是已经揍了他一顿?你要是还气不过,待会我再让人把他五花大绑来,咱们用鞭子慢慢抽他?”   “哼!谁稀罕!我要抽也先抽你!左边一点……”   “舒服吗?”   “哼!你的手那么臭,把我的头发都熏臭了!”   “……”   “你干嘛笑?笨手笨脚的,连伊勒哈都不如!赶明个就把你卖了,换十个阿哈回来。”   “……就值十个阿哈?”他的口气似乎有些失望。   雅尔檀抬眸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算了,就这货色能换头羊儿牛的也成。”   多尔衮笑的很无奈,忽外面唿的一声帘子响,有人笑着进来,“什么羊儿牛的?”   “八哥,额莫赫。”多尔衮来不及起身迎之,皇太极了然的示意他免礼。雅尔檀看见他们心情大好,“姑父,么么!”但她转眸看到托娅身后的丫鬟又提着一盒东西进来,笑脸就垮了下来。托娅一进来就坐到床边,仔细端详了她一会,才有些放心地说:“气色是比前两日好多了。”   雅尔檀眼巴巴的望着她,可怜兮兮道:“么么,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您别再让我吃那什么鸡蛋红枣汤了,好不好?”托娅怡然一笑,“好,不吃那个了。”她的态度没有预想中的强硬,雅尔檀倒有些吃惊起来,“啊?”   在她将信将疑之际,皇太极从丫鬟手中端过一碗东西,一个个咋见像是汤圆的东西她虽认不得,但那一个个泡的通红的准是枣儿。   雅尔檀现在一看到枣就想吐,顿顿不少,谁见了都要怕。她蹙了蹙眉,“姑父,么么说了可以不喝的!”皇太极笑的老奸巨猾,“你么么说不喝鸡蛋红枣汤,可没说不喝这荔枝大枣汤?”“荔枝?”她不明是谓何物。   托娅接过那碗东西说:“这是南蛮的一种水果,你姑父好不容易才得了些干货,就都给你拿过来了。我跟人抄了方子,刚交给了伊勒哈,每日如此一剂,可不能浪费了。”多尔衮将她半抱了起来,与皇太极诚恳道谢:“有劳八哥费心了。”皇太极微微颔首,视线随即又落到了托娅身上。   托娅的眉间似乎藏着一线愁丝,笑颜并不能尽展。雅尔檀浑然不觉,正吃着一个所谓的荔枝肉,悉心品尝。不知是汤稠还是果肉本身的味道,口感相当之细滑,回味无穷。“么么,好特别的味道,你尝尝。”雅尔檀把托娅再伸过来的汤匙又推回到她的唇边,非常想与她分享。   但是,托娅似乎很不喜欢这东西,怎么都不肯吃。她见拗不过女儿转而又说:“你姑姑这两日身子不是很好,么么要回去了,你听话……”   “啊?”雅尔檀难掩失望,多尔衮接过托娅手中的东西,她腾出手来在她小脸上摸了摸,“雅尔檀乖,么么明天再来看你。”雅尔檀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应了一声,垂着脑袋故意不看她。托娅与多尔衮相视一笑,随即往外走去。   皇太极与她一前一后的出了门,多尔衮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不对劲,下意识的揽紧怀里的人。前两日,八哥告诉他,自从哲哲有了身孕,托娅原就打算回科尔沁。雅尔檀出了这事,不应该说是因祸得福,但庆幸的是,托娅还是留了下来。   可若是让雅尔檀知道了托娅的打算,现在的她八成会闹着一块走。   “雅尔檀……”   她没好气的凶道,“干嘛!”   多尔衮不以为意,侧过脸在她额上亲了下,“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她冷哼了一声,转而又理直气壮地说:“那你先把枣都吃了。”   “又是我吃?昨天也都是我吃的……”   雅尔檀作势要从他怀里坐起来,多尔衮生怕她把碗给掀了,连忙妥协道:“好!好!我吃。”他一口就吞了两个枣,她看的开心,他却冷不防的贴面而来。   恩?雅尔檀一愣,迷迷糊糊的就被他喂了一嘴……   好一会,两人才分开,雅尔檀脸上有些腼腆起来,没头没脑的咕哝道:“我没有沐浴,身上臭臭的……”多尔衮笑着贴鼻在她脸上,故意嗅了嗅,然后很肯定道:“我媳妇天生就是香的。”   雅尔檀的脸和耳朵顿时羞红,娇憨可爱,看在多尔衮眼里甭提有多诱人。   “雅尔檀……”   “恩?”   “等你好了,咱们就生个娃娃吧?”   这一次,她出乎意料的没有当即反对。   “那是不是我生了娃娃,你就不用讨新媳妇了?”   多尔衮微愣,不知是谁和她说过什么,应的有些迟疑。   雅尔檀仰头看他,“以前姑姑说豪格会常娶新妇都是金蝉她自己招的,都是因为她脾气不好,又生不出娃娃来……”她说着说着,头越来越低,声音也越来越轻,有些懊恼自己总是这样后知后觉。   多尔衮面色微微沉凝,喂她一匙荔枝肉。她埋头吃了,却有些食之无味。他等了一会又喂了她一口,就这样接连几口后,当碗中只剩下大枣时,他就把碗搁到了一旁的茶几上,任它凉却。   两人相拥在床上,十指紧扣,然后他说:“雅尔檀,你不是金蝉,我也不是豪格。我们跟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看着他似懂非懂,他没有把话说尽,落下无声的吻,缠缠绵绵。   三十八   是日,多尔衮闻阿巴亥身体不适,特地与阿济格一同入宫请安。两人还没踏进殿中,就听里面笑声嫣然,十分热闹。阿巴亥歪坐在榻上,正与几位八旗官员家的格格们说话,一脸眉开眼笑,态度可亲。   两位阿哥俊朗的身影一出现在众人面前,莺声燕语噶然停止。阿济格与多尔衮齐声道:“儿子给额默请安!”几位格格款款屈膝,低垂螓首,柔声向两人道了安。环肥燕瘦,各个花枝招展。阿济格的眼中多了几分惊艳和兴味,不停的在这几个新鲜的面孔上打转。   多尔衮神色淡淡,只问阿巴亥说:“额默身子可好些了?”阿巴亥笑道:“不打紧了,好在她们几个来为我解闷。”说着说着,她凭凭使眼色,想带着他的视线往那几个千娇百媚的人探去,谁知他兴致缺缺,一直都目不斜视。   多尔衮见阿巴亥气色如常,便知她只是醉翁不在酒。想起家中那真正卧病的可怜人儿,心中不禁有些浮躁起来。阿巴亥并不是轻易放弃的人,转而唤来其中一位标致的人儿至面前,对两兄弟说:“你们看看,还认得她吗?”   阿济格茫然,而多尔衮漠然。阿巴亥不以为意,拉着艳霞染腮的娇人儿笑道:“这是舒朗家的大格格哈季兰。当年还常常跟着你舅舅家苏勒一块入宫玩呢,你看看,这才没几年就出落得跟朵花似的。”   听她如此说来,阿济格印象中恍惚是有个这样的影子,的确是有个小女孩常陪在苏勒身边一同被多铎欺负,如今再看她不禁有些女大十八变的惊叹。多尔衮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不由的睇来一眼,正好迎上哈季兰羞涩的目光。哈季兰心中犹如小鹿乱跳,在其余几人嫉羡而来的视线中,与他娇羞一笑。   多尔衮轻扬唇角,谦谦有礼。刚迁入东京城那会,苏勒正是可爱的年纪,阿巴亥就时不时地召她入宫,陪多铎一块玩。后来雅尔檀与他们握手言和了,几人也就一处嬉耍。那没多久,哈季兰就突然送了个荷囊给他。他随口夸了她两句,雅尔檀气的连着几日都没给过他好脸色,当天回去还胡乱绣了几个不成样的荷囊,逼着多铎在腰上挂了一圈,成天的在他面前招摇显摆。   多尔衮想着以前的趣事,眼里笑意更浓。阿巴亥见他眉眼轻松起来,一时欢喜,并不觉有所误会。这时,肫哲忽然回来了,与阿巴亥和两位兄长一一道了安。阿济格随口问了句:“你去了哪?先前多铎还找你呢。”   肫哲多了几许懊恼,撅起嘴抱怨道:“别提他了,原先说好了一起去看雅……”阿巴亥忽然咳了一声,肫哲这才意识到还有外人在,不自然的转移了话题,继续回阿济格的话说:“额默让我去看十四嫂。”   多尔衮一眼望来,多了几分探究之色。阿巴亥面不改色,关心地问道:“她可好些了?”“回额默的话,十四嫂能说能笑的,已无大碍。”肫哲敛起几分女儿家的娇态,故作优雅,却在阿巴亥回头的瞬间冲多尔衮俏皮的眨巴了下眼睛。   见状,多尔衮大致能猜到她们几个准是又拿自己打趣了,无奈笑之。他心思一转,忽觉得阿巴亥对雅尔檀的态度前后有异,开始有些心神不宁。一盏茶工夫不到,他便再也坐不住,不顾阿巴亥的挽留,丢下那几个面色含春的格格们匆匆的回了府。   这时的雅尔檀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月半后才得以沐浴的她像是脱胎换骨似的,浑身倍感轻松舒服。今天讷敏送来了些特别的猪苓和澡豆,清香诱人。雅尔檀实在是耐不住了,迫不及待的要沐浴,几人像是半玩半闹的帮她濯了发,也洗了澡。   肫哲为她梳了头就回去了,金蝉一直记挂着豪格也坐不住,这会子屋里就只剩下讷敏还在陪她闲聊。“我今日可真有口福,你送来乳鸽枸杞汤我都还没来得及喝,肫哲就给我拿来这糖饯红枣。”雅尔檀坐在炕上,看着摆在小几上的两样,不知道该先尝谁的。   讷敏笑着把糖饯红枣推到她面前,“大妃一片心意,可别浪费了。”雅尔檀拿起汤匙,挑了里面的花生米来吃,讷敏打趣说:“你倒是挑嘴,不吃正经的,倒爱起那陪衬的货。”   雅尔檀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我现在看到枣儿就打哆嗦。”讷敏温声劝道:“多少还是要吃些,红枣补血。”雅尔檀点头“恩”了一声,汤匙在碗里迟迟不再动静,讷敏问:“怎么了?”   雅尔檀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姐姐,你当初生罗洛宏时,是什么感觉?”讷敏一怔,自从雅尔檀成亲后,碍于辈分,她只有在私下找自己诉苦时才会如此唤她。讷敏想起多尔衮先前交代她们言词要有所忌讳的事情,心底有些预警,试探一笑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雅尔檀转眸望来,眼底薄薄的泪光,晶莹闪烁。讷敏移过位置,挨在她身边,安抚的拍着她的背,“怎么了?怎么说着说着就哭了,若让十四叔知道了,肯定是要找我算账的……”雅尔檀顺势靠在她怀里,感觉到她温柔似母的味道,忍不住落下了两行泪。   她眨了眨眼……眸色比起之前清亮了许多,眼神悠悠远远落在远处。良久,她才缓缓道来心中不为人知的话:“我还没睁开眼时,就听见么么在哭……我若是难过的话,她会比我还伤心……我自己的错,没道理让她陪我一起承担……”   讷敏听到这,就已彻底明了她哪里是金蝉所暗骂的糊涂人,装聋作哑为的却是更多的思量。她身为几个孩子的母亲,将心比心,很难不为她的话所动容,柔声劝慰道:“你还小,十四叔这么疼你,以后还多的是机会……”   雅尔檀闭上了眼,听她断断续续的说着那些充满希望的话,胸口那个空荡荡的地方似乎得到了片刻的安抚,心神渐定,昏昏欲睡起来。   讷敏说了好一会,随手将她的一缕散发挽到耳后时,才发现她闭眸无应原是睡着了。她不禁莞尔一笑,拉过炕上的软枕,将雅尔檀轻轻的移了个位,正欲出去喊伊勒哈,谁知刚抬起帘子,就看了站在门边的多尔衮。   “十四叔……”讷敏在他的示意下噤声,心中有些后怕,不知道他来了多久,听了多少她们的话。她偷偷打量着多尔衮,他一直都是微微而笑,让人看不透心思。多尔衮的视线从炕上缓缓收回,低声道:“辛苦你了。”   讷敏想起他之前交代的话,有些心虚,急着想走,“十四叔客气了。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多尔衮颔首作答,转身进了屋。扎哈里恭送讷敏离去,见主子并未有掩门的意图,猜他可能还有所吩咐,就在外头候了一会。   果然,多尔衮很快又去而复返,手中还多了一碗东西,就是刚才雅尔檀未吃完的糖饯红枣。   “找人试下。”扎哈里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答应着接过手上。多尔衮又肃声命道:“以后宫里来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先查过后再拿给福晋。”扎哈里点头称是,眼神落在那碗红灿灿的枣上,心中多了几许凉意。   多尔衮进去掩上了门,将雅尔檀打横抱进了内室,动作轻柔的放在了床上。她无意识的在褥上翻了个身,抱着被子咕囔了几声,浑然不觉有人正欺身过来。床幔缓缓落下,遮住了两人相拥而眠的身影,也掩去了男人越发沉痛的神色。   屋里很静,忽轻轻响起一个嗄哑的声音,“雅尔檀,我们会有很多孩子,男孩像我,女孩像你……”他的话,像是梦呓,无人来扰,只一味的美好。   三十九   多铎从舅舅阿布泰那里回来,顺着林荫小道往大妃殿去。他最近常常去找表姐苏勒玩,起初苏勒还不太敢忤逆他,只是敷衍着陪他玩。但两人相处了一段时日后,她见他并无恶意,也就渐渐的卸下了心防,偶尔还会对他大声几句。   多铎像是彻底改了泼皮的个性,苏勒薄面嗔怒时,他不恼反笑,只一心的讨好。阿布泰见状,虽表面上叱责女儿几句,暗地里却很是欢喜,仿佛看到了一段天赐的良缘。他曾暗示性地问过多铎将来是否愿意娶苏勒过门。多铎没头没脑的反问了一句:“就像我哥和雅尔檀那样吗?”   阿布泰见他直呼嫂子名讳,觉得他还是童心未泯,遂哄他称是。多铎当下想也没想就点了头,如今也真把苏勒当成自个的媳妇来看,时不时地就照着多尔衮与雅尔檀的样子上演一回夫妻相处的戏码,同吃一桌,同睡一榻,小打小闹,好不快乐。   一路上落叶缤纷,秋景萧条。多铎却是春风得意时,独自偷乐暗爽。   昨日阿济格偷吃一个宫女嘴上的胭脂,被他看到。他见阿济格咂巴咂巴地吃的有滋有味,心里颇为好奇。他今日特地去找苏勒来试,可他吃了她半天胭脂,都没尝出什么滋味来,倒是苏勒不知为何羞的满面通红,像朵桃花似的,让人看的很有趣。   多铎想着这些好玩的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阿巴亥的寝宫,一进去他就听见了多尔衮的声音,“……我不会娶哈季兰!”阿巴亥悠哉的吃了口茶,才不紧不慢的说道:“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应该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多尔衮凝视着她上下打量,似乎在猜度什么。   阿巴亥面不改色,只是语气忽然变的温柔起来,“我知道你对她好,但再好也总该有个限度。你父汗问过几次了,我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多尔衮道:“儿子自有主张,还请父汗和额默放宽心。”阿巴亥双眼微眯,扬唇一笑,“我也是这么与你父汗说的,你这么孝顺,是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多尔衮听她说的那么笃定,莫名的觉得刺耳。阿巴亥避开他探究的视线向后望去,笑道:“终于舍得回来了?”多铎随意的答应了一声,冲着多尔衮傻笑了一声,敬道:“哥。”多尔衮点了下头,阿巴亥又笑道:“多铎也快到讨媳妇的时候了,你这个做哥哥的也要为他树个榜样。”   多尔衮被她明里暗里催的心烦,没再吭声,只是暗自生疑,前段时间她差人送来的东西都不曾被人动过手脚,她为何就那么肯定自己最终还是会妥协,就那么肯定雅尔檀一定会无所出?   这时,多铎挨到她跟前问道:“额默,你跟父汗说了吗?”阿巴亥见他心急,乐的揽着他反问:“怎么?你还怕苏勒会嫁给别人?”多铎扬起下巴,颇显得意,“她那么喜欢我,怎么会愿意当别人的媳妇?”   多尔衮听他们一言一语,想起那个背影与雅尔檀相似的表妹,忽惦记起家中的娇人儿。这些日子,雅尔檀越发的贪懒起来,现在连话都不舍得多说,安安静静的好似个易碎的瓷娃娃,怎么看都招人疼。他进宫前还特地去找肫哲来陪她,不知两人现在在做什么或是在说什么,有没有提到过或是想起自己?   秋尽冬初,天气渐冷。肫哲陪雅尔檀歪在临窗的暖炕上,各依在一个大红金钱蟒的靠背正说着话。“还真是热,”肫哲刚才已经褪了件外衣,但还是有些坐不住的下了炕,转而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后又说:“这都还没到寒九的天,你竟这么认真起来了。”   雅尔檀养了近两个月的身子,总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平日里有人来看她时还能说上几句话,私底下她常常都是懒的开口,全靠伊勒哈察言观色,心领神会她的意思。伊勒哈将炕桌上那碗她只呷了两口的桂圆汤端到椅边的茶几上,笑道:“格格有所不知,这些都是爷吩咐的。”   闻言,肫哲掩嘴而笑,冲着雅尔檀挤眉弄眼,“十四哥还真是紧张你嗳。”雅尔檀笑笑,不予置否。她把怀里的手炉往炕上一搁,伊勒哈便会意的将它拿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人,雅尔檀才问道:“你刚才说金蝉怎么了?”说起这事,肫哲有些打抱不平,忿忿道:“还不是豪格!昨个我与她一道回去,半路上遇上豪格,他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是一鞭子,抽的金蝉衣袖都破了,疼的直龇牙!”   雅尔檀惊的坐起,蹙眉怨道:“你怎么现在才说?”肫哲嘟囔道:“我答应了她不告诉任何人。你也知道金蝉她有多好面子了?若不是我当场瞧见,这事她打死都只会藏在肚子里。”雅尔檀再问:“他们又怎么了?”   肫哲摇摇头说:“她哪会跟我说?豪格见我也在场,就拉着她上马走了。”说完,她又急急的补了一句,“你可别去问她,不然她肯定是会记恨我的。”肫哲小时候的性格随阿巴亥,有些善妒,不如现在随和。她曾因和金蝉交恶而吃过她的亏,心里对她多少是有些忌惮的。   雅尔檀点了点头说:“这是自然,我心里有数。”肫哲这才放下心来,端起那碗桂圆汤有一口没一口的吃起来。雅尔檀垂眸又靠回枕上,思绪成千。她卧病以来,么么与她说了不少道理,常常拿金蝉与她举例,说女人不可善妒。若总像金蝉那样霸道,就只会落个自作自受的下场。   金蝉的额默是公主出身,她的阿玛畏妻,她从小就在一个女尊男卑的环境下成长,骨子里才会那么蛮横。金蝉总说豪格是匹烈马,虽然难以驯服,可一旦驯服了就会死心塌地对自己。他们成亲那么久,金蝉一直渴望以强制强,即便是伤的遍体鳞伤也从不退让。   雅尔檀有时看看金蝉,再想想自己,总觉得她们很像。么么说的果然没错,善妒的下场就是活受罪。金蝉与豪格早已貌合神离,而她也付出了一个血的代价。   从那之后,她的心底就有一个阴暗的角落,像是一个无底的黑洞,用再多的快乐都无法填补,空荡荡的让人发闷。她与多尔衮之间像是糊了窗纸,薄薄的一层,却没有人愿意去戳破。她起初还气他苛刻他,可日子久了,她也会反思自己的错。若当时不是自己冲动,一切悲剧也许都不会发生。   肫哲陪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又说了会话,就要回去了。雅尔檀从炕上坐起来帮她整理行头,肫哲忽然问道:“雅尔檀,你还记得洛格吗?”雅尔檀为她系扣子的手一顿,笑容渐渐淡去。肫哲低头看着她,眉眼幽幽,“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有多羡慕你……我昨天又梦见他了,梦见我们在兴京的事,梦见我们一同被豪格逮到时,他牵着我的手对我说'别怕,还有我。'”   她说着说着就把那只手抬了起来,与另一只手握之,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我醒来时,手里似乎还能感受他的温柔……”雅尔檀心中那个角落浮现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飘飘荡荡的迷惑着她的心神。她怔怔的坐在炕上,连肫哲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日落西山时,多尔衮从宫里回来,怀着几许期待进了门,却还是没听到久违的笑声。炕上的人斜歪在靠枕上睡的正酣,他走近一看,她的手上还抱着本书。他有趣的笑笑,好奇这个平日里看到大字就嚷着头疼的人会看什么书。   多尔衮动作轻缓的从她怀里抽出那本书,发现是《孙子·计》的手抄本时,不禁愣住了。当初在兴京时,负责翻译书籍的达海一共抄了三套孙子兵法,其中两套父汗分别赏给了他与另一个人。眼前这本上的字迹虽与他书房的那本一样,却明显不是他的那本。   封角上洋洋洒洒的写了两个字一洛格。   四十   参天树林,疏密有致。幽径深处,木舍独置。孟克尔轻轻掀帘进去时,少年正坐在紫檀木桌之后专心的作画,帘栊微响,他也不曾抬头,只问:“见过叔叔了?”孟克尔随口应了一声,“恩。”   之前他们在回途的路上,他突然病发,孟克尔急急送他回来时,无意中在他的寝居里发现了满屋子的画。无论是在树荫之下,或是在花藤之间,又或是在山水之中,画中的人物永远都是那个尚小的她。   孟克尔与麦拉斯回禀了科尔沁部的动静后,就可以离去了。但他又舍不得走,他总是惦记着那些画,他想问他要一幅回去,却又难以启齿。他静静的站在一旁,看他是如何妙笔生辉。   时隔那么久,孟克尔即便记得再清楚,她也都只是个模糊的印象,而他就像是对人作画一般,将她的一颦一笑重生于笔下。孟克尔脑海里的影子随着他活灵活现的描绘渐渐浮出了水面,清晰的宛若昨日才见。   “我不明白……”孟克尔的视线从画上移到了他的身上,“如果我是你,即便是病入膏肓,将命不久矣,我也要把她栓在身边。”他说的那么信誓旦旦,恨不得马上就去东京城把那夜夜勾魂的妖精抓回来似的。   少年不答只笑,稍上了色,等墨迹微干时,才抬起头对孟克尔说:“这画你拿去吧。”孟克尔眼睛一亮,心中狂喜,却又有些不确定,迟疑道:“此话当真?”少年点头,又说:“不过你要妥善保管。若不能答应,就此别过罢了。”   孟克尔生怕他反悔,小心翼翼的捧过去拿着就走,到了门口才回头问道:“你真舍得?”少年一手抚上胸口,笑答:“最好的画,我已经留在了这里。”孟克尔一怔,鼻子里似是不屑的冷哼了一声后,便扬长而去。   他前脚刚走,一男人又掀帘子进来,笑道:“我觉得孟克尔说的没错,与其饱受相思之苦,不如得过且过的好。”少年的眸中掠过一丝狡黠的光,“叔叔这是在说自己吗?”麦拉斯不由语塞,自失一笑。   过了一会,他又若有所指道:“洛格,其实我不信命。”少年的神色黯淡下来,许久才淡淡的开了口:“我信。”   当年国师铁齿神算,一句天煞命犯孤星,断定了他一生的命运。他只有弃亲人离荣华,才能得以命数的延续,而无害亲朋之安康福祉。   玛法信了,阿玛信了,他还能不信吗?   哥哥……雅尔檀呢喃着从梦中醒来时,屋里只点了两盏琉璃灯,远远的光线被帷帐挡住了,半昏半明的氛围如梦似幻。她仿佛刚刚从那年的上元节回来,手心还有被洛格牵过的痕迹。每次做这样的梦后,她的胸口总是空荡荡的,连伤心的感觉都是残缺不整。   她深吸了一口气,随手往身边一摸,再坐起来细细找寻,洛格的那本书居然不见了!她心急的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就往外头的炕上而去,可还没走几步,就被突然出现的人打横抱了起来。她抬眼望去,多尔衮面无表情的正看着自己。   她不知为何,竟有些心慌,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多尔衮抱着她坐下后,沉声问道:“想去哪?”她摇了摇脑袋,不吭声了。多尔衮原一直坐在旁边的椅凳上守着她,听到她梦呓声的那一刹那,心里仿佛被扎了一根刺,他恨不得马上就把那本还搁在外炕上的书烧掉!   这些日子,两人很少会有亲昵的动作。多尔衮都暂寝于外面的炕上,与雅尔檀分居一室。一方面,多尔衮怕情难自禁,好几次他都险些克制不住一时的冲动而伤了她。阿济格为了这事奚落他,还为他找了几个身姿曼妙的舞娘,可他还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再伤她的心。   另一方面,雅尔檀心中还尚存阴影,她不想那么快再有个孩子,她不知道怎么跟多尔衮说,因为他对孩子的事总是充满着无限美好的希望。而她一想到孩子,就只是满脑子的血腥和沉重的负罪感,她害怕的甚至都不敢于他说话,他往往一开口就是关于孩子的话题。   雅尔檀有些不自在的想从他怀里下来,多尔衮却定住了她的下巴并轻轻抬起,逼的她与他对视,“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她眼神飘忽,闪烁其词:“没……我累了。”他似笑非笑,“你刚刚都睡了两个时辰,你看外面天都黑了。”   她的两颊浮上些红晕,含糊道:“那……天都黑了,我继续睡了。”她挣扎着从他怀里溜回到被窝里,心跳忽然有些急促。他没有离开,随着她的动作也躺了下来。当那股阳刚之气渐渐的缠上了她,她不由的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想逃避,却怎么也逃不出他那一臂之围。   “雅尔檀,这是我们的命。”   她被迫看着他黑亮的眼,整个人打了个激灵,从他那似是而非的话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原来他一直都懂,只是他给了自己疗伤的空间,却不容她有任何逃避的意图。他的手掀开了被子,仿佛褪去了她的伪装。她瑟瑟发抖,他将她牢牢的抱在怀里,全身心的索取和霸占。   夜色凉如水,在多尔衮的强势下,她战战兢兢的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懵懵懂懂时,她以为嫁给他,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现在,她才恍然明白十四福晋这个位置需要肩负多少的责任。   时间飞逝,转眼间又三个月过去了。大雪纷飞中,东京城迎来了新的一年。   隆冬百日后,太子河冰冻三尺。是逢正月,努尔哈赤率诸子群臣及其福晋至太子河冰上观冰嬉,玩赏玩赏蹴鞠之戏。阿济格三兄弟凭借彼此良好的默契,在多尔衮的战术下连连拔得头筹,令人刮目相看。   看台上,各府待嫁闺中的格格无不为之倾心。其中,舞勺之年的多尔衮颇得人青睐,尤其是不久前京中还传出十四福晋患上了不孕症的流言,不少八旗官员纷纷攀亲借故,透过多尔衮的舅舅阿布泰向大妃阿巴亥传达了他们欲嫁女结亲的念头。   阿巴亥来者不拒,看上合适的就常常召进宫来,制造她们与多尔衮相处的机会。几个品行出众的格格暗中较劲,城中流言蜚语不断,雅尔檀即便不常出门,也多少听了些来。若换在从前,她早就闹翻了天,但现在的她,变的越发的娴静。   多尔衮依旧疼她,或许更宠她。可她每每想起阿巴亥的冷嘲热讽,就情不自禁的想要退缩。阿巴亥在多尔衮面前对她关怀备至,但私底下却毫不掩饰对自己的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脸。她不知道要怎么跟多尔衮说,她不想为自己再添一个乱嚼舌根的罪名。   她想多尔衮休了她,却又怕么么伤心。自从么么知道了这件事,不知为她落了多少泪。在莫名的害怕和担忧下,她终于还是走到了金蝉的境遇。无子之妇,人前欢笑人后艰难。   今天的盛宴她本就不想出席,但多尔衮不同意,硬是携她一同前来。他当众对她又搂又抱,毫无避讳的做些亲密的小动作来羡煞旁人。她知道他的用意,却分外的想逃。   那日,他怒不可赦地从宫里回来后,就命人将府里负责打水的阿哈活活打死,又令人将府中平日喝水的井给填了。她隐约的猜到了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夜里,他迟迟才回房。当他满身酒气抱着自己痛哭流涕时,她不是没醒,只是心寒的无力反应……   台上为他们兄弟的精彩球技阵阵喝彩,无人留意到她的悄然离开。   雅尔檀上了地载门的城墙,守城的兵卒并不敢拦她,只是多少会忍不住的偷偷多打量她几眼。伊勒哈紧紧的跟着她,寸步不离。地载门临河向北,雅尔檀的视线跳过那些不属于她的欢声雀跃之景,悠悠远远的落在群山之间,不知在眺望什么。   城门口,一辆马车轧然而止。一人抬起车帘往雅尔檀的马车张望,她的车夫见到来人是四贝勒家的大阿哥豪格,忙上前行礼。豪格手上有件急差需要处理,才耽误了冰嬉的时辰。他从车夫的口中知道雅尔檀上了城墙,又想起最近关于她的事事非非,当下就皱起了眉头,只身上去找她。   “爷。”伊勒哈轻声唤了句,雅尔檀心一惊,以为是多尔衮,回头见到豪格时,反而有些心安。豪格脱下身上的裘衣往她身上一覆,道:“这风大,若是不想凑热闹,就回家去。”他的语气虽然感觉不善,但她还是听出了之中的关心,嫣然一笑。   豪格看着她,呼吸倏然一紧。她将视线又投向了北面的天空,若有所怅道:“哥,如果我们都不曾长大,永远都待在兴京,该有多好……”   豪格不曾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怔然。忽然,雅尔檀风马牛不相及的问了句:“哥,你为什么那么讨厌金蝉?”   两人一前一后的站着,好像洛格离开的那一年,他们一起傻傻的站在界凡城的城门上为洛格等待复等待。豪格还是沉默不语,雅尔檀又问:“从小到大她的眼里始终都只有你,她那么爱你,那么在乎你,难道就只是因为她不能生孩子,你便再也不喜欢她吗?”   豪格依旧不答,雅尔檀侧过脸,眼神渐渐黯淡,“哥,我知道你气她害死了枣儿和她房里的那个丫鬟,还有她们肚子里的孩子。但你知道吗,如果换作我,遇到这样难堪的事情,我会做的一定比金蝉还狠。”伊勒哈远远听见她冰冷的声音,脖子一缩,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不懂!”豪格薄怒。   雅尔檀不以为意,淡淡地又说:“我是不懂你的心思。但我却比你懂她,她那么骄傲的人,为了你放下身段苦苦迎合,无非是全心全意的爱你。你要娶多少女人不行,为什么总是偷偷摸摸的来伤她的心呢?”   豪格阴沉沉的问,“是她跟你这么说的?”雅尔檀摇摇头,“这些事她怎么会跟人说?只是明眼人都看的出她的强颜欢笑。”她说的时候带着一丝感慨,似乎不止是在说别人的事,“哥,你能对金蝉好一点吗?我越来越觉得我和她很像……”   她还没说完,豪格就截断道:“你怎么会跟她一样?!要是多尔衮敢负你,我一定饶不了他!”雅尔檀侧目望来,豪格恍然间似乎意识到什么,有些不自然地撇过了脸。   她的眼里仿佛星光闪烁,晶莹有泪:“哥,小哥哥以前老跟我说,你不是凶,而是不擅表达自己。我一直都明白,就算你有时不愿理我,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哥。”   豪格的脸色缓和了些,似乎是想反驳什么,欲言又止。雅尔檀话锋一转,又有些俏皮,“不过,你该庆幸金蝉不像我,家里还有一个你这样的哥哥。不然你这么欺负人家的妹妹,早被打的鼻青脸肿不成样子了。”   她笑语如花,豪格定定的看着她,想起额默离去的那段日子,她也总是这个乐天的样子,不仅对他的冷言白眼视而不见,还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说些有的没的的事情逗他开心。那个时候,他别别扭扭的被她的快乐所感染,甚至都忘了他们中间还有个金蝉,或是多尔衮。   阶梯上忽然传来些细微的动静,伊勒哈眼尖,随即就冲着雅尔檀大声地唤道:“福晋,爷来了。”话完,伊勒哈在多尔衮那咄咄逼人的视线下,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起来,怯生生的请了安。多尔衮眼神一转,看向对面的两个人,似笑非笑。   豪格见到多尔衮,循礼是该先打声招呼的,但他却任由气氛凝结。两人大眼瞪小眼的,谁也不愿先搭理谁。雅尔檀神色自若,冲着多尔衮莞尔道:“比赛结束了?”多尔衮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那件裘衣上,眸光徐徐暗沉。   雅尔檀等了一会,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对豪格说道:“哥,听说待会还有宴席。你快去吧,不然姑父又要说你了。”她说着说着,便脱下了身上的裘衣。豪格看着她递过来的裘衣,心底油然而生一阵失落,他接过来随手往身上一披就默默的走开了。   不等豪格下了阶梯,多尔衮就迫不及待地一边走过去,一边脱下了自己的貂裘披风。多尔衮为她系上了披风的带子后,又在豪格飘来的视线中将她裹进了自己的怀里。在雅尔檀看不见的地方,他向豪格扬起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激的对方愤然的离去。   “我有些不舒服,待会的宴席我可以先回去吗?”她问的妥善,乖巧的语气让多尔衮心头一痛,他还是怀念她那略带倨傲的娇憨样。多尔衮松开她,转而背过身躬下了腰,侧首笑道:“来吧,我背你回去。”   那天,他硬是背着她在雪里走了将近半个时辰,走的他额上颈窝里都渗出了汗他也不曾嫌累。他说她就是他冬日里最暖的裘衣,世上仅此一件,独一无二。他让她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他不在乎什么孩子,也不会有人会威胁她的地位,她永远都会是他的福晋。   可她不曾告诉他,她早就不相信什么所谓的“永远”了,在那年洛格告诉她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之后。   四十一   公元1626年,可谓是流年不利。年初,宁远城一役中,大金遭遇了起兵以来的第一次败战,努尔哈赤负重伤而归当时还未改名的新都沈阳城。   而那时,多尔衮与雅尔檀第一次陷入了冷战。去年他在雪地里的那些诺言仿佛还在耳边,但时隔一个年后,他却告诉自己他想再娶。雅尔檀想起他见到雨凌时那惊艳的神情,心寒之余,整个人亦越发淡漠。   雨凌属科尔沁部,是托娅同母异父的弟弟之幼女,年纪比雅尔檀稍小,还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多尔衮以为她们是姐妹,容易相处,比起阿巴亥强迫他娶的女人而言,若一定让他纳妾,他宁可娶雨凌。阿巴亥虽不太满意,但还是答应了。   这桩婚事定在肫哲嫁给蒙古科尔沁部台吉奥巴之后,意在双喜临门。多尔衮所说的非雨凌不娶的话,传到雅尔檀耳朵里的时候,已几经添油加醋完全变了样。她不喜欢那个娇滴滴的女子,更不喜欢她的表面功夫,多尔衮不懂,甚至他的兄弟也不懂,各个夸雨凌温柔可爱。雅尔塔不再说什么,她在男人的新鲜感前无力辩解什么。   她每日碰到多尔衮,或是视而不见,或是相敬如冰,形同陌路。多尔衮这个年纪,被人追捧惯了,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软语相劝赔笑久了,也会有些脾气。他连着几天寄宿在阿济格那,原想等自己冷静下来了再回去面对她,谁知雅尔檀居然闷声不响的去了东京城。   雅尔檀回东京城的前一天,她去看了肫哲。当肫哲试穿上那大红的喜服时,雅尔檀抱着她放肆的大哭。她舍不得,为什么要让肫哲嫁给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老头?她不明白,为什么每个女人都渐渐地成为了婚姻和权欲的牺牲品?肫哲还反过来安抚她,说:“雅尔檀,别哭。我不在乎,如果良人已不在,嫁给谁都无所谓了。”雅尔檀哭的更伤心,只有她最清楚肫哲所谓的良人是谁。那一天是雅尔檀最后一次见肫哲。   离别最是伤感时,她不愿在无奈前面对懦弱。她郁结时,最想念就是托娅。大玉儿嫁给皇太极没多久,努尔哈赤便举朝迁都,而托娅选择留在了东京城。皇太极自从成亲当晚强行留在了托娅的房里后,两人便陷入了僵局。迁都时,托娅或留或死的选择让皇太极暴跳如雷,最终却还是妥协了。   托娅再见到她时,有些意外,也有些无奈。她叹了口气便将眼前这个强颜欢笑的女儿拥进了怀里。事实证明,唯有母亲的怀抱才是最温暖的避风所。母亲的爱抚,褪去她所有的伪装,她什么都可以不用说明,只放肆的流泪便可以得到极大的宽慰。   “么么,若是他朝林丹汗不足为惧了,你是不是要回科尔沁去了?”雅尔檀头枕在托娅的怀里,凝噎着问,可等了半天都不见托娅的回答。她心急的坐起身,握住托娅的手,红着眼哽咽道:“么么,你不要把我一个人丢下来,好不好?”   托娅苦苦一笑,抹去她眼角的泪,“你都嫁为人妇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雅尔檀泪流不止,“么么,求你……我不想跟你分开。谁都不可信,我只要待在么么的身边……”她泣不成声,哭的凄惨。   母女连心,托娅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苦处?她复而轻叹,宽慰道:“么么哪也不去,么么永远陪着你。”雅尔檀听到了“永远”这两个字时,不由的哆嗦一下,心里突然产生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道理也许是对的。当永远一次又一次的被颠覆,承诺就成了空谈,剩下的就只是不安和恐惧。雅尔檀紧紧的抱住母亲,想要守护住这个最爱她的人。   雅尔檀在东京城的生活很惬意,整座城池似乎就是她们母女的天下。她甚至还会和托娅一起游山玩水,去农舍与当地的居民一同采集初春最鲜嫩的竹笋。当她和伊勒哈浑身是泥地从竹林欢快的跑出来时,托娅笑的不能自己。   可当她看到在托娅身边笑面如风的多尔衮时,她便再也高兴不起来……   ※※※ ※※※ ※※※ ※※※ ※※※ ※※※ ※※※ ※※※ ※※※ ※※※ ※※※   雅尔檀常常在想,如果那时她听了托娅的劝,与多尔衮一道离开了,托娅是不是就不用为了保护她而命丧太子河?   那一年,她与多尔衮都相继失去了最亲的亲人。   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冷漠而陌生。而今,在十九年后,他才想要挽回一切,拼命的施展柔情,却让她更觉得的陌生。   多尔衮拥着雅尔檀,沉浸在前尘往事中。他将头深深的埋在她的颈窝里,负罪感压的他连呼吸都觉困难。   雅尔檀的手停在书面上,淡淡的声音响起,“你想我原谅你吗?”多尔衮眼睛一下子亮堂起来,而之后的话,让他从天上重重的摔落在地上,五脏俱裂。“放我走。我不想骗你,但我已经遇到了真正适合我的人。”   他的笑容像是陷入了沼泽,瞬间消失只剩下森然。他的手握着她的脖子,指腹抚过她那白皙的肌肤,眼神停在她的衣领上,不知道在看什么。雅尔檀下意识地想推开他,脖子却被他狠力一按,她狼狈不及的贴到上他的胸。   他浑身散发出一股杀人的戾气,声音沙哑,却有几分诡异的温柔,“雅尔檀,你哪也去不了了。”她愤愤地挣扎,他故意放松了力道,他要她看到残忍,他要舔舐她的绝望,他要她死心塌地的留下来,“他―已经―死了。”   “你骗人!”她发疯的推开他,他却笑不改色,“你为了救他引开了多铎的追兵,他为了找你居然主动现身,这份深情真是让为夫很感动。你说,我怎么会轻易放过他?”她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隐忍着怒气,求道:“你放了他。”   多尔衮无动于衷望着她,直到她踮起脚在他的唇边亲了下。他冷不防地拦腰抱起了她,往床榻的方向走去,意图再明显不过。   她恼了,双手垂着他,“多尔衮!你说话不算数!”他笑了,几分无赖道:“娘子,为夫刚才可什么都没说。”以前两人意见分歧时,她若有求于他,他只要挑一下眉,她往往亲他一下,他便会妥协。这是两人久而久之养成的默契,她刚刚明明看到他挑眉,她以为……   雅尔檀后悔莫及,又羞又恼,又气又恨,拼命的捶打他。他不躲不闪,任她发泄,直到他把她压到了床上。他握住她的手往唇边一亲,“这次赌注加大了,你为我生个小子出来,我便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雅尔檀气结,“你做梦!”   他压低了脸,以实际行动向她证明了这个梦有多真实。   天晚,多铎从前门进来,走廊两侧,积雪在夜色中泛着微微的光芒。前方,扎哈里挑着一顶灯笼,迎了过来。多铎多半猜到他的来意,却还是有些讶异。   “王爷,爷已经歇下了。”   “今日怎么歇的这么早?”   扎哈里笑的有些暧昧,“回王爷的话,爷今个歇在福晋屋里。”   灯笼的光打在多铎的脸上,晕上了一层温柔的色调,也掩去了最真实的神情。   扎哈里眼尖,瞧见了他几步之远处的地方有一个生面孔。那是一个身着道服的中年男子,身形偏瘦,一脸不屑,有些倨傲。他稍打量了眼,便问:“王爷,若是急事,小的便去通传一声―”他留了话引子等多铎来接,心中其实并不想这么做,打扰爷重温旧梦可是死路一条。   多铎果然摇首,“不必了。他要找的人我找来了,你先安置着他,等你们爷见过了再带去见福晋。”闻言,扎哈里心中已了然,道:“王爷辛苦了。”多铎转身即走,四周的持刀侍卫紧跟上来,形成了一股凌人的势力。   见状,那道士面无惧色,反倒昂首挺胸,一幅视死如归的样子。多铎在他身边停下了脚步,冷笑道:“傅大夫,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以卵击石的道理。你若能安心为摄政王福晋治病,功德圆满之日,便是你与令郎父子重聚之时。”   四十二   多尔衮一夜纵情,睡到天亮迟迟才醒,可一睁眼却不见枕边之人。他一个激灵立即从床榻上坐起来,撩开了床幔四下寻人。当他瞧见小间里热气腾腾,又闻到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的气味,猜到娇人正在沐浴,遂才放下心来。   他心情万分愉悦地悄悄走过去,欲偷香与之共沐鸳鸯浴。可他越是靠近,就越是能感觉到浓香之间似有些不对劲的味道。   多尔衮生疑,大步绕过屏风,雾气缭绕间,她像是一朵没有生气的花瓣,全身浸在血色四散的浴池里。那一幕,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唇角抽搐,当即就跳进了池里,将她打横捞起来,一路抱回床上。   她的手臂无力地垂在他的身后,腕处血流不止,腥味萦绕左右。扎哈里听见多尔衮嘶喊声,与伊勒哈冲进来一瞧,皆吓傻了眼。他们不知道床上的福晋是怎么了,可地上一条线似的鲜血,着实的慎人!   “还愣着等死吗!把宫里的太医都给我叫来!”多尔衮一声怒吼,两人相继落荒而去。“雅尔檀,你敢死,他们一个都活不了!”多尔衮怒瞪着她,恨不得几个巴掌把她打醒。可她死一般的沉默还是让他慌了神,脸惨白的让他揪心不已。   他俯下身面贴面地感受着她的温度,寻找着一丝丝令他心安的气息,却听到了她弱弱的一声轻喃,“我花了两年的时间……去释怀十七年的痛与恨,只一夕间,就被你尽毁……”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她像是被他折断的树枝,丧失了脆弱的坚强。这一夜,他只享贪欢,却不知自己的快感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他残忍地颠覆着她沉浸的噩梦,也深深地挖开了她心底的旧伤……   ※※※ ※※※ ※※※ ※※※ ※※※ ※※※ ※※※ ※※※ ※※※ ※※※   公元1636年,皇太极称帝改元,建国号大清,更族名为“满洲”。自公元1626年嗣汗位以来,皇太极先除大金心腹大患明将袁崇焕,再灭蒙古林丹汗之察哈尔部,又废四大贝勒并坐的旧制,以至独揽军政大权,历经了十年艰苦。而忘记一个人,也许八年就已足矣。   是年七月,海兰珠嫁来盛京不过两年,就为皇太极诞下一子。皇太极龙心大悦,更以“自古以来人君有诞子之庆,必颁大赦于国中,此古帝王之隆规”为由,于崇政殿、清宁宫数次大肆庆祝,场面甚至比不久前的皇后册封之礼还要隆重。   第一轮庆贺时,雅尔檀喝了两杯酒就从哲哲的身边溜了出来。她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不喜欢陪着哲哲强颜欢笑,更不喜欢开口闭口就是孩子的话题。她在园子里绕了没多久,酒劲便上来了,遂命伊勒哈去拿解酒的汤药。   等伊勒哈一走,雅尔檀见四下无人便放纵地坐在了石山望月亭后的阶梯上。微风徐徐,她抱膝撑头,在静谧中安抚醉意。忽然,轻轻的走来一人,“怎么坐在这?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是哪家不懂事的孩子呢。”来人似训非训,细细一听,还有些宠溺的语气。   雅尔檀听到这个声音,高兴不起来,反生厌恶,闷头就说:“不劳肃亲王费心。”豪格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下来,他往前走了几步,坐到了她脚边的阶梯上。雅尔檀眼角的余光瞧见了他华服的一角,站起身来就要走人,却被豪格强行的一把又拉坐下来。   豪格的手紧紧的抓住她的手,任她怎么挣扎都不松开,似乎怕她一个不小心又跑开了。雅尔檀想起金蝉的死,气不过的狠狠一脚踹了过去,正中豪格的侧腰。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出人意料的又握住了她的脚踝,把那微松的旗鞋穿紧。   雅尔檀愣了一下,随即推开他把脚藏到裙下,又羞又恼:“走开!谁叫你多管闲事!”豪格默默地转过身,背影显得落寞。雅尔檀趁机欲走,却被豪格冷不然的一句话给震住了,“当年洛格走时,我答应过他,如果有一天他回不来了,我一定会替他好好守护你。”   他们安静了许久,雅尔檀恨声指责:“你别以为搬出了小哥哥,我就会原谅你!金蝉本来可以不用死!你为什么要杀她?根本就是你喜新厌旧,要娶那个林丹汗的伯奇福晋!”豪格从不与人解释什么,一来他脾气冲,二来他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再怎么说都是错。   可那一天,他被她那敌视的态度一激,掏心挖肺的把原先刻意隐瞒的话都说了:“你知道那个伯奇福晋是谁吗?你知道若是我不娶她,谁会娶她吗?你知道三姑姑为了我娶妻一事大骂皇阿玛之后,又让金蝉对皇阿玛做了什么吗?就算我不杀她,你以为皇阿玛会放过要下毒害他的人吗?”   豪格说到火气都窜了上来,挺起身板与雅尔檀面面相窥,把事实都摊开了讲:“她们想要谋朝篡位!你就只想过金蝉的委屈?你有没有想过一直被蒙在骨子里受她们牵连的我?你觉得事发的时候,有谁会相信我的清白?有谁会为我叫一声屈?若我不杀她,我现在恐怕早就去见洛格了!这样你就高兴了?!”   她被他一吼,傻愣住了。豪格看她含泪欲泣的样子,心一软,气焰也慢慢消去。不过他难得会跟人推心置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懊恼的转身就走。忽然被她叫住,“哥!”他一回头,她已成泪人,“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可以去求姑父……”   “没用的。金蝉是在宸妃和皇阿玛的膳食里下的毒,皇阿玛那么在乎她……”豪格说的话,雅尔檀似乎一句都没再听进去,只觉得耳边嗡嗡的乱响。金蝉的真正死因让她忽然失去了方向,她觉得自己错过了可以补救的时机,她觉得记忆中的那个金蝉,转眼间面目全非。   醉意扰人,雅尔檀晕晕眩眩,哭倒在豪格的怀里。她无意识的投怀送抱令豪格有些心猿意马,手越揽越紧,对着她柔声劝慰,浑然不觉周遭的环境有何异状。   伊勒哈端着解酒汤药从廊檐下过来时,远远地就瞧见一个身影从石山前迎面而来。她当下有些开心,以为王爷是特地寻福晋来的。她喜滋滋的迎上去,结果却只是不讨好的莫名挨了骂。多尔衮神色阴晴不定,拂袖一扫砸碎了那碗解酒汤,惊动了石山后的人,他却头也不回的漠然离去。   那天晚上,多尔衮满身酒气的一脚踹开雅尔檀的房门,惊醒了她的梦,却带来了另一场噩梦。   目前,两人断断续续的已冷战了许久,数日不曾同过房。雅尔檀今日更没心情与他吵架,翻过身蒙上被子就睡,谁知却被他一把抓着胳膊揪了起来。   “你给我放手!”雅尔檀又捶又打,多尔衮黑着脸,粗鲁地将她摔在被上。雅尔檀还没反应过来,他整个人随即又压了上来,满嘴酒气的在她脸上身上狂吻。雅尔檀想起他之前做的那些事,气的浑身发抖,“你还来找我干嘛!你给我滚!”   雅尔檀推不过他,一气之下竟呼了他一巴掌。“啪!”屋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半昏的烛光之中,男人的双眼涨得通红,像一只被激动的野兽,疯狂的扑了上来,欲将身下的猎物狠狠的撕碎。一夜狂风骤雨似的掠夺,雅尔檀几度生不如死,对多尔衮更是恨到骨里,视如仇人。   这样的伤害,比他借口杀了皇太极特地找来为她治疗不孕症的大夫更残忍,比他想娶当年被退婚后嫁给林丹汗为伯奇福晋的雨凌更令人心寒。雅尔檀被他折腾的浑身是伤,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多尔衮日日来看她,雅尔檀始终不语,无视他的存在,他便一个人自问自答,闲话家常,怡然自得。   直到有一日,多尔衮不痛不痒的跟她说起了朝中之事,“……你知道吗,前些时候有人向皇上密告,说豪格与岳讬因去年的旧案对皇上的处理私藏不满。今日,皇上与我们商议处罚一事,你猜我是怎么说的?”雅尔檀的眼睛动了下,余光扫到他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心跳忽然加快。   他却故意不说了,只一心的剥橘子。他昨日也是这样,剥了一个又一个的橘子,只要她不肯吃,他就再剥一个,直到她闭上眼装睡,他才端着盘子出去。可门一关上,她就听见外面哐当一声,盘子被狠狠砸在地上的声音。   雅尔檀担心豪格的事,等了半天,他才又开了口,“这次的橘子甜,你尝尝。昨日的肯定是不新鲜,你才不喜欢。我命人把挑橘子的人痛打了一顿,今天他该学聪明了。”他送了瓣橘子到她的唇边,眼里阴沉沉的没有半丝半毫的笑意。   他话中有话,前前后后,她总算是都弄明白了。该学聪明的人,不是挑橘子的人,也不是豪格,其实应该是她。   只是她学会了,也累了。   “多尔衮,休了我……”   四十三   公元1636年八月,诸王再议成亲王岳託、肃亲王豪格大逆不道之罪时,意见产生分歧。阿济格和多铎为首的一派主张处死,多尔衮却站在了代善一方以求宽容处理。双方争执不休,尤其是多铎那方,显然是得理不饶人,连豪格微不足道的陈年旧事都翻出来说,似乎非要将他逼上死路。最后,两方只好请皇上亲自定夺。   皇太极于崇政殿较双方意见,发现平日与多尔衮交好的亲王全部站在与多尔衮敌对的阵营,这样的场景很稀罕,也很有趣。他玩味的打量着多尔衮,忽点名问道:“睿亲王何意?”多尔衮面色从容,答道:“成亲王与肃亲王言语失当,对皇上存有异心,确实罪该万死。但两人都为大清立过不少汗马功劳,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八阿哥即满百日,还请皇上看在八阿哥的面上赦免两人的死罪。”   皇太极的脸始终带着春风不动的笑,很难让人揣测到他真正的想法。殿中沉寂片刻,皇太极与诸王说:“睿亲王言之有理。虽然他们对朕抱有异心,朕如加以诛戮,将招致恶名。二人一为朕的儿子,一为朕的侄子,朕应以宽容对待他们……”   这时,站在阿济格身侧的多铎偷偷向多尔衮使了个眼色。多尔衮却面无表情,双眸半合,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多铎见他无动于衷,以为他是不满意自己的表现,暗示阿济格说:“哥,咱们是不是再加把火?”阿济格趁皇太极视线偏移之时,微微摇首,“算了,就当给他个教训。”   多铎抿了抿唇,有些懊恼,昨晚三兄弟痛饮时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尤其是多尔衮,那时他可是恨不得将豪格千刀万剐!那一刻,多铎忽然很庆幸今生是投对了胎。做多尔衮的兄弟是福,若为仇人,可能哪天他死了,都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最后,豪格与岳讬被革去了亲王爵位降为贝勒,另罚银千两,但总算是保住了性命。雅尔檀从哲哲那到这个消息后,大松了一口气。她与大玉儿从清宁宫出来时,竟还哼起了欢快的小调。大玉儿和苏末尓相视而笑:“这下可好了,咱们可算是能送走这尊苦面佛了。”雅尔檀自得其乐,对她的奚落充耳不闻。   大玉儿嫁来十年光阴,早已是三个女儿的母亲了,人也变得越发的成熟和稳重。她喜欢雅尔檀的率性而为,甚至有时候她觉得雅尔檀就像是她的另一个女儿,会跟她哭诉,无条件地信任她。这样的亲情或是友情,在宫里几近绝迹。她很珍惜,也是真心希望她能过的好。   她挽着雅尔檀的手,柔声劝道:“姑姑说,这回豪格没事还要多亏了多尔衮求情。既然他都让步了,待会我让人出宫传个话叫他来接你回去,你看呢?”身侧的伊勒哈听见这话,频频的点头,宫里规矩多,当然比不得王府来的悠哉。   雅尔檀斜眜她一眼,拉着大玉儿往前快走了两步,苏末尓和伊勒哈便识相的停下来等了会才远远的跟上。大玉儿见她慎重其事的样儿,调侃的说:“你又有什么秘密了?”雅尔檀却只是静静的依偎在她身边,久久不语。   大玉儿才觉事情要比她想象的复杂,她有个不好的预感。“大玉儿,你觉得么么会恨我吗?”雅尔檀垂着眼看着地上,神情越显低落。   “怎么没头没脑的说起这话来?托娅姑姑最疼的人就是你了。”大玉儿微笑之中,带着一丝紧张,她隐约猜到雅尔檀一定是知道了什么,难怪年前她对多尔衮的态度就莫名的有些不对劲。可这事,知道的人就那么几个,皇太极又三令五申一再隐瞒……   雅尔檀摇摇头,闷声说:“么么一定恨死我了……”大玉儿看向她,睫毛处已见晶莹,“如果当年我没去东京城找她,如果当时我听她的话跟多尔衮回盛京,大妃派来的刺客就不会有机会得逞,她就不会为了保护我引开他们……其实最该死的人是我,我却没心没肺的活了这么久……”   这些话,她隐忍了许久,才越说越激动,抱着大玉儿雨泪聚下,“是我不懂事,如果当年我没有嫁给多尔衮,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事非非……我以为他是小哥哥,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此刻,大玉儿却愣愣的连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走廊的前方的拐角,多尔衮与多铎走出来时,脸色沉的吓人,寒目凌厉,死死的盯着那浑然不觉的泪人。   大玉儿不知道她们听去了多少,但显然最后一句是绝对没落。多尔衮像是被激怒的猛兽,浑身散发着戾气。大玉儿赶忙喊了一声,“多尔衮—”, 雅尔檀这才意识到什么泪眼模糊地回头望去,却只看到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多铎站在那,一脸不可思议的瞪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罪无可赦的事一样。   那天之后,连着几个月,雅尔檀都没再见过多尔衮。两个人像是老死不相往来一样,连宫里的聚会也总是会有一个无故缺席。哲哲为此没少念叨过雅尔檀,可都还是无济于事。久而久之,连多尔衮都一再推托并无有心和好,哲哲一时气不过,便不再为这令人头疼的小两枉费心思。   一日,多铎急冲冲跑来宫里找雅尔檀:“我哥连休书都写好了!你再不回去认错,到时有你后悔的!”多铎不明白,这两个人有必要为了一个已死之人闹成这样吗?雅尔檀念念不忘洛格,的确是她不对,但多尔衮这次也太过较真了。   雅尔檀不理不睬,一心喂大玉儿最小的女儿淑哲吃蜜饯。淑哲正是学人说话的时候,奶声奶气的问:“十四婶,什么是休书?”雅尔檀这才出声,“就是让我开心的东西。”淑哲童言无忌,开心的说:“那我也要!”   雅尔檀莞尔:“以后十四婶给你挑个好人家,比拿休书还开心。”淑哲似懂非懂,见她笑了也笑,乐的直点头,“好!”她们一搭一唱,把多铎气的快背过去了。他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撂下句狠话:“雅尔檀,你就笑吧,以后有你哭的!”转而又气冲冲的走了。   大玉儿从隔壁屋里过来,让苏末尓把淑哲抱出去,对雅尔檀说:“多铎也是一番好意,你又何必呢?”雅尔檀靠在引枕上,一言不发,装模作样地把玩着淑哲的九连环,大玉儿挨在一旁,只微微笑着,神情自若的仿佛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她那双聪慧的眼。   雅尔檀有些沉不住气的把九连环往旁边一摔,“混账东西,一点都没意思!”大玉儿原是想打趣她,却又怕她恼羞成怒,遂转移了话题,问道:“昨个姑姑把你留下来都说了什么?”雅尔檀面上一怔,似答非答,“还不是跟你一样。”   大玉儿与她十年有余的姐妹情,一眼便看出端倪,也不继续问下去,只说:“你不要听姑姑的。宫里的事,你不要掺和进来。”雅尔檀沉默了半晌,才开了口:“那天我陪淑哲在花园里玩,姑父和宸妃经过时,她马上就躲到了我身后。”大玉儿笑容有些牵强,“小孩子不懂事……”   雅尔檀又说:“姑姑自然是有她的道理,但我只做我觉得对的事。”大玉儿在她的眼中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关心,“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有雅图她们就知足了。”雅尔檀一针见血,“女儿再贴心,迟早都要嫁人。姑父已有立八阿哥为太子之意,以后你们在宫中还有何立足之地?”   大玉儿面色一僵,雅尔檀有些怫然:“她前年刚来时,我们可都是把她当家人看,可她呢?且不说她对我越见冷傲的态度,你是她亲妹妹,她可曾给你留点余地?连我这个人人口中的妒妇都知道雨露均沾的道理,她都已经嫁过一次人了,还能不清楚?”   大玉儿勉强笑道,“这些话都是姑姑教你的?”雅尔檀不喜欢她把自己当不懂事的小孩看,气呼呼坐起身,“我在宫里住了这么久,自己还看不出来了吗?”大玉儿叹了口气,道:“所以啊,打发你回去是对的。”   她说完就握住雅尔檀的手千叮万嘱地说:“我现在挺好的,你别跟着姑姑掺和,去犯这个险,不值当。”雅尔檀禁不住她一再的念叨,只好颔首,心里却另有打算。反正姑姑的打算,又没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只是让姑父重拾旧欢而已。   话说多铎懊恼地从宫里回来,就直奔睿王府找多尔衮,却在书房外被扎哈里拦下来。“豫亲王,请留步……”扎哈里朝屋里使了使眼色,多铎静下心一听,里面正是浓情惬意时,他皱眉问道:“里面的人是谁?”扎哈里犹豫了下,才说:“只是府里的一个丫鬟。”   多铎瞠目结舌,他知道多尔衮自打那日后,便夜夜风流,对女人的投怀送抱来者不拒,但现在大白日的他连丫鬟都搞上来,这样的变化还是让他一时难以接受。要是让雅尔檀知道了,他真是两头白跑了!他懊恼的冲上去,使劲的敲门,“哥!我找你有急事!”   可那门任他又踢又砸的,始终都是死死紧闭,里面的暧昧像是故意和他唱反调似的,越来越无节制……   是夜,伊勒哈移灯下帘,服侍雅尔檀睡下后,见大玉儿披了件外衣从偏殿过来,便悄声迎了上去,“庄妃娘娘,格格已经睡了。”大玉儿蹙眉,伊勒哈赶忙解释道:“格格说,她打今个起就不是睿福晋,命奴婢一定叫格格,还说叫错一次就打一次。”   她说的有些委屈,大玉儿一听,啼笑皆非地打发她说:“罢了,你下去吧。”外面正下着雨,夜越发的清寒起来。大玉儿透过帐帘见她一只胳膊还枕在被上,便走过去帮她把手搁进被窝里,却无意间发现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很漂亮的锦盒。   雅尔檀全身蜷成一团,紧紧依偎着锦盒。大玉儿一脸怜惜的帮她盖好被子,苏末尓小声地问道:“娘娘,睿福晋抱着的是什么?”窗外夜雨淅沥,屋里只闻一声轻叹。   待她们离去后,枕上的人不觉落下了两行泪,“么么,哥哥……”   这两个人有多爱她,就有多残忍,竟都让她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托娅遇难时,也是雨夜。太子河水流急缓,待皇太极赶到已为时过晚,从太子河到大辽河,几近北海,尸骨苦寻不着。托娅的死,是雅尔檀最大的阴影。迟迟才得知真相的她,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多尔衮。   她该恨的人已经死了,而他却还在仇恨中挣扎。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们就像是那个解不开九连环,也许再也寻不到出路了。   四十四   年末,皇太极为彻底解除朝鲜这个隐患,亲率大军北征,围朝鲜国王李宗于南汉城,命多尔衮同豪格别从宽甸入长山口,克昌州后突袭江华岛。当时李宗的王妃和两个王子,还有很多大臣的眷属都在此避难。多尔衮领兵大破守城军后,恩威并用,招降朝鲜王室,并以礼相待,虏获人心。李宗见大势已去,只好率众向皇太极献上明朝所颁敕印,与明朝划清界限,投降大清。   皇太极大悦,命多尔衮约束后军,自己携朝鲜质子李洼、李昊及大臣子以归。出发的前一晚,朝鲜国王设宴款待皇太极,席间美人献舞,细腰雪肤,玉指素臂,曼妙舞动,处处撩人。众人酒酣耳热之余,李宗一个眼神,美人择席而散,软语劝酒,妩媚殷勤。李宗的王妃纤腰款摆,亲自斟酒献于皇太极面前,尽显娇态。   皇太极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却仅止于礼,并无进一步的动作。李宗见状,想起传言中清帝独宠宸妃一说,才收起了以妻侍主之美意。他细细观察之下,发觉皇太极清心寡欲,多有节制。以此看来,若是将之前精心挑选的美女献给清帝,恐怕也是要石沉大海,并不能实现什么价值。   豪格行军以来,总算是到了放松的时候。席间他已略有醉意,侧卧在美人香肩上,案下的手已渐渐不规矩起来,一如其他满将所为。他心中本就无人牵挂,只是碍于皇太极在场不好过多放肆而已。多尔衮坐于他的上方,也渐迷醉。凡是敬酒,他来者不拒,大杯畅饮,豪爽开怀。他身边的女子柔情似水地凝望着他,仿佛他就是眼中的唯一,充满着崇敬之意。   多尔衮偶尔低眸望来,见女子视线娇羞闪躲,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故意在她耳鬓吐上一口火热的酒气,亵玩戏之。美人半躲不躲,欲据还羞,暗生情愫。多尔衮似笑非笑,正欲故技重施,忽眸色一清,寒光扫过一抹宫人的身影,顿时警觉。他执杯离座,那软在他身边的美人并未料到他会有此动作,身子微倒,险些失去平衡。   “臣敬皇上一杯。”多尔衮走到皇太极跟前,刚巧挡在了端盘而来的宫人面前。皇太极并无介意他如此挨近的距离,“十四弟这次辛苦了。”其余诸臣见多尔衮领头,便也纷纷上前敬酒。多尔衮趁机转身,却似乎是酒醉不稳,晃了一步,手不经意的握上了身后那人的胳膊,那人神色一慌,欲动则不能动,袖子间那把匕首紧紧的贴着他的肌肤,冰凉的一如多尔衮的眼。   多尔衮趁诸人纷纷敬酒之际,将这名刺客悄悄拿下,事后才私下禀明皇太极,为的是稳定人心,不影响两方重修的关系。李宗当时在场,听到此事时,顿时吓的面色如土,跪地求饶。最后,多亏多尔衮力证此人乃是南明之人,其他余党已先后被擒,皇太极才无追究之意。自此,李宗对多尔衮万分感念。   皇太极前脚刚走,李宗便把之前挑选的宗师之女李妍送进了多尔衮的房里。当时,皇太极严令所有臣子不准私自与朝鲜女子成亲,或者纳其为妾。而多尔衮因妥善处理刺客一事受到了皇太极的赞赏,故李宗献女之事才得以破例,这让豪格又生嫉妒之心。   豪格回京后,当即就向雅尔檀透了风声,雅尔檀冷笑过后,命伊勒哈将自己的首饰物品中多尔衮所赠之物挑出,私下一一变卖给各家福晋,尤其是阿济格和多铎府上的大小福晋,无论价钱,几乎人手一物。哲哲并不知缘由,以为她或是赌气或是闹着好玩,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太极回宫后没多久,哲哲无意间说起这事。皇太极觉得有趣:“难怪这几日,谁看到了她都是眉开眼笑的?财散人来,她倒是潇洒。”哲哲笑着端上一杯热茶,“可不是吗,她只顾着别人光鲜,倒一点都不顾及自己。成日里素面朝天的,站在一堆福晋里,就数她最可怜劲的。”   皇太极接过茶,眼里已无笑意,凝声道:“这次回来,朝鲜人献了不少东西。你打点下,先让那妞妞来挑,只要她喜欢的就给她留着。”哲哲笑道:“雅尔檀这回可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臣妾代她先谢过皇上。”   皇太极的语气转而又有些轻松起来,“你记得给她提个醒,朕给的东西她要是敢拿去挥霍,小心她的脑袋。”哲哲颌首答应,眼睛弯弯一眯,笑不露齿。   当天晚上,雅尔檀见到满屋子的稀世珍宝时,眼睛都亮了。她好奇的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新鲜劲一过,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哲哲清点礼单时,她就拿着东珠在炕桌上滚来滚去的玩,看的一旁的伊勒哈心惊肉跳的,随时随地准备伸手去接。   “好了,别闹了。看看你都喜欢什么。”哲哲拿起礼单册子轻轻拍了下雅尔檀,她才停下好动的手。“姑姑,你喜欢什么?”雅尔檀看也不看礼单,只问哲哲。哲哲看了下屋里的人,使了个眼色,连伊勒哈都退下了。“你问我做什么?”   雅尔檀嘻嘻哈哈地凑过去,讨好的抱着她撒娇,“姑姑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哲哲见她卖乖,眼中多了几分疼爱,转手将她揽入怀中,“你自己挑,挑好后我还要把单子送去海兰珠那呢。”   雅尔檀眼神一转,带着些孩子气说道:“姑姑,我们把好东西都挑出来,剩下的再送去关雎宫,这回咱们也气气她。”哲哲拍拍她的背,“算了,今晚你姑父留在大玉儿那,明个还不知她怎么怄气呢?”雅尔檀撇撇嘴,“姑父都多久没去永福宫了,大玉儿都还没计较,她凭什么生气?”   哲哲不予置否,转而又说:“今天辛苦你了,还亲自下厨。”雅尔檀伸出十指,慨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大功告成,也不枉费我糟蹋的那些东西。”回想起她过去那道色香味俱无的菜,哲哲被她的话逗的直乐。   晚膳时,雅尔檀虽以试菜为名,请皇太极移驾永福宫,但其实她只做了一道菜,其余各色都是哲哲事先备下的。单看每样菜都是寻常之物,可放在一起却有着令人脸红心跳的功效。雅尔檀想想,又问:“姑姑,你说,姑父会看出端倪吗?”哲哲不答,但高深莫测的一笑比言语更能抚平她心底的顾虑。   雅尔檀枕在哲哲的腿上,屋里灯烛辉煌,她却有了些困意。她的视线落在了炕桌的烛台上,思绪杂乱。红灯帐底卧鸳鸯,她想到大玉儿和皇太极,也想到了多尔衮和那位传说中的美娇娘,忽幽幽的问了句:“姑姑,你真的不介意吗?”哲哲本在看礼单,乍一听没明白过来,正要问,却见她已经睡了过去。   哲哲抚过她的脸颊,轻轻的唤了一声,并无所回应。她好笑的扯过一旁的毯子,覆在了她的身上。这几个孩子里,哲哲对她算是最尽心的。多种原因中不乏利益权衡,但雅尔檀本身就很得她的喜爱。论沉稳,她不如大玉儿,论心计,她不如海兰珠,论城府,她更不如自己,偶尔有点小聪明也都是在自己眼皮下,无伤大雅之余,甚至有时还能帮到自己。   可能是无子无忧的关系,雅尔檀始终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偶尔任性,偶尔可爱,偶尔善良,偶尔自私,偶尔还像是刚来兴京那会,防备的看人,谨慎的处事,只是怕被伤害。哲哲微笑中带着慈爱,打量着她的眉眼,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当初托娅执意留在东京城,她主动去帮皇太极劝她,而托娅只对自己说了一句话:“哲哲,我今生都没有跟你争过什么,也不想争。我只求你帮我看好那孩子……”   这一生,哲哲隐忍,却从不言败。托娅是第一个让她彻底认输的人,但也只能是唯一一个。   寒月当空,连绵的营帐在夜色中起伏。多尔衮的大军停停走走,已过了数日。冬风凛冽,呼啸过帐,对多尔衮却丝毫无影响。温香暖玉,无限美好,他狂乱的驰骋。朝鲜女子李妍乃是宗室之女,受过良好的教育。极致的欢愉中,她隐忍着咬住下唇,不敢发出过激的声音。   她的羞不可耐引起了男人的疼惜,他俯下脸温柔地吻住她的唇。女人幸福的闭上了眼睛,任他一再掠夺。在最后的那一刻,多尔衮紧紧地抱住身下的女人,嘶吼出一个名字。李妍哆嗦着身子,灵魂渐渐远离这份并不属于自己的快乐,无力飘荡在失落的低谷。   多尔衮伏在她的身上喘息,当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片刻的失控,眸光中迸出丝丝恨意。“你叫什么名字?”他终于开口问了她的名字,但是眼神冷的可怕。李妍唯唯诺诺的回答了他,下一刻就被他又吻住了唇,身体里火热的变化让李妍还未反应过来,就又被卷入更加激烈的颠簸之中。   这一次,男人像是在弥补错误一样,一再的重复着唤道:“妍儿,我的妍儿!”,像是要将这个名字铸入骨血之中。李妍在那排山倒海的灭顶之感来临之时,留下了感动的眼泪。此生此世,她认定了这个男人。   帐外,扎哈里缩在多尔衮的近侍阿克敦一侧,借他宽大壮硕的身躯挡风。“你就不冷吗?”本以为爷随便玩玩就满足了,他也好进去收拾伺候,不用站在外头吹风。爷现在虽变得越发风流,却还是不喜欢女人留在他身边过夜,这位李夫人来了几晚,事后都是要走的。   只是,今晚爷格外的带劲,这天都快亮了,都还没歇。不过这样也好,最好是能把气都撒在那位李夫人身上,免的明天又老是无缘无故的发火。扎哈里紧紧地拉着披风,冷风吹过脸上,如刀尖划过一般刺疼。阿克敦一动不动,与其他侍卫稳站如松,一样守在大帐四周。   扎哈里以为风大他没听见,就又问了一遍。阿克敦垂着眼看他,有些不屑。扎哈里嗤道:“算我白问,忘了你心里有人。”他往上瞥了眼,又调侃道:“看你热乎的那劲—”阿克敦眼神一躲,嘴角动了动,只冷哼了一声。   扎哈里跟他多年交情,早就摸清了他的脾气,只觉得好笑。不一会儿,他又叹了口气,说道:“不过你也先别高兴,万一福晋真不回来了,你和伊勒哈的事八成也得吹了。”阿克敦下意识地要反驳他,帐内的动静却在此时越发激烈起来。   当他们都隐约听见爷深情叫着新夫人的名字时,扎哈里还故意拉了拉他的胳膊,“你听听,变化多大。李夫人那样的绝色,是个男人都要动心。”阿克敦想想他的话,心里不禁真的担忧起来……   李妍醒来时,全身酸痛,但想起昨夜的风情,不觉的甜甜一笑。帐内烛台早灭,她眨了眨眼,看到已站在榻前整装的男人,意识方才清醒。她想到自己昨夜在他身下昏了过去,却犯了他的规矩,有些害怕。   她慌忙的要起身,男人头也不回的就说:“你别动,好好歇着。”她诺诺的应了一声,抱着被子感受着两人共同留下的温度,心里甜蜜激动。“从今个起,你就睡在我身边。”闻言,她惊喜地抬头,却还是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男人撩起帘帐出去前,又说了一句话,只是这回不是汉语,李妍没听懂,以为他是习惯性的忘记了自己不会满语,便暗自记了下来,悄悄拿去问别人。她心里对这句话怀有少许期许,无论是爱意,无论是关切,还是是叮咛,对她而言,都是最美好的收获。   但那似乎只是他的一句自言自语,这时她才回想起他那时的眼神,几许睥睨狂傲,“忘记一个人能有多难!”   四十五   多尔衮失算了。忘记一个人是很容易,但想起一个人更简单。或是爱,或是恨,都是根生蒂固的存在。   公元1637年二月,多尔衮一回京,多铎和阿济格就设宴款待,一来恭喜他大战全胜,二来也贺他娶回美娇娘。阿济格三杯酒下肚,话匣子就大开,“多尔衮,额默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多尔衮笑着执杯相迎,多铎一手揽上了他的肩膀,“哥!你真厉害!”他笑的暧昧,“我可见过新嫂子,那小脸嫩的都能掐出水来!”   阿济格亦笑,“这下可好了,你终于能了却额默的一桩心事了!娶妻当娶闲,我瞧那女人挺好,一幅唯命是从的样子,赶紧扶正了算了!也能顺便拉拢朝鲜人。”多尔衮笑而不语,多铎却有些意见,“雅尔檀又没怎么样?不过就一女人,娶过门就好,干嘛还要扶正?”   “她还没怎么?”阿济格故意拖了长音反问。多铎嘴唇翕翕地动了几下,面对着阿济格突然迸发的恨意,舌头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话也全让他一个人说尽。“无子善妒,她毛病一大堆,十年不曾改过,还老给多尔衮难堪,这样的女人要是在我府上我早几棍子打死了!”多尔衮垂眸放下酒杯,手指掩着杯缘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显然并不想提到这个人。   但阿济格越说越激动,“有哪个府里的福晋会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多尔衮好脾性才去求她,她还蹬鼻子上脸,越发猖狂了!当年多尔衮回来有多难过?额默看不过才派人去吓唬吓唬她,谁知会出了岔子?托娅失足落河,不过是她命薄!干额默何事?说到底,咱们全都被她们母女所累!”   阿济格恨雅尔檀,恨托娅,更恨皇太极!他想起阿巴亥被逼殉葬的那天,他们三兄弟连自尊都不要了,跪在皇太极的面前不住的哀求,可他却丝毫不念及兄弟之情,命人将他们残忍的拦在了门外。阿巴亥那一声犀利的惨叫,至今还回荡在他的耳边,“我的儿—我死不瞑目!”不只是他,连多尔衮和多铎都陷入了沉痛的往事中。   当年,他们三兄弟都没见到什么所谓的遗谕,在他们的共同认知中,那不过就是皇太极报复托娅之死的借口而已。弑母之仇,不共戴天!若额默未死,他们三兄弟何须寄人翼下,任人摆布?阿济格一直认为,当年若凭实力,理应是他们三兄弟中的一人来继承汗位。这一切都是皇太极的阴谋!   在多铎的眼里,皇太极顾然可恶,但托娅和雅尔檀都是无辜的,当年的确是额默一意孤行,非要拆散多尔衮与雅尔檀,才会执迷不悟铸下打错。但阿济格说的没错,托娅之死纯粹是意外。额默又不是没有忏悔之心,父汗病殁后,她一身素衣跪在皇太极的脚下,他此生从未见过她那么狼狈过,更忘不掉皇太极当年那双阴寒至极的眼睛。   多尔衮久久不语,也许阿济格说的很对,他早该休了雅尔檀。他当年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他一犹豫就是很久,久到十年有余。十年,他埋下了对皇太极的恨,却还是放不下对她的感情。   他是自私,他可以舍弃她,可以让她一个人在伤害中徘徊,却没有办法接受皇太极随时可能把她送回科尔沁的打算,更没有办法接受另一个人对她的爱。他太清楚那份爱的份量,深沉到足以填补他留在她心里的空缺。   三兄弟闷头喝酒,本来好好的气氛就这么被打断了,之后无论谁再活跃,快乐都还是牵强。想到他们那位可怜的母亲,谁都不能放怀尽兴。兄弟聚会早早的就散了。多尔衮一回府,就直接去找李妍。   这个似水温柔的女人有着独特的魅力,他一想起她那如玉滑嫩的胴体,心里就一阵火热,身体仿佛回到了毛躁的少年时期一样,容易冲动。李妍见到多尔衮,放下手中的针线女红,小步就奔了过来。   她已经孤坐了一天,没有人与她交谈,她甚至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害怕与不安让她分外的思念这个唯一能让她依靠的男人。多尔衮在门口被她扑了个满怀,有些错愕的失了神。李妍激动的抱住他后,眼角余光瞧见扎哈里等人正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她,在那一刻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   李妍退了一步,面有红晕的盈膝一曲正要请安,却突然被多尔衮打横抱了起来。她惊呼着揽住他的脖子,迎上了那双带着笑意的黑眸,“怎么?想我了?”他温柔的嗓音和有力的臂弯,令她的一颗芳心蠢蠢欲动,她凝望着那俊俏的五官,含羞的埋首在他颈侧,诚实着答应了一声。   男人轻笑着,将她抱进了屋里。她的眼神自然的落在了身后,这时,扎哈里从外慢慢的把门合上,她的眼神留恋在那越来越小的门缝外,她看到了别人刹那间对自己猛增的敬畏,她喜欢他们那样诧异的神情,那让她对这个男人为自己的改变越发的自信和心安。   日暮余辉斜过宫墙瓦,御花园里到处都还能听见孩子们快乐的笑声。雅尔檀带着阿图和淑哲一伙,与硕塞、雅图那一伙对垒打雪仗,双方正是激烈时分,三岁大的淑哲动不动就滑倒,吓的苏末尓一惊一叫的。   淑哲从地上一爬起来,顾不上让苏末尓帮她抖雪,就屁颠屁颠跟在雅图身后,抓着一颗小雪球要砸她。七岁的雅图是大玉儿最大的女儿,平日里气质谈吐都最像大玉儿,沉稳的像个小大人,可一玩起来就像是脱了疆的马,无拘无束的尽显本真。   前面,八岁大的硕塞冲她喊了一声,“雅图!小心身后!”雅图正与四岁的阿图对砸,听见他的话下意识的回头,却正好迎上淑哲的一球,雪不偏不倚砸的满脸都是。淑哲乐的哈哈大笑,下一刻就哎呦一声,被硕塞一球砸到了膝盖。   阿图见淑哲叫了一声,便丢下雪球跑过来看她有没有怎么样。硕塞趁机拉着雅图躲到了假山后,他们准备爬到假山的亭子上,占据有利地形。伊勒哈一个雪球,正中雅尔檀的胸口,她却怔怔的看着硕塞和雅图无动于衷。   伊勒哈看她表情愣住了,吓的赶忙跑过来,“福晋……格格,奴婢该死!是不是伤到你了?”她一时改不了口,更是害怕被罚,而雅尔檀却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手牵手跑开的硕塞和雅图看,还情不自禁的跟了过去。   硕塞本来是想继续玩,结果却无意在一个石洞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小东西。雅图也是一脸新奇,两人蹲在地上打量着伏在枯枝和落叶堆上的半昏半睡的玩意。硕塞忍不住伸手要把它抱起来,却被不知何时而来的雅尔檀拦住了,“别碰它。”   硕塞偏过头来,五官有点像皇太极,只是更为清秀。雅尔檀蹲在了他的身侧,轻声地说:“那是刺猬,它冬天要睡觉,把它吓醒了,它会死的。”硕塞懂事的点了点头,“原来这就是刺猬啊。”他还是耐不住好奇的舍不得收回视线,“雅图,你听,它像皇阿玛,睡觉还会打呼。”   雅图扶住他的手,身子一偏凑到石洞前去听,欣喜的点点头,不敢出声怕吵醒了它,她对雅尔檀的话还是心有余悸的。雅尔檀抱膝侧脸望着他们两,嘴角含笑,眼里泛着泪光,视线模糊之中,她仿佛看到了那时的他们。   她第一次见到刺猬是在兴京的四贝勒府,那时她刚开始与豪格两兄弟一起玩。豪格在后院的木堆里发现了一只刺猬,他不听洛格的劝,偏要把它带回屋里养。那只刺猬自打被他吓醒后,就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他们才知道,刺猬原是一种性格孤僻的动物,喜静怕惊,很难适应陌生的环境。她觉得这小东西和自己很像,便央求豪格把它放了回去。那之后,过了很久,她都不是很快乐。有一天,洛格背着豪格带她去后院,她才知道原来刺猬生了一窝的小刺猬,各个可爱极了。   洛格牵着她的手说:“雅尔檀,刺猬不是天生就孤僻,它只是没有找到伴而已。你看,它们也可以很快乐。”那时是洛格带她走出了心防,也是他不负责任将她丢在了寻找快乐的半路上。她像是迷失方向的刺猬,跌跌撞撞的寻找着另一只能为自己取暖的同伴,但她却不知道再好的同伴,也全身都是刺。   自从阿巴亥死后,多尔衮对她总是反反复复的态度,令她常感不安。他高兴时,就亲亲她。他不高兴时,就避开自己,亲亲别人。他一次次的抚平她的伤口,却一次次亲手撕开结痂,他的身体里像是住着两个灵魂,一个爱她,一个恨她,一个让她眷恋,一个令她生畏。   而那个爱她的多尔衮,飘渺的让她抓不住,身影常常会跟记忆里的洛格纠缠在一起。多尔衮知道她会从首饰上回忆托娅的美丽,却从不喜欢她从书中怀念洛格的温柔。他小心眼,从来都没有留意到那个装载旧梦的锦盒,是他以前用来放古籍的盒子。   当年她拿走盒子,把那些他最在乎的古籍丢的满地都是时,他气的直跳脚,却又拿她没辙。她不告诉他自己的用途,她在这份爱上有所保留。她害怕,自己跟金蝉那样,全心全意的付出,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十年来,她像只刺猬,时不时的就刺激下他,只有这样他才知道疼,才会注意到她不安的情绪。但她却疏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她的伴,也是浑身的刺,根根尖利,扎起人来只会比她更绝情。她不奢望他会为自己放下对姑父的恨,但她更不可能舍弃亲情与他共伍。   泪落,时光交错,旧事缠绕心头,雅图和硕塞在她的耳边惊呼,“十四婶,你怎么哭了?”   夜半 睿王府   太医的到来,让整个王府紧张的气氛渐渐的有所舒缓。李妍的屋里,灯烛通明,多尔衮靠在床上,半搂着她,看着太医为她把脉。老太医收回手,起身对多尔衮弯腰行礼,“恭喜睿王爷,贺喜睿王爷,侧福晋是有喜了。”他眉开眼笑的,却没看到扎哈里和阿克敦的表情顿时都僵住了。   众人都看向多尔衮,却见他一脸平静的回望着双眼含泪的李妍,片刻没有说话。扎哈里想起府里那些总是与别子汤为伍的女人,想起多尔衮的第一个被无情打掉的孩子,心里七上八下的,察言观色下仍看不出多尔衮的心思。   阿克敦心里一阵紧张,他不是觉得福晋小气,而是若王爷留下了这孩子,就更证明了他对李福晋的在乎,那个李福晋随时都会被扶正的传言就会显得更加真实,自己与伊勒哈的未来就更加渺茫。   众目睽睽之下,多尔衮在李妍额上落下了一吻,“我们终于有孩子了。”他的话深沉凝重,他终于给出了另一个承诺,斩断了过去的执念,他似乎真的是放开了。他会接纳别的女人,他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会活的越来越自我。一切都会更好!   李妍柔顺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幸福的落泪。   太医领了赏,便离开了睿王府。半路上,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有人撩开了帘子,一身黑衣,眼神凌厉的吓人,“札克丹,皇上要见你。”   四十六   清宁宫   一盏茶的工夫不到,太医便把自己所知道的、所看到的事情全说了。等他被打发走了,哲哲与皇太极说:“皇上,这件事臣妾来处理吧。”灯下,皇太极微微摇首,“随他去吧。”哲哲看着他脸色无异,还是有些不确定,“这事瞒不了多久,雅尔檀那……”   皇太极示意,“无所谓。”哲哲面上一怔,听他又说,“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帮她出气,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总逼着多尔衮低头,才养成了她的刁钻。这一次,让她摔一跤也好。”哲哲仔细推敲他的话,忽然揣测到他真正的用意,挽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少年长成,心境大不同。多尔衮有他的骄傲,能让真心妥协的人,也只有他自己了。   天明时分,多尔衮翻了个身,手一勾,温热的玉体被他抱了个满怀,被窝里暖暖的,是另一种味道。他睁开眼,眸色顿时清醒。李妍迷糊的趴在他的胸前,似梦似醒。这是他孩子的娘,他一遍又一遍的吻着她,心里那个食古不化的角落,却还是不肯陪他欣然的接受即将改变的生活。   李妍嘤咛着呗他压到了身下,“爷,小心孩子……”多尔衮的动作缓了些,却还是不肯停下来了,“妍儿—”他每回这样叫她,她便如痴如醉,不可克制的想要成为他的一部分,亲密的永远也分不开。欢愉萦绕着两人,多尔衮喜欢李妍紧紧揽住他肩膀的动作,他坠入那温柔的怀抱里,沉醉在来自满蒙之外的气息之中,迟迟不愿清醒……   午后的阳光极明媚,懒懒的照在身上,舒服的让人眷恋。雅尔檀见天气有回温之象,便拿盘子装了些水放在石洞边上,让它醒来时可以就近饮水。小刺猬呼呼大睡,根本不知道她的好意。雅尔檀极小心的碰了几下那团刺儿,有些羡慕它与世无争的幸福。人比动物聪明,活的却更累,哪里都是争斗,女人多的地方,明争暗斗的事儿也多。   她在姑姑那住了两日,便搬回大玉儿那去了。姑父那样有才干有魄力的大英雄,居然为了海兰珠变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的俗人,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她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去年,海兰珠说她对梅花过敏,姑父让人换了满园的海棠花,结果可好,大冬天里,偌大的皇宫连朵花都瞧不见,当然,除了眼前这朵飘然而至的“海棠花”。   这整个后宫,恐怕就属她的排场最大。宫女太监,前拥后簇,盛气凌人。雅尔檀向着来人盈盈屈膝,“给宸妃请安!”海兰珠总爱穿着一如海棠花那样耀眼的红色,衬的她一身雪肤白里透红,娇弱的惹人怜爱。她一双眸子乌黑如墨,笑意盈盈,“大老远就看到你了,在干嘛呢?”   雅尔檀随口答道:“没,就随便逛逛。”海兰珠声音绵绵,“天冷还是多注意下身子。我听说多尔衮娶了新福晋,你还好吗?”雅尔檀眼睛一弯,笑的春风化雨,“宫里的生活这么舒坦,我当然好了。昨个我还跟姑父说呢,想亲自在园子里种上几株梅树。”   海兰珠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灿烂起来,“这样也好,浇花种树,你心里也能有所依托。日后,若那新福晋诞下多尔衮的子嗣……”她顿下来,“哎呀”了一声,才恍悟道“你看看我,一时嘴快,说错了话。”   雅尔檀的心咯噔了一下,只想等她把话继续说下去,结果海兰珠只是扯到了别的话上,故意磨时间而最终都没告诉她。她前脚一走,雅尔檀后脚就去找大玉儿。大玉儿向她证实了外界的传言后,便安慰了她半晌,她默默的听了许久,就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   几个月来,他的小日子过的是这般舒坦。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红线即便是被打了结,最后也还是会被人解开,不断被人取代……   姑父,花了八年,而多尔衮,只需半年光景,填补了过去。原来,忘记是一件这么的简单事儿。她忽然扬起了嘴角,大玉儿停下话儿,担心的望着她,“雅尔檀—”她笑语盈盈,“没事,很快就没事了……”   天忽变,连着几日降温,河面的冰又厚了起来。由于年前的朝鲜战事所累,许多八旗将领都错过了与家人过年的时机,皇太极除了论功封赏外,还命人准备了丰富的冰嬉活动,率领诸王贝勒官员及其妻妾围观参与。   第一轮是女眷可以参加的冰上赛跑,雅尔檀早就找好借口不参加冰嬉了,却又被皇太极亲自点名参加了这项比赛。她本就不擅走冰,哲哲和大玉儿再怎么帮她求情,皇太极就是不改初衷,还说若是她敢弃赛就直接拎包袱出宫。   哲哲还给她准备了新衣裳,颜色鲜艳,穿在身上是很娇俏动人,但等会在场上摔个四脚朝天,也会很惹人注目。第一组汉人的妻妾有几个站不稳,只是稍微在冰上打了晃,就引得全场哄笑。皇太极摆明了要让她出丑,雅尔檀抱着多铎家的福晋济兰欲哭无泪,“济兰,这回我可完蛋了!”   济兰是冰上的女中豪杰,她笑着安抚道:“嫂嫂尽管放心,待会我牵着你一道。”雅尔檀欣喜的看着她,“真的?可是我会拖累你的……”济兰仗义,“重在参与,拿不拿奖都无所谓。”雅尔檀一高兴,许诺道:“你放心,回头我给你发赏银。”   济兰谦笑,“不用,上次你差人送我的首饰,我都还没机会谢谢你呢。”阿济格的继福晋瑾婳听了,笑着望过来,“呦,雅尔檀,我跟你买那几样东西时,你可没少收我银子,怎么到了济兰那,就成了送了。”济兰有些紧张,怕自己说错话了。   雅尔檀不以为然,白了瑾婳一眼:“济兰对我好,我送她东西又怎么了?我刚那么担心,也没见你多问一句。”前几年,阿济格原来那个贤惠的福晋兰馨病殁,瑾婳便进了门。她们亲妯娌,来往也比较密集。瑾婳的性格泼辣,有点像金蝉,却比金蝉聪明,她都跟阿济格来阴的,阿济格虽心中有数,却始终抓不到她的把柄拿她没辙,单凭这点就让雅尔檀很佩服。   “你那明摆着是在贿赂,我可不掺和。待会我们都手牵手的上场,只怕会更让笑掉大牙。”瑾婳说笑着就走开了,雅尔檀想想又对济兰说,“她说的没错,你要是帮我了,只怕更惹人侧目。等会上场,我还是听天由命算了。”济兰正要说什么,却见豪格走了过来,“雅尔檀,皇后说待会让你往边上滑,有我在外界守着,你不用怕。”   雅尔檀笑着直点头,悠然回首,向台上哲哲的方向望去,却也看到多尔衮正扶着新欢小心的落座。她默默的回过头,坚定的对豪格说:“哥,你待会千万别让我摔倒,我不想出丑。”豪格随手往她手臂上轻轻一拍,“你就尽管放心好了!”   台上,李妍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别开生面的场面,难掩新奇。她看到不认识的事物,总是依赖性的想向身边的人求解,“爷,那是什么?”迟迟没有回答,李妍侧首望来,多尔衮凝神望着一个方向,没有反应。她顺势望去,所见之处只有一群千娇百媚的满蒙女子。   她不知道多尔衮在看谁,但其中有一抹身影格外引人注意,红白相间的骑装颜色鲜明,也只她一人背对着看台,不禁令人多了几分好奇。她认出与那女子说话的人是豪格,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笑容可亲的豪格,她以为那是豪格的福晋。   李妍对那个女子特别注意,看到她半路摔倒时,她忍不住掩嘴惊呼,全神贯注的看着冰上突发的一幕,直至豪格将那女子打横抱下了场。她带着同情和惋惜收回了视线,无意间却发现身侧那只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微微的颤动。“爷,你怎么了?”她温柔的抚上男人的拳,双眸担忧的凝望着他。   多尔衮不动声色从她掌下抽回手,淡淡的说:“没事。”李妍发现了他眉宇间的疏离,体贴的不再言语。   雅尔檀被豪格抱到皇太极在河边临时搭的营帐里,哲哲和大玉儿早已带着太医等在那了。“快看看,有什么伤到筋骨?”哲哲命人小心的安置她,便让太医检查。雅尔檀疼的龇牙,似乎是崴到脚了。豪格愧疚的看着她,外面忽然有人来请,“贝勒爷,蹴鞠要开始了。”   哲哲看着豪格,“你快去吧,这没什么事了。”豪格看了眼雅尔檀,“哥,我没事,你去吧。”雅尔檀笑的勉强,却也暂时打发了他的担忧。豪格出去没多久,外面远远的就响起欢腾的声音,让人听着心痒。   红黄两色,齐肩马褂,多尔衮和豪格各率十人一队,左右站开。两对人马,蓄势待发,冰上一片安静,弥漫着赛前紧张的气氛。御前侍卫巴图得皇太极示意后,便将手中的皮球放置冰上,一脚踢到两对中间,众兵争抢。   那颗球在两气质兵士脚下轮窜,好几次险些被正蓝旗的人抢到,但都被正白旗的人踢开了。一时之间,两对竞争激烈,谁也都没占到上风。而豪格与多尔衮的眼中只有彼此,互相严防,甚至都有些脱队的迹象,这场球赛显得更像是他们两个人的战役,似乎不争个你死我活就誓不罢休。   营帐里,太医左右折腾了一会,雅尔檀渐渐不觉疼痛,便对哲哲和大玉儿说:“姑姑,我脚不疼了,就是想躺会。”哲哲说:“那你好好休息。”大玉儿命人多拿了几个暖炉来,又让她喝了碗红豆汤,身里身外都暖的让人倦目生怠。   她们走后没多久,雅尔檀躺在白狐垫上,渐渐的失去了意识。恍惚中,似乎有人来了。可不知为何,她的眼皮很沉,怎么也睁不开眼。   有人轻抚着她的脸,还有个人在说话,声音有些熟悉,“别看了!直接扛走!以后够咱们慢慢看的了!”面前那个人,温柔的抱起她,将她大半个身子都窝在了披风里。那个淡淡清幽的味道,似曾相识……   这个梦,太真实了,她甚至都感觉到自己浑身无力地被人抱上了马车。车上的垫子好软,她睡的正舒服时,马车忽然停了。   外面传来了争执的声音,还有刀剑相碰的兵器声,   “把她交出来!”   “你已经没资格了!我要履行我的承诺。”   “跟他废话什么!咱们杀出条血路!”   “你想死就动手!”马蹄声阵阵围上来,人似乎越来越多。   “多尔衮,你该放手了。”   “不可能!”   ……   雅尔檀完全堕入了黑暗之中,根本就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醒来时,屋里只点了一盏琉璃灯,隔在屏风外面。她只觉得口干舌燥,爬起来想要找水喝时,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在睿王府的寝居里。   一觉起来,天黑了不说,连地方都不对了。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外头有人仓促的进来,见到她醒了,有些惊喜。雅尔檀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慌忙的套上鞋子,要找自己的外衣。“你找什么呢?”   她不理他,翻箱找衣服。一身单薄的亵衣,背影看着弱不禁风,多尔衮从身后抱住了她,感受着她气息,忽然莫名其妙的笑了。她停下了动作,他的头扣在她肩窝里,胳膊越缠越紧,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不能言语的感觉。   当他开始正视时,她选择了视而不见。“走开!”她冷淡的声音,带着厌恶。他还是高兴,至少她还是有情绪的。他的唇有些发白,胸口因为她的挣扎不可抑止疼起来。面对面的,她终于看到了他隐忍的表情。   鲜血像是一朵怒放的花,从她的掌心下向四周扩散,蔓延在他的胸前,红的扎眼。他刚刚包扎的伤口又裂开来了,“剑入三分,你若觉得不够,还可以再给我一刀。”现在的他还在患得患失中徘徊,狂乱的不能自已。可雅尔檀一头雾水,还摸不清楚状况。   她害怕的想要抽回手,却被他一把狠狠的按在那个伤口上。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呼吸急促,眼睛都已经红了,“雅尔檀,你哪也不能去,到死你都是我的!”雅尔檀心里发毛,狠狠的推开他,“多尔衮,你这个疯子!”   他竟踉跄了一步,靠在了墙上。伤口仍在血流不止,白衣红渍,触目惊心。   四十七   盛京城里数间毗邻而居的庭院中,有一处寻常人家,常常入暮而无灯火。主人似乎常出外经商,只是偶尔回来小住。炊烟袅袅时,一辆市井通常样式的马车停在院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今日四周极静,院外的胡同里,黑影簌簌,却看不到一个行人。   有人掀了帘,一年轻人请进为辅出巡的皇太极。炕上有人在嚼花生,年轻人向皇太极介绍说:“阿玛,这就是孟克尔。”皇太极唇角噙着微笑,“浓眉大眼,重情重义,好面相。”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赏识,孟克尔却毫不稀罕。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话也不多说端着花生就出去了。   年轻人无奈的叹了口气,想为他求情,“阿玛,他—”皇太极摇摇手,反而有几分欣慰,“无妨。看的出他是在为你报不平。难怪麦拉斯那么喜欢他,跟他年轻时一个臭脾气。”想起老友,皇太极又带着几分趣味的关切道:“他风流了半辈子,怎么突然想定下来了。书信中我问过几次,他都一言带过,你那婶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让这老小子这么在意?”   “只是寻常女子。”年轻人有所保留的没再多说,递上一本东西,转移了他的注意。皇太极翻看了几页,眼中露出极为赞许和欣喜的神采,连说了几个“好!”长久以来,皇太极四处征战,无往不利的关键就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而这些消息的来源自然是有不为人知的途径。   这时,年轻人又说道:“明廷主力围剿起义军,十三家起义军已开始相继瓦解,李自成孤军奋战,大势已去。但此人在明朝民间深有影响,为人勇猛又有识略,儿子认为,他对我们还有利用价值,已派人暗中保护他。”皇太极颔首,认同道:“凡抗明势力,对我大清终是有利。”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霸气,“天下,迟早都是我大清的江山!”   他收起册子,示意年轻人坐到身侧,“最近身子可好?”年轻人答:“并无大碍。”皇太极若有所指道:“有些事,你大可不必亲力而为,免得操劳。”年轻人但笑不语,皇太极怅道:“其实,你若能带她走,也不为一件好事。这么多年来,多尔衮三兄弟并非真心所服,日后若有万一,最受伤的恐怕还是她。”   年轻人的眼神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的确是曾有这样的顾虑,所以才趁机不顾一切的带她离开。他们是有备而来,并不会畏惧多尔衮的亲卫军。多尔衮若是明争,他自然有把握顺利脱身,但他却是以剑自残,那一刻,他还是犹豫了。   一子错 满盘皆输。阿玛与多尔衮的对弈,无论谁输谁赢,都还是一盘僵局。但一旦她离开了楚河之界,局面很快就会大有变动……他和多尔衮都已经不是单纯的少年,他们一样都各有顾虑,却一样都需要学会割舍。   关雎宫   海兰珠倚在榻上打盹,一旁案上的金色烛台上的蜡烛不断燃烧着,烛光投下的阴影在她那白皙的脸上忽摇忽晃,逗弄着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宫女笑吟吟地进来说:“娘娘,皇上来了。”海兰珠立即就睁开了眼,刚要坐起身,瞧见殿外那大步而来的身影,又翻身躺下来,只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皇太极刚已经瞧见她的动作,一过来便打发旁人下去,笑道:“怎么?朕一来,你就睡了。”他的眼神带着宠溺,笑着挨上了榻。十年来,他的身形已发胖了许多,结结实实的贴着海兰珠,倒险些把她挤下了卧榻。海兰珠薄面含嗔的坐起来,“你想摔死我啊?”   她原是要恼,但看到他那大半个屁股都还悬在榻边,又忍俊不住的笑了。皇太极拨开她垂在脸侧的发丝,深深的凝望着那张清丽的脸,她无忧的笑容里饱含着令他热血沸腾的美好,他忍不住的想要吻上去。海兰珠却忽然推开他的手,扭过身背对着他坐。   皇太极说:“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我这样不清不白的女人,哪里敢在皇上面前生气?”皇太极有些愠怒:“什么不清不白?又是谁敢对你说三道四的?”她微微侧过脸,泪水已经在眼里打转,“像我这样的再嫁之躯,自然是比不得别人。这都是我命不好,怎么能怪别人说?”   他心疼的拥住她,恨道:“谁敢说你,我定是要将他千刀万剐!”她眼圈渐渐红了,“你只管随性去做,反正骂名都是我来担。你喜欢来的就来,喜欢走就走。别人都看到我表面风光,都来嫉恨我……”她气的从他怀里坐开,“你走开,只管去别人那!”   皇太极笑着拉她过来,几分无赖道:“原来是吃醋了。”海兰珠恼羞成怒,低头用力在他手上一咬,他只闷哼一声,并不挣扎。听见他那一声,她就犹豫的松开了贝齿。毕竟他们不是寻常人家的夫妻,她虽得他的万千宠爱,却还是有个分寸所在。   他等她平静下来,温柔地抚去她眼角的泪光,说道:“即便是大玉儿这胎是个阿哥,也不会影响你们母子的地位。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管,你只要相信我。你要知道,你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他的承诺,深情款款,一字一句都打动了女人的心。   海兰珠楼上他的脖子,服帖的靠在他胸前,“恩,我只相信你。”皇太极收紧了怀抱,吻上了她的耳,声音低哑,似是蛊惑,令人迷醉:“你只要一心一意的爱我,永远都不离开我……”   翌日,睿王府   “扎哈里,你给我把门打开!”外面的人遥遥的闻得里面恼怒的声音,脖子一缩却都装作没听见。   两天来,这屋子除了送食送药时都是闭门不开的。时不时的喝令声已无最初时那般中气十足了,阿克敦与众侍卫远远的站着,一样的不为所动。伊勒哈有些担忧的站在阶下,举步踌躇。阿克敦悄悄的握住了她的手,示意的摇摇头。   扎哈里看着小鸳鸯手扣手,只觉得自己很无辜,怎么次次都只有他被点名?自打两天前,王爷浑身是血的抱着福晋回来,睿王府就一阵鸡飞狗跳的,但谁也不清楚其中细节。扎哈里觉得阿克敦肯定知道什么,但想从这木头人口中套话,一个字,难!   阿克敦低下头眼中只有伊勒哈的存在,漫长的相思之后,他心中更是充满了爱恋。如果伊勒哈要被人带走,他也一定不会放手。他虽不清楚王爷对福晋究竟是怎样一个感情,但他知道王爷反复无常之后,还是舍不得福晋离开,毕竟他们从小就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而当王爷还是放不下福晋时,已经有人同样放不下他。阿克敦看着迎面而来的曼妙女子,平静的眸色之中微微有些起伏。伊勒哈第一次见到这个袅袅婷婷的身影,陌生而惊艳。她听扎哈里与阿克敦唤她李福晋,心中的好感顿时全无,请安之时还不忘留意到她的腹部。   李妍身形纤瘦,动作轻盈,并不像是有孕之人。她知道扎哈里会说一些汉语,便直接问他:“王爷的身子好些了吗?”扎哈里影响她的胎儿,便微笑道:“请李福晋宽心。已经请太医来看过了,并无大碍。”   李妍朝主屋看了看,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她舍不得收回视线,那双水汪汪的眼眸掩不住的关切和眷恋,羸弱的身子在风中若有若无的微颤。   扎哈里对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女人还是心存好感的,劝道:“福晋,这处穿堂风大,您是有身子的人了,还是让奴才送您回去休息吧。等爷……”他忽然顿了下,避开了那殷殷切切的视线,有些心虚:“等爷的伤势一好,自然是会去探望福晋的。”   李妍笑意绵绵,似乎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怀有感激的对扎哈里点了下头,便无异议的离开,一幅知足常乐的样子。她只是两天没看见这个男人了,她只是想知道他好不好,得到了最可靠的答案,她终于可以放心的安然入睡了。   碧纱窗上隐隐透出一个人的身影,冷风肆虐的窜缝进来,吹的那张微白的脸已泛红。恨过,恼过,也闹过,雅尔檀平静了许多。她目睹着那个恬静的女人来了又去,她第一次发现自己面对多尔衮的女人,竟没有半点酸涩之感。   她一点也不讨厌这个女人,她甚至觉得男人会喜欢她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她比自己年轻,比自己纤弱,却比自己勇敢。她对爱,期待又不贪心,这让雅尔檀有些自愧不如。姑姑说她被宠坏了,她总是苛责多尔衮,却从来未想过自己的错。   她不够温柔,不够妥协,自私又胆小,对爱的需求总大于付出。也许姑姑是对的,贤妻莫过于傻,而傻人才有傻福。凡好女人都应该像姑姑和那位新福晋一样,付出而不求回报,永远站在被亏欠的位置,等待男人的良心发现。   在她径自发呆的时候,他晃着步子走过来,伸手推了窗子,便似是无力的靠在了她的肩上,“别着凉了……”他嘴唇干燥,声音微弱。他终究是比她狠,做的也比她绝。她不吃饭,他就不吃饭不喝水,连药也不换。他们共处一室,她受不了他隐忍的咳嗽声,终于妥协的吃了几口饭。   他才命人换了药,但却得寸进尺的让她亲自喂他吃饭,她不肯,他就不动,闷自的挨饿受渴。他宁可用连环苦肉计,也不退让,就只是要逼她主动低头。他用兵如神,在战场上威风惯了,现在竟连她小小的自尊都不肯放过。   “多尔衮,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没有一次是能守诺的。”雅尔檀双臂环抱自己,声音淡淡。多尔衮靠在她的脸侧,没什么精神,话说的比她还平淡,却还是迟疑了片刻,“能守的我自然会守,只要你愿意,一切都还是跟以前一样。”   这么多年的夫妻,他细微的犹豫自然是逃不过她敏感的感觉。她不知为何,想笑,浅浅的勾勒在唇边,是醒悟后的淡定。   她转过身,恍然间像是变了另一个人,竟主动伸手扶他回到了外炕。那有一碗粥,已经凉了。她端起来,一口接一口喂他。他的眼睛亮得一亮,心底却为了这次和好所要付出的代价有些不舍。   李妍与别的女人不同,她爱的是自己这个人,而不是睿亲王这个身份。她像雅尔檀,全然的爱,甚至比雅尔檀的爱更让他觉得轻松。   粥不知不觉见了底,雅尔檀搁下碗坐在对首,看着他并非全心全意的笑容,有种静观之心态。多尔衮见她如此的乖巧,像极了最初的甜美。天下美女之多,像李妍那样柔情的女子可能还有千万个,但雅尔檀就只有那么一个。   他斜靠在炕上,唇角噙着微笑,向她张开了双臂,“过来。”   她顺从的走过去,像只安静的猫儿,避开他的伤口,枕在了他的怀里。   身边的男人味混杂着浓浓的药草味,刚强又惹怜惜。他唇贴着她的额,吮吸着她肌肤上味道,重温着被他一再覆灭的感觉。他们就这样,静静的躺了许久,他看着她,她看着他胸口的伤。   “多铎说,你连休书都写好了?”   他定定的看着她,诚实以对,“写了,又烧了。”   她叹了口气,莞尔:“真可惜。”   他抚着她的脸,面对面的两人贴的极近:“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只要你答应了,无论是那个女人,还是那个孩子,无论你以后怎么对我,我都不会再计较。”   四十八   多尔衮的表情被倾泻在窗格上的光影覆住了,雅尔檀一时半会猜不透他的心。他们已经这样静静的躺了许久,他迟迟不答话,她渐渐的有些泄气。   原来,自己还远远不够份量去化解他的恨……   他终于开了口:“如果我不答应,你会帮谁?”   “姑父。”她想也没想就答,他忽的一笑,“原来,你这么不看重我。”   雅尔檀抬起头,“若你一定要报仇,最应该死的人是我……”他掩上了她的唇,“好,我遂了你的愿。”   “吓?”她愣了愣,怎么突然这么爽快?   多尔衮望着她充满猜疑的眼睛,眸光坦然,没有半分畏缩,“我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   她被圈进了光影之中,喘息微乱,耳边是他沉稳的心跳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离开我。”   这回轮到她迟疑了,他们都已不是年少无知的年纪,他圆滑,她也不傻。即便是山盟海誓都可以被一再的颠覆,更何况只是一句空口无凭的应诺呢?   多尔衮神情平静,缓缓道:“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最后一句,他咬牙吐字,说的格外的慢。   “不会的,只要你没有异心,姑父是绝不会……”她的话戛然而止,他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她一下子没了十足的底气。二贝勒、三贝勒、哈达公主、十贝勒的相继而亡,其中真假名堂,岂是表面所见的那般简单?她忽然觉得冷,手环上了他的腰。   多尔衮体贴的拥紧了她,她的脸就偎他的伤口边,清淡的药草味里,她隐隐还嗅到了一丝血腥味。“我会保护你的。”她在他怀里,闷闷的说了这么一句,像是一块石头在他那冰封的心湖上凿破了一个口。   记忆里,少年搂着天真无邪的她,诉说心中烦闷:“雅尔檀,我怕额默受伤害,我更怕父汗会生气……”那时的她也说了这样的话,“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他没想到昔日的场景在穿梭了十几年后,依旧还是那么的令人温暖。她还是那么的善良,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轻易为爱放弃的少年了……   他深深的吻在她的额上,眸光半掩,似乎在隐敛着什么。   夜深,皇太极从梦中惊醒,眼前没有杀戮,只有一对波光盈盈的美眸。   “皇上,你怎么了?”海兰珠刚坐起伸来,就被男人一臂勾她入怀。皇太极急乱的吻上了她的樱唇,海兰珠微微挣扎,羞嗔道:“怎么刚醒又……”他抱住她的臀就往身上按,霸道而又狂野。   海兰珠娇喘着半坐在他的身上,只觉得姿势羞人,嘤咛道:“你慢点—”生了孩子之后,她总担心身形有变,会令他厌倦。可自从做完月子后,两人如胶似漆,感情甚笃。   一阵狂风暴雨之后,皇太极竟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捧着海兰珠的双颊,细细的端详。凌乱的长发,美丽的眼睛,樱红的唇瓣,他真想一辈子就这么看下去,和她紧紧的相连,永不分离。   这个女人让他重拾快活,给了他全心全意的爱,就算偶尔做出些出格的事,他也由着她,满怀无限恩情,像是怎么也把她宠不够。   他们的爱,相逢恨晚。上天一再的考验,他才迟迟等到这个他所梦寐以求的女人。她就像是为他而生的女人,直到他遇见她,这一辈子才算是真正的完整。   “皇上,你在想什么?”   皇太极回过神来,“海兰珠,朕要立我们的孩子为皇太子。”   海兰珠惊喜不已,却又有些不信,嗔道:“孩子都还没取名字呢,你这是在糊弄我呢。”   皇太极笑了,眼中充满了坚定,“他是朕最宠爱的阿哥,将来我大清一统天下,他就是未来的诸君,他的名字,朕自然是要仔细斟酌。”海兰珠欣喜的抱住他,主动的连献了几吻,“臣妾代八阿哥谢主隆恩!”柔声媚语,丰臀盈盈一扭,流露出无限的风情。她的投怀送抱蓄意承欢,对皇太极是相当的受用。   男人长枪高举,芙蓉帐里,春色旑旎,郎情妾意,不枉这一处独具诗意的宫殿名—关雎宫。秋去冬来,十载光阴,寂寞难耐,人不在,情不再。当年那个风流翩翩少年已经寻到了命中的窈窕淑女,再回首时,在河之洲的那抹旧影阑珊,开始渐渐的沉寂在逝去的青春里……   春末夏至,大玉儿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行动有些迟缓,雅尔檀搀着她走时,格外的小心翼翼。“我才几天没进宫,怎么瞧你气色不大好?”雅尔檀打量着她,掩不住的关心。大玉儿微微一笑,“最近有些头晕,偶感腰酸,姑姑已经让人调了方子,我吃了几次,现在好多了。”   雅尔檀点头应了一声,随即神秘的问道:“你最近爱吃酸的吗?”大玉儿抿唇道:“怎么?你也信姑姑说的那套?”“我也不知道,不过瑾婳也告诉我说酸儿辣女……”雅尔檀忽然收了嘴,大玉儿自然没放过她,问道:“她怎么会跟你说这个?”   雅尔檀抿了抿嘴,才小声说:“她没有恶意,只是提醒我要小心府里的那位,免得日后她母凭子贵,我会吃亏。”大玉儿点点头,“她这话也没错。你要是担心,当初为何不让姑姑帮你?”“我想通了,他也不能后继无人。”雅尔檀若有所怅道:“听天由命吧。”   大玉儿将她的手握了一握,“上回那朝鲜女进宫时,我多留意了下她,是个老实人。平日里你施点小恩小惠的,她肯定会有所感念,日后你们相处起来,自然不会太难。”雅尔檀知道她是为自己好,耐心的听着,“姑姑前后送了不少安神补胎的东西,我自己又用不完,摆着也是浪费,待会你带些回去。”   雅尔檀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曾几何时,她竟也开始这般从善如流了?   李妍怀胎十月,于来年正月初,诞下一女婴。这一消息,令的宫里宫外不少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几个月以来,雅尔檀一改霸道的做派,与府里各房关系都大有改善,还亲自安排她们轮流侍寝,均受雨露。这一贤举颇得人心,而也使得她渐渐的远离了多尔衮。   两人相敬如宾,多尔衮变得更尊重她的一切决定,侍寝一事更不在话下,样样言听计从。府里侧房侍妾见此状况,对雅尔檀更是阿谀奉承,一味的讨好和尊重,谁都没有因为李妍即将诞下府里第一个子嗣的情况而有见风使舵、落井下石之举。   只是令人奇怪的是,各房皆再无所出。   正月末,大玉儿身形笨重的已经不能下床走动,哲哲命稳婆随时候命,自己也时不时的就去看望她。是日,哲哲连着两日并未出现,这情况让大玉儿纳闷不解。她问苏末尓说:“这两日宫里有什么事吗?姑姑怎么没来看我?”   苏末尓眼神躲躲闪闪,答道:“回娘娘的话。小年将至,宫中事忙,皇后娘娘可能是一时半会抽不出空来。”大玉儿一眼就看出她有意遮掩事实,有孕的人多有避讳,她寻思一想,便不再多问。她眯上眼,半睡半醒的继续躺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听到不适宜的钟声,大玉儿打了个激灵,一睁眼竟满额的汗,肚子开始隐隐作痛,“苏末尓—”苏末尓惊的赶紧唤人来忙,稳婆随着宫女小跑进来时,远远又传来憾人的钟声,她人老眼花,竟被门槛蹒了一脚,重重的载在了地上。   侍从太监见状,又急又气,“你老人家倒是快点啊!”稳婆晃晃的爬起来,浑身都疼,却不敢作声,紧跟着他进去。她听着脑后那接连不断的丧钟声,悄悄的在心里犯起嘀咕来,这孩子怎么来的这么不是时候?   四十九   永福宫的小太监慌忙跑到清宁宫报信,可在门外就被人拦了下来。清宁宫里里外外站的都是皇太极的人,神情肃然,令人生畏。他不得而入,只能着急的在宫门外走来走去,一个不留心差点撞上了匆匆赶来的雅尔檀。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一个劲的跪地求饶。雅尔檀认出他,没好气的问道:“你不在永福宫当差,跑来这里做什么?”小太监忙答:“庄妃娘娘要生了,奴才是跑来跟皇后报信的,可……”他若有所指的往清宁宫里望了望。   听见大玉儿临盆,雅尔檀面色一讶,对他道:“我去说,你回去别多嘴!”小太监点头如捣蒜,一溜烟的跑开了。雅尔檀想想又有些不放心,吩咐伊勒哈说:“你跟他去看看。”伊勒哈答应了一声,就跟了去。   雅尔檀刚进清宁宫,便有人上前来拦截。“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睿福晋请回吧。”此人是皇太极的心腹—鳌拜,五官俊朗,却是冷眉寒目,一幅臭脸,着实的不讨喜。   雅尔檀理也不理他,绕道避开,谁知他纵身一闪,将去路堵住了个严实。“你让不让?”雅尔檀恨声威胁,奈何鳌拜的身形健硕,活似一座小山挡在面前,纹丝不动。   雅尔檀瞪了他一会,忽作势要走。鳌拜两眼依旧锐利有光,严防以待,但他身侧的侍卫并没有他的那份警觉,以为雅尔檀要走,正要松一口气,却不料眼前白光一闪,雅尔檀出其不意的拔出了他的刀子,反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让开!”   鳌拜眼神一暗,仍无所动容。这天下,他只听一人的命令。   玉手紧握刀柄,按刀用力三分,白皙的颈上就已见到血痕。雅尔檀与鳌拜对视无语,刀锋渐渐入肉,血色越来越浓。半晌,鳌拜手一扬,和身后的侍卫军让出了一条路。雅尔檀举刀,眼睛紧紧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来到人少的地方,她才丢下刀奔向暖阁。   鳌拜捡起了刀,用手抹去了上面的血迹。那个被夺去刀的侍卫一脸紧张,上前求饶:“大人恕罪—”他话还没完,鳌拜反身一刀,那人倒地毙命,其余数众目不斜视,噤若寒蝉。   两人上前将那具尸首抬了出去,鳌拜冷冷的望着雅尔檀消失的方向,手不经意的擦过唇角,舌尖嗜到女人的血味,那双寒眸掠过了一丝激赏与玩味。   雅尔檀冲进屋里时,皇太极掐着哲哲的脖子,恶狠狠地将她按在炕上,怒不可遏,“最毒妇人心!他才多大?你居然下的了手?”哲哲脸涨的通红,气都喘不上来,雅尔檀忙跪过去,拉住皇太极的胳膊,“姑父息怒!求您放开姑姑……”   皇太极侧首,叱道:“谁准你进来的?”雅尔檀抱住他的腰,哭道:“姑父,姑姑与您多年夫妻,一直恪守本分,为你分忧解难……”“分忧解难?”皇太极扬起一抹冷笑,手上又使了几分力,哲哲痛苦呻呤,吓的雅尔檀扑上炕,情急的去拉皇太极的手。   “放手!”皇太极就在耳边咆哮,双眼通红,似乎已经疯了。雅尔檀脖子一瑟,忍住惧意继续去掰他的手指。皇太极眸色一沉,反手一个巴掌,雅尔檀毫无预防,狼狈地滚到了地上,摔的全身都疼。   皇太极看也不看她,转身戾气沉沉的等着哲哲。哲哲百口莫辩,认命的闭上了眼,忽屋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二十年前,你说永远都不会打我和么么,可现在你忘了么么,还打了我……”雅尔檀捂住半边红肿的脸,不可置疑的看向皇太极,眼泪水不停的在眼眶里打转。   皇太极手臂一僵,戾气渐退。哲哲颈上一松,她止不住的咳起来。雅尔檀坐过去抱住她,“姑姑—”哲哲伏在她肩膀上,泪眼模糊的看着那个愤而离去的男人,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站在托娅门外的身影,孤傲悲凉,让人心痛到无语。   睿王府   扎哈里大踏步的向书房走去,门扉紧闭,他上前,有节奏的敲了敲门。“进来。”多尔衮负手立于案前,阿济格和多铎分坐两侧椅上,似乎刚说完话,正一片安静。扎哈里上前打千儿,一一的问安,然后说:“爷,宫里来消息,八阿哥殁了。”   闻言,三人出气的冷静,阿济格和多铎的表情甚至还有些不适宜的轻松。多尔衮只问:“福晋呢?”扎哈里答道:“宫里传话的人刚来,福晋就进宫去了。”多铎看向多尔衮,眼中少许关心,纳闷他为何会突然问到雅尔檀。   多尔衮吩咐道:“命人备马。”扎哈里应声告退,待他一走,阿济格小心的站起身探了探门外的动静,才显露出几分悦色,“白发人送黑发人,报应啊报应!”多铎靠在椅上,叹道:“太子立不成是好,可惜就是豪格捡了莫大的便宜。”   阿济格不以为意的笑道:“可惜什么?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多尔衮悠悠哉哉披上了裘衣,临出门前交代了句,“你们说话都留意点,不要出了什么纰漏。”阿济格和多铎相继点了点头,等他走了,阿济格才显露出少许不满:“多尔衮什么都好,就是太在乎那永远都不懂事的妞儿了。”多铎没应,只低头喝茶。   雅尔檀陪了哲哲好一阵子,从清宁宫里出来时,心里百感交集,理不出心头的感受。   她已经看不透这其中的名堂,不知道该相信谁。如果大玉儿跟她说的话,她都会无条件的相信,可姑姑跟她说的话,她不知为何,总是有几分保留。她又不是没见过哲哲的手段,皇太极天聪年间也宠过一个蒙古女人,可最后还不是落了个被赐给臣子的下场。   外面冷冷清清的,已经不见鳌拜等人的身影,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不知等了多久,竟不顾及的形象的坐在了门口,长腿一前一后的跨在阶上,一臂横膝,有些桀骜不驯的轻狂样。   雅尔檀默默的走过去,眼泪不知不觉划落脸庞,直到视线模糊不清时,才伸手往脸上一摸,手碰到那红肿刺痛的地方,心里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谁打的你?”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面前,捧起那半边脸,话儿又气又急,“怎么脖子也受伤了?”这伤虽已经上了药,看似无碍,但却是在他意料之外,他不禁真情流露。   她低下头,避开他关切的视线。她怎么有颜面回答他,那个打她的人就是那个她视之如父的皇太极?就是那个她誓要舍命维护的人?   多尔衮见她半天不答,轻哄着将她揽进了怀里,“不哭,有我保护你,不怕……”雅尔檀忍不住的扑进他的怀里,声泪聚下的唤道,“多尔衮—”   ……   寒意萧萧,他背着她走在层层金瓦下。红墙之中无人经过,四周极静,仿佛这天下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雅尔檀揽紧了多尔衮的肩,头枕在了他颈侧,心随着他沉稳的步子一下又一下的跳动,渐渐的觉得踏实。   小脸被风吹的冰凉,多尔衮用力蹭了蹭她贴过来的脸,轻声道:“物是人非,这宫里早就不是咱们小时候那样了。你听我的话,以后别再掺和宫里的事。你今个被打,明个还不知道怎样?你白白遭罪,心疼的也只是我。”   她伏在他肩上,迟迟未应。风声过耳,偌大的皇宫里仿佛处处都是难言的幽怨,永无止尽的一叹复一叹,让人拼命的想逃。她更怀念起兴京的汗王宫,那时她的身边都是爱她的人。宫里宫外,无论再怎么吵再怎么闹,似乎都只会比现在美好。   “多尔衮,我想回家。”   多尔衮眉心一舒,得偿所愿,“好,我们回自己的家。”   只有跌进低谷,她才会念起他的好。他笑,那个只会依赖他的小人儿,终于又回来了。   公元1638年,正月末,永福宫庄妃诞下皇九子,时逢皇八子夭折,皇太极无喜而悲,甚至未曾见过初生儿一面。宸妃忆子成狂,终于抱着八阿哥的旧物悲痛欲绝,皇太极为之忧心,想方设法的为她重拾欢颜,但海兰珠仍郁郁寡欢,像一朵娇弱的花,不堪一折,渐渐的枯萎。   二月,喀尔喀的扎撒克图汗率兵逼进归化城,皇太极亲征喀尔喀,以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等居守。清军压境,喀尔喀闻风而逃。   归途中,皇太极感染风寒,命鳌拜全权负责调度,领军慢行。大军停停走走,沿路扎营,回程比来时慢了几倍。皇太极从未离开过马车,四周始终都有亲信侍卫严守,除了鳌拜无人可以随意靠近。有人偶尔关切两眼,无奈车帏遮盖严实,看不清里面的情景,更不知车中其实并无一人。   这年冬天不知为何,格外的漫长。   塞北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到处是枯草秃树。唯有大清沟的森林里,还是芳草青青,宛若世外桃源,令人称奇。草间溪水潺潺,浮着一层白雾,上游的泉眼常年湍流不息……有一人工小渠,引道直入幽林之中。   雪压青松,偶尔被风一扫,落下些雪,顺水漂流,最终驻留在几间精舍附近的一泓温池中。池中漂浮着数瓣梅花,红白交错,美不胜收。玉手执瓢舀水,一下复一下,空桶渐满,妇人起身欲提之,忽被人接了过去。   妇人回首,一愣复一笑,“你怎么把胡子刮了?”原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仿佛变了个样子,下巴洁净,显出了年轻时的风流相。他呵呵轻笑了两声:“你不是说胡子扎人吗?”妇人的手落进他空出来的掌间,心里漾起一丝波澜。   那不过是她的一句无心之话罢了,他竟然当真了。   两人携手缓步在雪地里走着,四周很静,只有他们一步接一步踩在雪上的声音。“慢慢来,我会等你的。”男人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妇人面上一怔,很快就明白了他隐晦之意,他从不逼她,只等着她回头……   她侧首轻轻的靠在他的肩上,晕生双颊,“麦拉斯,你以后别睡在书房了。”   男人蓦的停下来,眼神闪烁着激动的光,带着些不确定的看向她。妇人微微仰起脸,欣然的迎向他期许的目光。木桶落在地上,水花四溅,没入皑皑白雪之上重合的影子里,融化在那份迟迟才来的幸福中。   远处,老妪遥遥见的这一幕,一面推耸着身旁的老翁,一面喜极而泣。   那一夜,红烛燃尽,孤寒不再。   五十   睿亲王府好不容易得了一个格格,却和皇九子一样生不逢时,即满月了还遇上皇八子的丧事,满口一事自然不能大操大办。雅尔檀见过那孩子几面,眼睛像多尔衮,鼻子和嘴巴像她生母,模样乖巧秀气,十分可爱,惹人疼惜。她忆起李妍请安时两手抱着孩子那羸弱的样子,不知为何竟想到了小时候与母亲在草原相依为命的日子,心下恻然。   “多尔衮—”雅尔檀头枕在男人的腿上,仰躺着看向在灯下研究筑城图纸的人,“明天你抽空回去趟吧。”多尔衮放下图纸,低头望来,笑道:“怎么?你想家了?”皇太极出征前命多尔衮修筑辽阳屏城,又勒令雅尔檀不准擅自入宫,多尔衮怕她无聊就带在身边,两人离开盛京暂住辽阳已有段时日。   “不是。明个东莪百日,你是人家的阿玛,这样的好日子你怎么能够缺席?”多尔衮将她抱了起来,拿鼻子来蹭她,“小乖乖,怎么这么懂事起来?”雅尔檀被他下巴的胡渣蹭到,又痒又疼,笑着躲开,心里却无半点开怀,“如果事多走不开,就让多铎先代劳,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多尔衮的手在她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绕,“算了,多铎粗心大意的,我不放心他。”雅尔檀靠在那宽厚的肩上,心里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的阿玛从小就不喜欢我,我知道被人冷落的滋味,我也知道你不是阿玛那样的人。你不用为了我故意去冷落她们……”她不想让人发现眼里掩饰不住的脆弱,努力的让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她还是没有自己所期许的那么大方。   轻轻捂住她的嘴,多尔衮说:“明天我们一起回去。”雅尔檀的脸顺着他的手慢慢的下滑,把眼里复杂的情绪都藏到他的一掌天地下,“我……还不想回去。”李妍那样贤惠的女子,全身上下让她挑不出一根刺,完美的让她都会害怕。   女人有三,一是为了权益,二是为了男人,三是为了孩子。而她现在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活着,她怕自己到头来还是空空如也,白白活了一遭。   他轻叹了一声,为了她那不必要的执拗。大掌抬起朝书案上一挥,烛台上的灯火寂灭,他带着她往身后的墙靠去。“你还在气我杀了那汉医的事?”他知道,她也很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她答不上来,人都不在了,希望也没了,是或者不是,都已经不重要了。   “皇上为你求医,是为你好。但那汉医并不是真心降服,不管你信不信,我宁可错杀一人,也不会让你以身犯险。过去那些年,我没忘记四处求医,但每每看见你吃了那么多苦药后还依旧失望的样子,我的心总是会揪成一团。如果可能,我宁可代你去受罪,我每每想到你会这样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就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们的手合在他的胸口,屋里又黑又静,她有些分不清那澎湃的心跳究竟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你还记得苏勒吗?”多尔衮忽然问了这么一句,雅尔檀有些愣住了,不知道他为何会提到他的表妹—多铎那个无缘的妻子。当年多铎为了娶她,还连累负责向皇太极说媒的阿济格获罪受罚,多铎那阵子脾气很暴躁,天天在家里隔空叫嚣,最后苏勒莫名其妙突然暴毙而亡,这件事才得以告终。   “十年前,多铎要娶苏勒,是因为苏勒有了他的骨肉。谁知道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皇上都不肯应允这桩亲事。苏勒生孩子的那天,多铎还被皇上关在府里,等着跟济兰成亲。舅舅没办法才来找我,我答应过多铎要保她们母子平安,但还是……我站在门外,听苏勒那一声声惨叫,我竟然有些害怕,我在想如果里面的人是你,我该怎么办?”他紧紧的抱着她,勒的她快要窒息时才渐渐松开。   他的唇寻到了她的气息,亲了又亲,“没有父汗和额默,我还可以活,可没有你……”他突然的沉寂下去,许久没有言语,只是贴着她的唇。雅尔檀想离开,却被他死死的按住了后脑勺。四瓣胶合的唇尝到了咸湿,却不是她的。   他所担心的隐患,太医民医都已经说过,若经调养她的确是可以生子,但需要冒一定风险。姑姑说,只有孩子才能确保她的地位,她从不在意这些细节,其他人也都不曾留意,而他却耿耿于怀。   雅尔檀忽然觉得这些年彷徨也好,挣扎也罢,却都没有白白走过。他今晚难得话多,更难得的是这些似乎都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出征打战时,她又何尝不是这么的忐忑不安?无论两人再怎么闹,她心里只会祈盼他能毫发无损的平安归来。打打闹闹,分分合合,他们再怎么倔强,也都无法战胜生死相隔的痛楚。   她不愿与人分享他的爱,他不愿为孩子而拿她冒险,他们的爱都很自私,像是那灌木丛中的枸骨,处处有刺,却早已根深蒂固……   天亮时,枕边人已经不在身边,雅尔檀翻了个身,蜷缩在他留下的余温里,半是幸福半是哀伤。他们这两只的刺猬,彼此伤害,到头来还是得依靠对方取暖。么么说过,人无完人,事无绝对,待人处事不可太过苛责。她忘了,现在才明白幸福也是如此。   没有公刺猬陪伴的时间,总是过的很慢。雅尔檀在炕上躺了半日,百无聊赖时,忽然想起一事,问到对面坐着的人,“伊勒哈,你家是不是在这附近?”伊勒哈在炕上做针线活,不防她这么一问,一个分神扎到了手,轻轻发出一声“哎呀—”,阿克敦马上隔着帐子关切道:“福晋怎么了?”雅尔檀觉得有趣,不答只笑着盯着满面含羞的人看。   伊勒哈心虚的撇过脸,朝着外面闷声答道:“福晋没事。”阿克敦听见心上人的声音,唇角不禁上扬,心安的退回到原位。扎哈里被多尔衮丢在这守了半日,无所事事,见终于有事乐了,便打趣的问:“阿克敦,你想什么那么开心?”阿克敦不理他,只昂首挺胸的站着,一幅神定自若的样子。扎哈里不饶人,追过去左瞧又瞧的,故意称奇道:“你脸怎么红了?哎呀—”   窗外也是一下吃疼声,雅尔檀听着咯咯的笑起来,心情大好,起身说道:“走吧,咱们上你家瞧瞧去!”伊勒哈羞中一愣,“啥?”   盛京   清宁宫外重兵看守,窗门紧闭,冬日的阳光照不进殿中,只剩下阴郁。浓浓的药味弥散在殿中,一个嬷嬷端着药进来,轻声唤道:“皇后—”   重重的帷帐后,响起了两三下咳嗽声。嬷嬷放下药,走过去挽起半边帐帘,伸手扶起哲哲,将绣枕垫在她的身后。此时的哲哲面色憔悴,人不知不觉已消瘦了一圈,嬷嬷见她可怜,几乎要落下了泪,“皇后,不如再传太医来瞧瞧?”   哲哲轻轻摇首,她自知得的是心病,除了那个无情之人,还能有何良方可医?她闭上眼,淡定的问道:“可探到什么消息?”殿中空旷深幽,并无第三人,嬷嬷还是不放心的四处望了望,才悄声道:“关雎宫已闭门数日,不见宸妃有什么动静。外面守卫森严,老奴不好查探,只好求庄妃娘娘……”   哲哲断声喝道:“她还在做月子,你去烦她做什么?”嬷嬷唯唯诺诺的答说:“是苏末尓几次来见皇后不成,才找上老奴的。庄妃知道皇上令皇后闭门思过,担心皇后有事才悄悄把老奴唤去……”哲哲心急,有些不耐烦的打断她,“庄妃都查到什么?”   嬷嬷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关雎宫里空无一人。”   哲哲睁圆了双目,泪迷蒙眼中,什么都看不清楚。夫妻二十余载,她还猜不到皇太极的心思吗?她咬着唇,恨的咬牙切齿,即便是对托娅她也从未这般的嫉恨过,她以为海兰珠不过就是另一个让他属意的影子,她以为他那样骄傲自制的人会把感情分的很清楚,她以为区区海兰珠不足为惧,然而她都错了!   错在她总是一味的向讨他欢喜!错在她一开始就不该让哥哥斋桑把海兰珠送到盛京来!   傍晚时分,草原上缓缓经过一列车队。一辆八骏马车行驶中央,其前后左右数骑马上皆是身携兵刃的壮汉,一手持缰一手按刀,气势悍悍,令人望而生畏。放羊牧马的蒙民远远看见,都忍不住猜测车队的身份。   那马车虽外表普通,里面却宽敞无比,处处可见豪华奢侈。毛毯锦褥,脚炉手炉,应有尽有。茶几上还备有各色精致果饼和香味四溢的奶茶,车速平缓,令人长途不觉有累。   “皇上,臣妾是思乡情切,但不值得您为了臣妾这么奔波……”   海兰珠侧卧那火热的怀里,哽咽不已。皇太极亲吻着她的眼,又含情脉脉的凝望着她那粉光融滑的泪容:“值得!只要你能开心,一切都值得!”海兰珠一再的落下幸福的眼泪,主动迎上他的唇,回应着那份浓情,“皇上—”   风微微撩起车帘,少许寒意吹进车厢,皇太极从激情中抬眸,帘角随风舞动,远处光景在眼前若隐若现。白雪皑皑的丘坡上,一匹黑马白影两抹,赫然醒目!他一个激灵推开海兰珠,夺步奔出车外。“皇上!”海兰珠一声尖叫,马车仓促的停下。   皇太极脚步一晃,抓住车门,还来不及恼怒就急着抬头,可放眼望去,山坡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留下。一人策马过来,神色恭敬:“爷,怎么了?”皇太极手心不知何时竟出了一把汗,他眼神示意前方:“刚才可见那有人经过?”   那人本想回说没有,但察觉他气色不好,便命人过去查探。皇太极定定的望着那个方向,神色幽远深邃。冷风扑面,萧萧然。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痛,那些伤,冷了的心,平了的恨,他以为他早已经忘了……   两个骑兵在坡上左右环视数里,回来说并未发现可疑人迹。“皇上,怎么了?”海兰珠担忧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皇太极却好像没听见似的,手紧紧的扣在门把上,青筋突起,脸色沉的吓人。   辽河边有个小村落,伊勒哈就出生在那里。她小时家中贫寒,兄弟姐妹又多,父母不好养活,就把她送去了兴京投奔在四贝勒府当差的叔叔,后来和枣儿一起被分去梅园。托娅见她年纪与雅尔檀相仿,性子又比枣儿憨厚老实,便让她跟着雅尔檀。自那时起,她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家人,只按时把积攒下来的月钱托人带回来。   亲人再见,无论之前多少暗自埋怨,如今也只是抱头痛哭,一尽挂念之情。   哭过之后,伊勒哈红着眼请家人与雅尔檀一一见过。雅尔檀穿着伊勒哈的衣服,谎称自己是也是睿王府里的丫鬟,今日是奉福晋的命陪伊勒哈回家探亲。伊勒哈的家人早就知道伊勒哈是睿福晋身边最亲近的丫鬟,如今听雅尔檀一说,更觉伊勒哈深得福晋重视,高兴还来不及,当然不疑有它。   伊勒哈的生母亲自将雅尔檀迎上炕,又是摆果桌又是倒茶的,一幅热情好客的样子。雅尔檀满脸笑意,一面是随和,一面是新奇。伊勒哈的生母双眼不离她,上下左右的打量,似乎越见越欢喜,拉着她的手问道:“姑娘好面相,不知是哪里人?家中还有什么人?可曾……”   伊勒哈紧张地勾住母亲的胳膊呢声道,“讷讷,家中可有什么吃的,我们忙着赶路过来,午饭都没怎么吃。”妇人这才恍然道,“好,我这让你哥哥准备去。”雅尔檀等她出了门,才疑惑的看向伊勒哈。   伊勒哈本不想明说,但眼下被雅尔檀看出了蹊跷,她又不能欺瞒,只好喏喏的小声求道:“福晋莫怪,我额默是看上你了,想帮我二哥说媒。”雅尔檀一愣,随即咯咯的笑倒在她怀里“这倒好,我还没开口帮你说媒,倒被你家人抢先了一步。”   伊勒哈扶着她,又羞又急,“福晋,奴婢求您别告诉王爷。您也别听扎哈里他们乱说,我与阿克敦没什么。”雅尔檀拖长音的“哦—”了一声,明摆了还是不信。伊勒哈满面红霞,坐立难安,借口说去帮忙备膳,就慌忙跑了出去。   五十一   雅尔檀一个人坐在炕上,四处打量这朴实的民房,突然发现门外有个小丫头蹲在地上,正挽着帐帘一角探头探脑的打量着她。那两只大眼睛滴溜溜的打转,小模样生的机灵又可爱。   “过来。”雅尔檀抓了一把果子哄她,小丫头馋嘴,屁颠屁颠的爬上了炕。雅尔檀看到她就想到大玉儿的小女儿淑哲,心生疼爱,亲手拿了个几个松子瓤,吹去细皮喂她吃。   “你叫什么名字?”小丫头腼腆一笑,乖乖的答道:“玉齐儿。”雅尔檀笑着问她,“你几岁了?”玉齐儿伸出小手算了算,伸过来给她看,“七岁。”雅尔檀牵过她的手,摸了摸那指腹上不该有的粗糙部分,眼里流露出不忍,“你平时都做什么?”   玉齐儿脆生生的答说:“太太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玛玛说我听话,乖乖做事,就不会把我卖去当丫鬟。”自古都是重男轻女,平民百姓家更甚。如今兵荒马乱,世道不好。女儿养不活就像牛羊一样说卖就卖,拿来换银子糊口。   雅尔檀脱下手中的玉镯,塞进她的棉袄坎肩里。小丫头不懂事,不知这有多贵重,只当是好玩的东西,摸出来看了又看。雅尔檀让她玩了半晌,才又开口:“这东西你藏好,谁也别给。若是以后你玛玛要把你卖了,你就把这个给他,到时他一定舍不得你。”   玉齐儿的眼神一亮,“这是神仙的宝贝吗?”雅尔檀点点头,浅笑娉婷。   窗格纸上有道人影一晃而过,门外却迟迟不见有人进来,雅尔檀疑惑的抬窗往院子里望去。井边的大树下,独一人矗立在风中,浓眉大眼,黑绒大斗蓬,正冷冷的看着她。雅尔檀一双翦水眼瞳不可置信的眨了又眨,那恶魔一般的身影却越见清晰,没有如梦一般消失。   “姐姐,你怎么了?”玉齐儿爬起伸来,也要往外看。“没什么!”雅尔檀心一惊赶紧阖上窗,想到阿克敦还在外面守着,她慌忙下炕奔了出去。   屋后半人高的矮墙前,一高壮的大汉被人推耸了半天,就是不肯越墙出去。“哥!你来做什么?”方圆十里,都有多尔衮的人,雅尔檀倒是不怕他,原本也不想管他,可又怕他被侍卫发现,闹出什么岔子。她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这人高马大的汉子拉扯到这个偏静的角落,累的她都出了一身汗。   孟克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还认得我?”口气虽然不好,嘴角却是止不住的上扬。雅尔檀眼神微怔,想起他以前对自己做的那些事,脸上晕起迟来的羞色,恼道:“不认得!你快走!不然被人发现,有你好看的!”   眼前的她薄面含怒,桃腮艳唇,一颦一笑都比画上还要生动数倍。孟克尔夜夜邀她入梦,如今美梦即将成真,他再也按捺不住拽过她的手就按在胸口,霸气十足道:“跟我走!”雅尔檀用另一手捶他,“放开我!我喊人了—”孟克尔随手一抓将她带进了怀里,低头就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呜—”   “咳!”院外的大树后忽有人咳嗽,孟克尔眼角一瞥,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松开了怀里的人。雅尔檀伸手使劲往嘴上一抹,气不过的拿脚踹他,“孟克尔!你混蛋!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坏!”孟克尔用舌头舔了舔唇上的胭脂,难得轻松一笑:“没办法,我一见你就想使坏。”   雅尔檀满脸涨的通红,气的转身就走,孟克尔抓住她胳膊,“你想清楚!这些年多尔衮怎么待你,你应该比我明白!我自问比他好上一千倍,你要后悔还来得及。”那双黑眸熠熠有光,隐约的在期待什么。以前雅尔檀不懂他的心思,而今她只一眼就已经看透。只是,她还是一样不能接受。   “我不后悔。”   孟克尔心一沉,却不肯罢休,想再一番纠缠,那树后又传来阵阵轻咳,只是声音越来越小。雅尔檀循声望去,夕阳余晖里一个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随手一甩披风,孟克尔越墙追去,半路停下来狠狠的回瞪了她一眼,“雅尔檀,你一定会后悔的!”   雅尔檀遥望着那渐渐遁去的黑白身影,不知为何,竟有种莫名复杂的心情,浑然的不是滋味。她见了孟克尔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那天在冰嬉场发生的事不是梦。那么,那个与孟克尔一起的人是谁?为什么她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冬日天短,不觉已经入夜。雅尔檀一行人回到行馆时,已经困倦到不行。一进屋,她冷不防的就被人打横抱起,吓的她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多尔衮—”两人一路绕圈进了卧房里,嘴上不知亲了几回。雅尔檀娇笑着被他压在床上,嗔道:“你怎么回来了?”   多尔衮笑道:“我要是再不回来,你不知要野到哪里去?”雅尔檀揽着他的脖子,想着他来回奔波的辛苦,有些感动。“那是什么?”床上摆着一个锦盒,她没见过。多尔衮神神秘秘的,只笑不答,看着她自己把盒子打开。   金掐丝多宝金簪、多宝镶嵌牡丹花开金簪、金镶红宝祥云耳环……雅尔檀转身趴在红绫被上,一一数来,样样眼熟,她愣的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些东西……多尔衮以身覆在她背,牙齿在她耳上轻磨,“怎么?心虚了?”雅尔檀哼了一声:“我为什么心虚?”   多尔衮贴在她的耳畔轻语:“你故意的哦?阿济格和多铎家几乎人手一物,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少银子才都给赎了回来?瑾婳那一买一卖,中间不知赚了多少银子?我怎么讨了你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妞儿?”雅尔檀慢慢将头扭过去,他盈笑的眉眼,正对着她上下打量。   雅尔檀噘起嘴,心里却微微泛甜,“谁叫你惹我生气来着?”多尔衮伸手在她脸上拧了把,“你把本大爷给你的家私都拿去做人情了,你还有理了?”雅尔檀死鸭子嘴硬,“我就是比你有理。”多尔衮笑着欺上唇来,“好,你最有理。”   雅尔檀推开他,吐息如兰:“你……那日在冰嬉场,你可见到把我掳走的人?”多尔衮眸色一沉,笑容依旧,语气波澜不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雅尔檀目不转睛的审视着他,试探的问道:“你看见了?”   多尔衮摇摇头,“都是些蒙面的小卒,不足挂齿。”雅尔檀不信,“我那时明明听见你跟他们说话……呜—”这一吻,多尔衮没有给她抗拒的余地。一夜疯狂,雅尔檀除了呻呤求饶,再无开口的机会。   天已二更,小酒馆里仍未歇业。一袭白衣翩跹而至,小二和掌柜见了暗暗咂舌,好一身优雅气质,可惜偏偏生了一张麻子脸。“看什么看!”杯子隔空砸来,碎在墙上,吓坏了两人。掌柜缩在柜下,只叹倒霉,这蛮横的醉汉一晚上已经赶走了他们不少客人。   “何必呢?你去之前,我们就已经说好,一切以她的意思为先。”闻言,喝酒的人抬起脸来,眉目中薄含几分怒意,半边脸上淤青未散还挂着伤,白衣男子面对他无声的指责,不紧不慢道:“我打你一拳,你应该知道是为何,我问心无愧。”   “哼!”   “耽搁太久,我们该回去了。”   “要走你走,老子不屑与懦夫为伍!”   “叔叔他们遇上了麻烦。”   “靠之!你不会先说重点?”   掌柜的听见外面有安静了下来,探头一望,烛光下,银子的光芒晃了他的眼。   五十二   明溪绿水,风吹落花,皇太极不想重游故地时,记忆里木屋孤寒的景致已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放眼所及被清晨的薄曦笼罩,梅林就隐在层层氤氲下。绿枝荫后檐,梅香罗堂前。田园清幽,这原是她所憧憬的生活。   记忆寒潭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心怦然一动,乱如风絮。“没想到这里的变化这么大?”   “三十几年了—”身后传来一声喟叹,“怎么可能还是一尘不变?”   皇太极侧过身,唇角薄笑,眸中寒光点点,“也对,人尚且会变,更何况这些俗物。”   那人从暗灭的灯影中走出来,临近皇太极的身边时,窗户正对面的树林中,黑影晃动,隐约其间。他展眼望去,刷刷几抹又瞬息没了踪迹,只留下一股肃杀之气。皇太极不着痕迹地睨他一眼,徐徐笑道,“怎么都不见弟妹起身?”   麦拉斯迎上他的如鹰般犀利的视线,浅笑道:“她贪懒,通常这个时候是起不来的。”话刚落音,臂上一紧,皇太极挟持似的按上他的胳膊,笑容可掬,眼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坚持,“贵客千里迢迢而来,弟妹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   两人之间波涛暗涌,麦拉斯不经意的转眸,林边的老妪老翁不知何时已经被围困在人高马大、手按大刀的随扈中间,孱弱的仿佛两只待宰的家禽……   虎王寨   “回少主的话,孟老头从昨日起就没有出现在水溪边。属下见竹筏处始终无人,觉得有异,便带人前去查探。可刚到对岸,林中就有人射箭,逼的我们不得而入。”二当家躬身答话,不等面前的人回答,里屋一阵喧闹而来。   “孟克尔,你去了那么久,有没有想我?一定很想我,对不对?想的睡不着?一定是这样!你看看你,休息不够,脸都黑了……”娇滴滴的声音让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二当家粗眉一皱,喊道:“宝音,不可对虎爷无理!”从屏风后,走出两人。堂堂一个彪形大汉瞪着挂在胳膊上不放的少女,恼道:“滚!”   宝音嘟起樱唇,尽显女儿家的娇态,“你若不亲我,我就不放。”二当家吓坏了,过去喝斥女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宝音两眼起雾,“我小的时候,每回见面,他都亲我,现在为什么就不能亲了?”全部的人都看向孟克尔,那些不可思议的眼神,齐刷刷的将他从头看到脚,好像都把他当成那种为老不尊、始乱终弃的无耻之徒。   孟克尔气的浑身发颤,“老子当时睡着了!是你自己贴上来的!”宝音不以为意,“反正都一样,你就是喜欢我,只是你现在还没发现!”孟克尔双拳紧握,很想一把掐死她,这丫头小时候还蛮人模人样的,才几年就变成粘人精,也不知道上哪去学了那些狐媚勾人的招数,越来越没有分寸,整一个恬不知耻!   孟克尔还没察觉到,他莫名的忿然已经泄露了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情愫。旁观者清,有人弯唇淡淡一笑,“好了,都别闹了。那边还在等着。宝音,待会你不要多说话,见机行事。”宝音转眼变了个人,乖巧的应了声,尾随白衣人出门。孟克尔刚松一口气,宝音又回首抛了个媚眼过来,“爷,你先洗干净了,等宝音回来伺候你—”   长辫拢着她半张瓜子小脸,细眉凤目,翘鼻朱唇,回眸一笑百媚生。孟克尔一怔,恍然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浑身不对劲。靠之!八成是出门太久没碰女人了。孟克尔正要去寨中找侍妾发泄,转眼却见二当家站在身旁两眼笑眼眯眯的望着自己,活脱脱像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孟克尔不自然的吼了一嗓子,“看什么看!都不用做事?”屋里的人憋着笑,一窝蜂的都散了。大家都心情愉悦的在想同一件事,看来过不了多久,虎王寨的春天就要来了。   ◎◎◎◎◎◎◎◎◎◎◎◎◎◎◎◎◎◎◎◎◎◎◎◎◎◎◎◎◎◎◎◎◎◎◎   床幔厚掩,帐内香色,不知天日。雅尔檀伸手掐住多尔衮的鼻子,他咬住她的唇,两人较劲的看了一会,才都慢慢的松开彼此。多尔衮趁她手一拿开,上来又是深深一吻,雅尔檀无力的推耸着,“呜—”   门忽然「扣扣」作响,“哥,你起来没?”原来是多铎来了,她终于能得空好好喘上一口气。多尔衮眉峰拢起,凝声低语:“不许再想别的男人,知道了吗?”她乖乖颔首,全身像是被拆骨了似的,还能不吸取教训吗?   “乖,再睡会。”多尔衮满意的用舌勾勒着她的唇角,轻轻覆上一吻,便起身着衣出去。帷帐一抬一垂,他的背影没迹于眼前,雅尔檀的心中开始泛起微微的甜蜜。她没想到这么多年后,他还依旧介怀孟克尔吻过她的事情。   多尔衮一直带着多铎走了很远,才允他开口,自从知道雅尔檀曾不小心听到了阿济格所说的话后,他变的更小心翼翼。“哥,你猜的没错。他委你重任,让你们无暇fen身,果然是另有目的。宫中来报……”多尔衮听完,淡声问:“皇后那知道了吗?”   “永福宫里的人知道了,皇后自然也会知道。不过皇后那人与世无争,知道又有何用?哥,这是个绝妙的机会,我们不如在路上派人埋伏……”多铎把手一横,做了个杀戮的动作。多尔衮按下他的手,“我自有妙计,你切不轻举妄动,坏我大事!”   多铎见他表情严肃,少许畏意,从命的点头。但他难免会可惜这千载难逢的弑仇机会,又耐不住好奇,遂问:“哥,你究竟是作何打算?”   “兵家大忌,后院起火。”那深沉的双瞳中绽放出凛冽的寒光,多尔衮的身上隐隐浮现出一股杀气,很快又沉淀了下去。   ◎◎◎◎◎◎◎◎◎◎◎◎◎◎◎◎◎◎◎◎◎◎◎◎◎◎◎◎◎◎◎◎◎◎◎   科尔沁   金帐内,海兰珠伏案而泣,她的母亲在旁边已经劝慰了许久,“你成天以泪洗面,谁见了都会烦的。你应该学学大玉儿……”海兰珠坐起身来,“你总是挂念大玉儿!左一句她,又一句她,从小你都只觉得她好!我活该没人心疼!”   妇人见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偏执,叹了口气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海兰珠抹了泪,恨声打断她,“若是你们在乎我?怎么一开始就打算把大玉儿嫁到盛京,而把我嫁去察哈尔!”面对女儿的声声指责,妇人无语以对,只好劝道:“你一宿未眠,还是早些休息,免得皇上回来担心。”   海兰珠看着母亲走出毡帐,眼里的恨意迟迟不能释怀。那些痛苦的日子,她本不想回忆,但那始终都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她没见过托娅,却万分的恨她!恨她与自己相似的模样!若非如此,林丹汗不会为了霸占当时身为其弟媳的她,而一再借口支开她的第一任丈夫粆图,令她被迫承欢,受尽耻辱。   她一点都不明白,托娅究竟有什么魅力,居然能让那样有权有势的男人念念不忘?   林丹汗如此,皇太极也是如此!多少个夜晚,枕边人在梦里无意识的呢喃,唤道的都是托娅的名字!她隐忍着,假装没有听见,偷偷的背后流泪,欢快在人前迎合。她相信,总有一天,凭借自己的魅力,迟早有天她会把那个影子像盛京宫里的梅花一样,从皇太极的心里被连根拔起!   孩子的死,是痛,却也是机会。她原以为可以借机把姑姑拉下皇后之位,可谁知,这个可以弥补失子之痛的美梦居然被雅尔檀给破灭了。她不懂,难道他疼之如宝的亲生儿子还不如一个卑微出身的丫头吗?她更不明白,为何他千里迢迢陪她来省亲,却半路丢下自己彻夜不归?   海兰珠心中忐忑,坐立难安。她没忘记,皇太极就是在这片草原上,邂逅了那个女人。   ◎◎◎◎◎◎◎◎◎◎◎◎◎◎◎◎◎◎◎◎◎◎◎◎◎◎◎◎◎◎◎◎◎◎◎   清沟密林,木舍人家。门被敲了许久,都不见回应。“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有人关切一问,麦拉斯还未反应就被人一把推开。门被毫不留情踹开,男人只身闯入,屋里四下无人,而玉屏风后花香袅袅,雾气腾腾。   少女伏在浴盆边假寐,直到脚步来到面前,才呢喃的睁开眼。高挑的翠绿纱帐被风拂动,临水漫扬。一双冷眸凝住她,唇边微扬,三分笑中含了三分冷冽。   少女双手掩胸,冷汗刹那间在后背滋生,那锐利的视线让她瞬间忘了之前想好的话,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将身子抖如落叶,在水中颤颤不已。一人紧随过来,用大衣将春光覆住,   “宝音,别怕!”他一边安抚着少女,一边回头瞪去,那人这才缓缓背过身去。“弟妹,一时情急,恕在下失礼了。”   一阵细风吹落了无数梅花,他走到门外,一瓣白花停在了木栏上,他覆手一按,捏于指尖,揉碎。   麦拉斯再追出来时,门外空无人,老妪和老翁昏倒了园中,远处的树林悄无声息,仿佛一切都恢复到了昔日的宁静。   ◎◎◎◎◎◎◎◎◎◎◎◎◎◎◎◎◎◎◎◎◎◎◎◎◎◎◎◎◎◎◎◎◎◎◎   晨光正好,雅尔檀对镜敛妆,犀角梳齿轻挑起一缕青丝,被多尔衮握在指尖揉了又揉,似乎在享受其间的细滑。她冲着镜子的人影嗔道:“你磨叽了这么久,到底会不会梳嗳?”多尔衮这才又梳了几下,却都还是那些顺发的小动作而已,嘴上还要逞能,“谁说我不会梳?”   雅尔檀嘴角的笑意一滞,“你怎么会梳?莫不是哪个姑娘教你的?”多尔衮展颜而笑,“的确是有个小姑娘来着。”雅尔檀夺过梳子,“啪”的一声摔在桌上,多尔衮见她气的双颊生晕,满心愉悦,双臂缠过去,硬是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下,“别生气了,爷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那姑娘刁蛮,从小就逼着爷帮她梳头……”   “去!”雅尔檀啐道,“谁刁蛮来着?你若不想,谁敢逼你?”“娘子说的极是,这事自然是得两情相愿,就像……”屋里渐渐静了下去,没一会响起了女人娇恼声,“你这个没脸没皮的,大白日里竟说这种话!一定是在外面学坏了!”“你不就喜欢我坏……”“谁喜欢你坏,呜—”   屋里没声了,细细听着还有些暧昧。门外正要敲门的人犹豫着停了动作,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纤弱的美妇,尴尬笑道:“李福晋,要不您先到大堂先喝口茶,歇一歇?”李妍娥眉微蹙,脸上婉转的变化着表情,淡淡笑道:“不必了,昨日东莪不懂事,拿了爷的荷囊去玩。我之前看爷总戴着它,怕爷寻不到会着急,就给送来了。”   扎哈里忙接过手上来,“有劳李福晋费心了。”只是身外之物,何必亲自送来?这份用心,让人寻味起来,不免有几分叹息。李妍看着扎哈里转手将荷囊拿给了伊勒哈,有些了然于心。她总是好奇那不起眼的针法怎么会得他欢心,无论她送的荷囊有多精致,就是不曾见他换过。   原来关键不是在物,而是在人。难怪他昨日那般魂不守舍,难怪他昨夜走的那般匆忙……   ◎◎◎◎◎◎◎◎◎◎◎◎◎◎◎◎◎◎◎◎◎◎◎◎◎◎◎◎◎◎◎◎◎◎◎   梅林静谧,孟克尔一进木屋,就有人衣衫不整的扑进了他怀里,“呜呜,孟克尔,我好怕—”孟克尔一怔又一怒,冲着站在窗边的人吼道:“老头,你做了什么!”怀中的人见他紧张,泪容中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意。她放声大哭,因为她发现哭声越惊人,男人的怀抱也会越紧。   “别哭!”   “孟克尔,你摸摸我的胸口,心跳好快—”   “滚!别蹭到老子身上……”   麦拉斯充耳不闻身后的动静,只默默的凝望着那片梅林。春天的脚步进了,这一季的花也要谢了,风卷走了花骸,连余香也不留。“叔叔—”一直守在他身旁的人似乎要说什么,麦拉斯扬手制止了,眸色淡定,“你曾说过,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我现在信了。”   他长长久久的叹了一声,“你阿玛那只老狐狸啊—”   暖阳当空,牧民们远远望见昨日的马车队伍从原路经过,又见寨桑台吉亲自相送,皆是好奇,暗自猜测这究竟是从何而来的贵客?又为何只住了一夜又迫不及待的要走?   马车缓缓停下,寨桑与妻儿下马,躬身上前。里面人隔帐出声:“就送到这吧,你们这把年纪了,不益远送,都回去吧。”寨桑领命,率部众目送车队又启程离开。他的福晋扶住他的胳膊,略有些担忧,“爷—”   寨桑抚上她的手背,“你如今被封为贤妃,我们更得皇上重视,小小牺牲算什么?一切要为大局出发。”老福晋的嘴唇像出水的鱼儿般翕合了几下,想说些什么,又似乎要争取什么,却还是力不从心。   豪华的马车里,依旧卧着两人。皇太极眸光潋滟流转,凝望着怀里沉睡的人儿,眼神如痴如醉。唇瓣覆在那细滑的肌肤上,一点一寸的吮吸,动作轻缓谨慎,仿佛面对的是一件稀世珍宝。   “娘子,我们回家了……”   五十三   浮云流光,将天与地之极笼入氤氲。绿纱帐,小轩窗,精舍空置,原是少了主人。麦拉斯随意的坐在木栏上,背影孤凉,仿佛一只停栖的孤鹰,忽然失了方向。身后一阵骚动,由远及近,停在木阶下。   只是三四层阶梯,有人一步步的上来,走的极慢,脚步极重,每上一步,风中似乎都有木头微微震动的声音。脚步一前一后的都停了,「扑通」一声,来人跪了下来。“黑爷,是老奴给报的信。要杀要剐,老奴任凭您处置。”   孟克尔随后跟过来,双手抱膝,站在阶下冷言冷语道:“老子早说了,这窝里一定是闹了家贼,不然如何让人知道分寨之所?”新仇旧恨下,他忍不住要唾弃那跪在一起的老翁和老妪,尤其是对老妪多年前暗助雅尔檀逃走一事不能释怀。   老翁听见他的话,又往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哀声道:“黑爷,这事与我家老婆子无关,都是我一人所为。她不知道我跟皇上还有联络的事,她这些年都盼着您能和托娅格格在一起……”老妪含泪,含怨带忧的看着老翁,虽气他背信弃义,心里却还是舍不得他受罚。   所有人都在等麦拉斯发话,他们都见识过他在草原上的凶残,他们也都知道他对托娅大海一般深沉的感情。“既然犯了错,就要受罚。那株红梅下埋了一坛梅花雪,等下你去挖出来吧。”麦拉斯头也不回,只这么淡淡一语,众人瞠目结舌。   孟克尔反应过来后,急的都要跳了起来,“老头!老子这么辛苦抓内奸可不是要给你当好人的!”麦拉斯侧首,回眸顾盼间,目光宛转,绽放出几许寒光,很快又都归于幽深沉寂。孟克尔抿了抿唇,不吭声了。   “老孟,你还愣着干嘛?我还等着泡茶喝。”麦拉斯唇边挑起一个弧度,老翁老妪相视垂泪,一同磕首谢恩。“孟克尔,你先别走。这坛雪是托娅年前埋下的,煮茶极香,本该由她亲自来动手,现在只好委屈你来尝尝我的手艺。”   孟克尔冷哼了一声,原本要走,可还是收了步子。他没离开,不是为了品茗,也不是畏惧麦拉斯,而是他在那双如月清冷的眸光中,发现了点点藏不住的哀思。那种无奈割舍的心情,谁还能比他更清楚?只是想想从前麦拉斯的阻拦,孟克尔有些气不过的吐了句,“报应!”   闻言,麦拉斯眸光一转,唇边漫起笑意,几分玩味下,脸上的愁容刹时冲淡了不少。“臭小子,过来!”孟克尔依言上阶,麦拉斯搭上他的肩膀,“一转眼,个头都比我还高,想当年……”   说着话的同时,两人也进了屋,白衣如雪的人远远走过来,看见了这一幕,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了不少。   那日午后,三人煮雪,品茗畅聊。多半都是麦拉斯在话当年,说的都是他与皇太极如何驰骋草原的风流旧事,也说到皇太极是怎么从蒙古兵刀下救出了老孟夫妇的惊险故事。孟克尔这才恍悟,对那站在门外的老翁稍有了些改观。   麦拉斯注意他向外看的眼神,又说:“这事,谁也怨不得。这天下,他想知道的事,谁也瞒不住,只是看他何时想知道罢了。”这些年都相安无事,偏偏就在托娅答应要与自己真正成亲时,他来了。这时机,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   也许,自己不该放手。那夜,托娅不自然的在他身下颤抖,他便知道她并没有全然的接受自己。他没有强要她,光是能抱着她入眠,他就已经很知足。爱容易让人满足,恨却让人更贪婪。他虽输给了皇太极的贪婪,却是败在了托娅的真心下。   冷风过境,吹来了草原的春意,却吹不走一处的寒意。毡帐里女人神志不清的抱枕垂泣,口中呢喃不断:“我的八阿哥,乖,听额默的话,皇阿玛很快就来看你了……”寨桑放下帐帘,对身边难过啜泣的妻子劝道,“别哭了,这几年,她也风光够了。你以为哲哲会白受委屈?她留下来,至少还能保住性命。”   吴克善从他们的身后走出来,“阿玛,这事要告诉姑姑和大玉儿吗?”寨桑眼神一敛,一脸的严肃,看着他反问道:“这天下是皇上的,还是你姑姑和大玉儿的?”吴克善一听,想起皇太极临行前的警告,已了然于心,“儿子明白了。”   ◎◎◎◎◎ ◎◎◎◎◎ ◎◎◎◎◎ ◎◎◎◎◎ ◎◎◎◎◎ ◎◎◎◎◎   冬去春来,转眼又过了两月。桃花怒放的时候,雅尔檀的生辰也到了。一日,阿济格的福晋瑾婳神神秘秘的拿了件东西来睿王府。   “什么稀罕的玩意,你还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   雅尔檀瞧她那喜气洋洋的样子便知是礼,自打前两日皇上送了份厚礼来府上后,送礼的人便跟风似的蜂拥而至,她已经不好奇了。只是她最喜欢的,还是皇上御赐的佳肴,尤其是那道煎串黄花鱼,竟让她吃出了小时候的味道。   这道菜还是在兴京时,托娅亲自跟人学的。起初宫里太监送来时,雅尔檀还百般怀疑是否被人下了毒,皇太极那巴掌打掉了她全部的信任。等扎哈里尝第一口无事,多尔衮吃第二口也无恙之后,她才肯动筷子。   可不想那鱼肉入口还没咽下肚,她就忍不住落泪了。那味道,不知怎么做的,就像是从回忆中端出来的一样,热腾腾的,充满着她所怀念的味道。   “你先看看再说。”瑾婳的话,打断了雅尔檀的遐思。她打开包袱,把那东西往床褥上一摊,伊勒哈好奇的张望了一下,顿时羞的用手遮住眼跑了出去。雅尔檀见状,上前定睛一瞧,便骂道:“要死了你!竟送这样的东西给我?”   “这东西可是来之不易,有谁能像我这样是真心为你着想?”见她浑然不解,瑾婳笑着解释道:“像多尔衮他们这个年纪,正是年轻气壮、血气方刚的时候,你不榨干他,他还不往别处使坏去?”   这话说的也不无道理,雅尔檀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小心肝怦怦的乱跳,“这能管用吗?”   “你皮肤白,这颜色正合适你。晚上你就穿在身上等他,活色生香,玉体横陈,我就不信他还不变成匹狼,把你给活活吃了!”瑾婳一番话,说的雅尔檀红脸扑扑,眼神又不自觉停在那抹胸的图案上,越看就越好奇。   “他们这是什么姿势?”瑾婳略带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她,有些不信的问道:“你别告诉我,你们成亲这么久都还没试过?”雅尔檀被她问的有些奇怪,“没……”随即她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你们试过了?”   瑾婳落落大方的点点头,“成亲这些年,阿济格什么花样没试过?不过,我还真看不出来,多尔衮那么生猛的人,居然会这么保守……”雅尔檀瞠目,耳里只听到她前半句话,“还有别的?……”她稍顿了下,又小声问道:“这不都是一码子事吗?还能有什么不一样吗?”   瑾婳翻了个白眼,“难怪多尔衮老守不住……”话止在唇边,她转而又笑道,“当然不一样了,我跟你说,你学个一招半式的,准比那些女人还能勾他的魂……”她一边说,一边比对着抹胸上面所扎着的花样,教的都是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事。   而与此同时,在阿济格的府上,三兄弟说的都是些寒光影射的事……   “代善那老不羞的东西,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我作对!”阿济格与代善积怨已深。朝堂上两人三番四次的意见不合,代善倚老卖老,仗着兄长的身份常常令的阿济格在面子上吃亏。   多尔衮不紧不慢的啜茶,并不急着表态。   多铎看了他一眼,对阿济格劝道:“哥,你先忍忍,咱们不是正想办法把他扳倒吗?”阿济格气的捶案,“我恨不得马上除掉他!”多铎又说:“你且放心罢了,阿敏、莽古尔泰他们是什么下场,他就是什么下场。”   当年逼死阿巴亥的四大贝勒已去了一半,剩下的也只是迟早的事。   三兄弟喝了不少酒,多尔衮回府时,还有些微醺。他刚要去雅尔檀屋里,却在走廊上遇到太医,一问才知道东莪得了风寒。他当下二话不说,便去了李妍房里看女儿。李妍见到许久不见的多尔衮,耐不住他几句关怀,就忍不住泪,扑进了那结实的怀里。   “爷,妍儿好想你—”杏脸桃腮,梨花带雨,诉不尽那绵绵相思之苦。多尔衮搂着这娇柔柳腰,想到这些日子的确是冷落了她们母女,心里多少有些愧意,语带怜意:“别哭了,东莪没事就好。”   那一夜,多尔衮没再走出这个房门,自然也就不知有人为了取悦他,身着单薄的抹胸白白等了一宿。   ◎◎◎◎◎ ◎◎◎◎◎ ◎◎◎◎◎ ◎◎◎◎◎ ◎◎◎◎◎ ◎◎◎◎◎   关雎宫   自打皇太极二月还师归京以来,关雎宫里外外的人都换成了新鲜的面孔,而原先服侍宸妃的那些人全数莫名其妙的一夜在宫里绝了迹。清宁宫外的禁卫军已受命而退,但关雎宫外的守卫却只多不少。宫中还有禁令,任何人都不得擅入关雎宫,影响宸妃休养身体。   皇太极在殿中绕了一圈,终于在窗边寻到了他千思万想的人。“在看什么?是不是想我了?”他又抱又亲,满怀期待中却又习惯了她的漠然。她的视线落在他滴汗的额上,又静静的移开。   他一路奔来,气息尚未平稳,便将她抱了起来,将她揽在怀里,一同观望窗外日落天边的霞光。“今下朝后,耽误了些时辰,多尔衮要来跟我谢恩,说雅尔檀极喜欢我们送去的礼物。”   皇太极说话的时候,留意到她眼神里细微的变化,唇边的笑意更浓,“那妞妞准时还记恨我之前打她的事,不肯亲自来谢恩。”怀里的人终于肯抬头看他了,皇太极暗自窃喜,她再怎么冷漠,心里都还是在乎女儿的。   “你放心,只要你在我身边,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不会再伤她一根头发。你看,我不是连多尔衮三兄弟都放过了?”他的唇越贴越近,“你若是想见她,我马上就派人去把她接进宫里。”她不动声色的躲开,从他怀里站起身来,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冷淡淡,“我谁也不想见。”   他抓住她的胳膊,不喜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他为了她,连八阿哥的病因都可以不再计较,她还有什么不满?“为什么?你不想她?”她回过头,眼里含怨带泪,“你让我以什么身份见她?一个已死之人?还是你那个心爱的宸妃?”   皇太极眸中深情一敛,恨声道:“你若是当年肯留在我身边,又怎么会有后来那么多事?”泪从她的脸颊滑落,隐在了她嘴角的那抹苦笑中,“你若是没把我带回来,又怎么会有如今这么多问题?”闻言,皇太极怒了。“你还是想着他,是不是?你还是想嫁给他,是不是?”他句句逼问,步步逼近,情绪越来越激动。   “是!我这辈子最想嫁的人最该嫁的人就是麦—”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用力扛起来,扔到了床上。皇太极覆身而上,冷冷的看着她在身下无力的挣扎,将她的手上绑在了床柱上。她一看到皇太极又从身上荷囊里拿出了那黑色的药丸,便羞愤的扭过头,紧紧的将下唇咬住,不肯妥协。   “娘子,你又不诚实了。昨夜里,你明明不是这样,你那么热情的缠着我,口口声声说只爱我……”“你闭嘴!呜—”她要将药再吐出来时,却被人堵住了嘴,他的长舌一直将药丸推进她的体内,口中火热的温度已经让药丸开始融化。   她害怕的感应到那股会令自己丧失理智的狂潮即将汹涌而至……   ◎◎◎◎◎ ◎◎◎◎◎ ◎◎◎◎◎ ◎◎◎◎◎ ◎◎◎◎◎ ◎◎◎◎◎   翌日,多尔衮一醒,就赶忙从李妍屋里出来,稍梳洗了一番换了身衣服才往雅尔檀那里去,正巧赶上她用早膳的时间。雅尔檀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的在喝粥。多尔衮涎笑着坐过去,“昨夜回来晚了,怕吵到你休息……”伊勒哈拿过小碗要帮多尔衮盛粥,雅尔檀斜瞥了她一眼,“让你做的事你不做,不用你做的事你倒积极的很?”   伊勒哈愣着不敢再动,多尔衮自己接过那小碗盛粥,“今日天好,待会我陪你出去逛逛。”雅尔檀把将碗往桌上重重一撂:“伊勒哈,把东西带着走。”多尔衮瞧见伊勒哈还真拿出了一个包袱,忙吧雅尔檀又按在椅上,“一大早的,你这是要去哪?”   雅尔檀不理,多尔衮看向伊勒哈,“包袱里是什么东西?”伊勒哈不敢不答,又不好意思答,嘴唇嚅动了几下,声音模糊不清,“兜兜……”   五十四   “什么?”多尔衮没听清想继续问,雅尔檀怒了:“伊勒哈,你还不快出去备马?”   伊勒哈看了看两人,心里稍衡量了一下,拔腿就往外走。雅尔檀随即又起身,无奈多尔衮抓着她胳膊不放手。“你要去哪也说一声,我送你去。”   雅尔檀抿了抿嘴,没好气回说:“你烦不烦!我不是你养的笼中鸟,也不是你套了笼头的马!我去宫里你管,现在去瑾婳家还东西你又管!”多尔衮松了手,站到她身旁好脾性的哄道:“我不是担心你吗?你—”   话还没说完,她哼的一声扭身就走了。扎哈里往里瞧了瞧,见多尔衮一个眼色,便遣人跟了上去。没一会,先前去追伊勒哈的阿克敦回来了。多尔衮问:“究竟是什么东西?”阿克敦脸色有些怪异,难得说话时口水会呛到嗓子,“咳—”   多尔衮挑眉望来,阿克敦很隐晦的说了几个字,扎哈里脖子伸的老长,也只听到“女人家的……”女人家的什么?扎哈里揣摩着多尔衮的表情变化,更好奇了,究竟是什么东西让爷一下子笑的这么开心?   瑾婳刚吃过早饭,正闲着时雅尔檀来了。   一进门,她就把那包袱从伊勒哈手里拿过来,气呼呼的就扔上了炕,“我是没福消受,给你送回来了。”说完就要走,瑾婳忙拉住她,看那气色也知道她准是又跟多尔衮怄了气,笑脸迎人道:“这又是怎么了?莫非是我造的孽?你要走也先把话说明白了,省的我心里不踏实。”   雅尔檀本来就无处撒气,见有人起了头,便一屁股坐在炕上骂起来,“是我自己傻!是我自己笨!还真把你的话当一回事!别人不用这么瞎折腾都能博君欢心,我就算再怎么穿,都没人会多看两眼!”   瑾婳扑哧一声笑了,见她横眉冷对,忙收了顽心,往那包袱打了两下说,“这么说来,应该是这东西不好!不知道讨主子欢心,还平白的惹祸,我这就让人烧了它去!”她一面作势要拆包袱,一面冲着外面唤道:“云姐儿,把睿福晋的东西拿去……”   雅尔檀按住她的手急道:“你干嘛拿出来?”云姐儿听见声音就走了进来,却没听见下问,小心的问道:“主子……”“没你的事了。”雅尔檀简单的打发了她出去,又推开瑾婳把那包袱系好,“要死了你,要是让别人知道这东西是我的,我真是百口莫辩了!”   “那又有什么?我们又不是未出阁的姑娘。”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瑾婳都被阿济格带坏了。雅尔檀本来就不太能接受这些事情,昨晚受过一次挫,人也清醒了过来:“那也不行!人要脸,树要皮,更何况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上上下下的都巴不得我出丑。”   她看了眼瑾婳,想想她大而化之的的性子,又不放心的摇摇头说,“不行,这东西我还是自己处理。还有,你不许跟别人说起!”瑾婳笑笑称是。门外有人怒气冲冲的进来:“瑾婳!你把人给我藏到哪去了?—”   雅尔檀吓了一跳,手下意识的想要抓住包袱,而瑾婳却悄悄的抓住了她的袖边。阿济格没想到雅尔檀会在这,不自然的收了几分气焰,“雅尔檀,你一大早有事?”他显然是在下逐客令,雅尔檀不是不识相的人。可她刚要起身告辞,瑾婳又将手伸到了她的手心里。   雅尔檀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了然于心。她站起身来笑道:“是啊,皇后一大早就传我和瑾婳进宫,还不知是为了何事。”阿济格有些不信,“皇后要见瑾婳?”雅尔檀理直气壮的回道:“对啊,要不我为何一早就来找她?”   瑾婳站起身来,笑不改色“爷找妾身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是着急,我缓缓再进宫。”阿济格看到她,两只眼睛都快迸出火了,一幅“你还敢问我”的表情。雅尔檀牵着瑾婳边说边走:“还有什么事比见皇后更重要?若是误了时辰,皇后又要怪我了。”   阿济格看着她们出去,满腔怒火没处发,袖子下的拳头握的青筋暴突。   园中桃花正红,瑾婳挽着雅尔檀边走边说:“刚才若不是你,我怕是要遭殃了。”雅尔檀问:“你又怎么惹他了?”想也知道,八成又是府上哪个侍妾遭了殃,只是雅尔檀想不通,瑾婳那么聪明的人,挨过阿济格的拳头,怎么还敢明目张胆的再跟他对着干。   瑾婳看着那盛开的花枝,莫名其妙的说了句,“还是人养花,你看那花开的多美。”雅尔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忽然发现那株桃花树下似乎刚翻了土,心里再回味她刚才那番话,背后募的一凉,不自然的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怎么了?”瑾婳弯弯的眉眼蕴满笑意,雅尔檀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我……我府上还有些事,不能陪你了。你等阿济格气消了些再回去。”话完,她不等瑾婳应答,便匆匆的走了。   瑾婳明白,却又不以为然。   她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视线又移到了那株桃花树下,看的出神入化,“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好一个天生丽质的人儿……”她像是自言自语,忽而轻笑,对着空气又不知在跟谁说话:“谁叫你不听话?好好的丫鬟不做,偏要来惹我……”   身后的两三个丫鬟怯生生的遥望着,无一不害怕。   暖日当空,李妍抱着东莪在园中独逛,罗绮穿林,倍添韵致。她一步步对花对树对景色赞赏,时而亲亲东莪,时而与她说话,时而听她咿咿呀呀的回应,唇边一直洋溢着春风般的笑容,满脸的知足而乐。   这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这样的笑才能感染身边的人。雅尔檀站在假山后面,看她们母女可爱的互动,不觉有趣。石中清流慢湍,花枝飘香,她们的笑声犹如莺啼,令人听了倍感温馨,也渐渐拂去了瑾婳留在她心中的阴影。   她还是没有瑾婳那么狠,她失去过很珍贵的东西,很容易被相似的情景触动。   像是现在,她又想起了么么,想起自己在界凡城大病一场的事情。她从昏迷中一醒来,么么抱着她喜极而泣,仿佛她是失而复得的宝贝。她昏迷了多久,么么就多久没睡。可她还不听话,总是不肯乖乖的吃药。么么一脸疲惫,还是耐着性子一口口亲自哄她喂她。   “么么,从讷敏姐姐肚子里跑出来一个这么小的娃娃,这么丁点大。”她不老实把手伸出被子比划了一下,“我小时候也像他那么小个子吗?”么么笑了,“你那时就不听话,早早的就从么么肚子里跑出来,所以比他还小。”   么么的声音难掩疲惫,连笑声变的低沉沙哑。她想起姑父说么么两天都没合眼,忽然勾住了她的颈子,“么么,我以后会听话的。”母亲的怀抱最温暖,东莪的笑容,没有人比雅尔檀更懂。   关雎宫   皇太极再回来时,已近黄昏时分,各处都开始举烛点灯了。托娅凭窗而立,她每日都这么站着,目不转睛的不知道在看什么。皇太极扬手一摆,肃身请安的宫女们逐一的退了出去。他看了眼炕上的食盒,还是只除了大枣,其余各样都没怎么动过。   她依旧穿的单薄,不愿穿上他精心准备的锦缎华衣,不愿心甘情愿的接受她现在的身份。她不懂他的苦心,就想她不知道,在分离的那么多年间,他曾不止一次费尽人力物力,只为了偷偷见上她一面。   每一次手下幕僚亲信都只得想尽了方法才能不惊动麦拉斯的人,每一次见她在视线里来了又去,他的心里是一种何等的痛,次次都濒临崩溃的边缘。   麦拉斯骗了他,藏了她,他愤过,怒过,抓狂过,却比谁都清楚这是她的心愿。当年的他费尽了心力去成全她自由的梦,而一次次的说服自己放手。他孤身奋战,铲除了一个又一个的敌人。他越强大,就越不能允许别人发现他的罩门,他心里那块绝不能碰触的地方。   他三征林丹汗,彻底扫平了草原上的危机,他将整个草原都纳在他的羽翼下,于公是大统天下、铲除异己,于私只是为了要守住那一片世外桃源的宁静。   她曾笑语嫣然的在集市上兜售她亲手缝制的荷囊,却不知光顾的男女老少都是他事先买通的人。他隐身在对面的马车队里,就那么痴痴的遥望着她,体味着小小的幸福。他知道东西一卖完,她就会赶着去那些小部落救济穷人,所以,他早已嘱咐过手下,不许还价的同时,还要故意拖延时间。他想多看她一会,他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又是何时。   “托娅—”眼前的真实弥补了当时相见却不能见的遗恨,他的力道像是要把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的唇像是要把她吞进灵魂里,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老孟是他埋在她身边的棋子,当她接纳麦拉斯的消息传来盛京时,那一晚,他的愤怒几乎将金鸾殿的屋顶都掀翻了。连着几天,他不愿见任何人,直到八阿哥殁了,海兰珠若有若无的暗示犹如火上加油。   新仇旧恨让他对哲哲更是恨的咬牙切齿!他不管真相如何,他只知道若不是她,托娅不会一而再再二三要离开自己!更不会在那么多年后,还要嫁给他最亲密的兄弟!   雅尔檀挨了他一巴掌后说的那些话,像是无数把剑直刺他的心口。坐拥天下是父汗的遗愿,美人在侧是寂寞的需要,他可以寄情于任何人,他可以放她孤独一生,却没有半点办法任她别恋他人。他舍不得她,终究还是舍不得……   “别—”怀里的人被他越发炽热的吻逼的终于开了口,只要她不用话激他,他的脾气就会特别好,样样都依着她,事事都顾着她的脸色,甚至都不会强逼她就范。他恋恋不舍的从她唇上收了吻,她转而又背过身扶着窗栏往外看。   皇太极贴近她,听着她压抑着娇喘声,心情大好,“在看什么?”她没有回答,他也习惯了,自己往树荫下看,原来是几只像耗子的小东西窝在一堆吱吱叫唤,旁边的草堆里还散落着一些新鲜的枣。   “怎么养起耗子来了?”他略皱了下眉头,以为她是寂寞了,“明个让人送几只鸟……”“那不是耗子!”她的声音有些掩不住的懊恼,他一怔笑意更浓,想要逗她继续说话:“那不是耗子是什么?”她又不吭声了,他便说:“明明就是耗子,待会我让人把这一窝都处理了,免得……”   她忍不住的打断他,“不许!大刺猬回来找不到小刺猬,会着急的!”他满意的亲了亲她气红的脸颊,“好,我不让人碰它们就是了。”她又安静了下来,他想起以前家里的孩子似乎也养过这东西,豪格带回来一窝小刺猬,结果没两日就通通都死了,雅尔檀还因此哭了大半个月。   “是不是想女儿了?我传她进宫陪你?”他讨好的问,她无声的拒绝了……   雅尔檀没用晚膳就睡了,迷迷糊糊时忽见床帐外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么么?”她下意识的唤道梦里的人,那鬼魅的影子不应也不动,她忽然一个激灵就醒了。是谁?”她素手掀了帘子,下一刻却扑哧一声笑开了。   “你穿的那是什么?”白亵裤,花兜兜,这本来女人穿着妩媚的行头到了他的身上,都成了滑稽可笑的东西。那兜兜被多尔衮那伟岸的身材撑的似要涨破了一样,图案变得有些扭曲起来。   屋里就他们两人,他也豁了出去的哄她开心,学起女人小鸟依人的样子靠在她肩上,略带着撒娇的口吻问:“笑了就不生气了?”雅尔檀原本不想那么快原谅他,但他这样子实在是令人忍俊不住,“不伦不类的,你先脱了再说。”   多尔衮眸中精光一闪,“我够不着带子,你帮我解开。”雅尔檀不疑有他,伸手一解,兜兜就脱了身。精壮的身子□在眼前,雅尔檀白皙的脸上顿时浮起了两朵红云,心里卜卜的跳個不停。   多尔衮把那兜兜故意拿到两人中间,说:“平日没细看这东西,如今一针一线的细看,倒还真是个精致的玩意。”他的掌故意拖在那图案下,若有若无的挑逗。雅尔檀想起昨晚的事,把那兜兜一把丢到地上,“哼!”   多尔衮欺身过来,“昨晚是我不好,孩子病了……”“病了?”她蹙眉,今天在园子里碰见时不是还好好的?多尔衮点头,不敢有所欺瞒,“病了几天才好,她一直没敢告诉我,昨天我碰见太医才知道。”   雅尔檀抿了抿唇,没再追究。多尔衮涎笑着说:“难得你那么为我考虑,我一时疏忽,没顾及到你的面子,今天我穿兜请罪,娘子莫要再生气了……”“你说归说,干嘛压着我?”   帐内,男人喘着粗气,上下其手,“娘子,我今天好好弥补你。”   “没脸没皮的,谁要你弥……呜—”   五十五   当身体极致欢愉后,多尔衮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雅尔檀的怀里。   她喜欢他们这样亲密贴合的姿势,将他对自己的依赖展现无遗。她吻着那光滑的脑袋,吮去他的汗珠,饱满的双唇在他的脑门上印下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   他满足的贴着她柔嫩雪白的丰盈,感受着她暖暖的气息迎额扑来,出声打趣道:“怎么?又不觉得累了?”   她拍掉他为非作歹的手,有些懊恼被他破坏了刚才安静温馨的气氛,“不许乱动。”他真的老实了下来,仰头无辜的望着她,带着几分卖乖的讨好。她笑了,谁说她没有孩子,在她怀里的就是她的大男孩。多尔衮被她的笑容感染了,“在想什么,这么开心?”   她从枕上滑进被窝,抱住他的脖子,说出了刚才所想的后半句心里话:“我有你就够了。”两人面对面的,他的眼睛亮如星辰,“我也是。”   “嘻嘻……不许你亲我—”   “那你亲我。”   “想的美!”   “……”   “呜—”   好一会,被窝下的骚动才又安份下来,屋里两人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一帐天下,雅尔檀与多尔衮说起悄悄话来……   “我告诉你件事,你可不许跟阿济格说哦。多尔衮配合的点点头。   这样的私密话,他习惯了。   从小到大,无论是街巷人家的小事,还是三姑六婆的闲话,只要自己没得罪她,就要时不时的分享她所谓的秘密,这是她的快乐。他从不会嫌她呱噪,向来都是甘之若饴的态度。累的时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当她是在唱小曲;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专注的看着她叽叽喳喳的小样儿,听的趣味盎然。   只是今个她说的事,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都没敢继续往那看,以后我都不敢去他们府上了,现在想想都还觉得那阴气森森的。”多尔衮听她说了前因后果,轻描淡写的说,“那就不去了,别人的事咱们私底下说说就好,别插手。再说你也没看见她动手,说不定只是你想多了。”雅尔檀扁了扁嘴,唇瓣动了又动,想为自己的聪明辩驳却也没声,她也宁可是自己多虑了。   多尔衮安抚的亲了亲她的鼻尖,岔开话题说:“等过两个月,我带你打猎去。”雅尔檀眼睛都亮了,“真的呀?”多尔衮摸摸她的脸,“先别高兴,这两个月你要惹了什么岔子,咱们就哪也不能去了。”她嘟囔道,“我才不会惹岔子,那么多福晋里就属我最贤惠。”他想笑,“谁告诉你的?”   “姑姑说的……”她想想哲哲当时虚晃打趣的语气,又有些底气不足,转而像只小猫似的钻进他怀里,一幅言听计从的小媳妇模样,“那我这两个月哪也不去了,连宫里都不去了。你可要说话算话。”他将她搂了又搂,“恩,说好了。”她眉开眼笑,又说:“那到时候,咱们把多铎也一起带上吧。”他愣了下,不动声色的问:“怎么想起多铎来了?”   “姑父……”她想起皇太极恶狠狠的巴掌,马上又改了口,“皇上降了他的爵,又把原本属于他的财物分给了你跟阿济格,他心里肯定不舒坦,这些日子都不见他过来玩。咱们带他去散散心,他会钓鱼,又会烤鱼,你打猎的时候,我可以让他去河里捉鱼,就跟咱们小时候一样。”想起两小无猜的日子,她总是笑的烂漫。   喀尔喀蒙古从归化城退兵之后,皇太极率领大军在张家口同明朝谈判互市,索取明朝旧日应交贡察哈尔部林丹汗的赏例。双方正在谈判之中,多铎冒然插话,居然当众薄了皇太极的颜面。身为一国之君,威严是何等重要?   在多尔衮收到风声,紧张的快马加鞭赶去求饶时,没想到这才皇太极对多铎只是小惩大诫而已。他气多铎的年轻气盛,气阿济格在后挑唆,但更好奇为什么宸妃会帮多铎求情。   自皇太极亲征喀尔喀还师后,他就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却又无从得知缘由。以前他安插在宫里的棋子迄今下落不明,关雎宫内外禁军把守,就连皇后都不得擅入,令的他安插新内应一事不得不一延再延。   看来八阿哥的事,皇上已经发现了什么端倪。但他按兵不动,不免会让自己多疑……多尔衮一双黑眸敛了几分悦色,没心情继续这个话题,“快睡吧,免的明天又闹头疼。”   雅尔檀应承着窝进他的怀里,嘴里还在憧憬快乐的时光,“你打兔子,多铎钓鱼,我来生火……”她连打了几个哈气,渐渐的合上了眼。等她的呼吸沉稳了,多尔衮在她额上亲了亲后,笑意渐渐淡去,暗眸无光,一番心思深不可测。   关雎宫   风吹起了层层帷帐,黑暗中隐约站着一个老迈的身影,“只要你离开他,就能成就他的一番大业……”灭了的烛火忽然又燃,半昏半明下浮现的一张铁青的脸,令人悚然而惊!那干枯的嘴唇翕翕地动,“离开他……”   “托娅,醒醒,醒醒!”噩梦被人轻轻摇碎,她醒来,眼睛不适应满屋的亮堂,眨了又眨。皇太极的眉眼就近在眼前,却让她有种抓不住的真实感。努尔哈赤当年与她说的话像是空谷里的回音,在耳边嗡嗡的响个不停……   皇太极见她两眼无神,话中掩不住的心疼,“是不是做恶梦了?”他一边拿帕子拭着她额上的汗,一边皱着眉端详她那失了血色的脸颊,一遍遍说着“别怕,一切有我。”,轻声细语想要安抚她的心神。   好半天她都是无动于衷,一幅神色恍惚的样子。皇太极干脆将她抱起来,紧紧的勒进怀里,像是招魂一般不停的呼唤她的名字。忽然,他□的胸膛上敏感的察觉到一点一滴的湿润。他以为是她落泪了,低头一看,惊骇不已。   “太医呢?快去传太医!”外面随即就是一阵人仰马翻,她一双美目似是有神又似无神,看的皇太极心一阵的紧缩,“没事的,太医马上就来了。”他怕吓到她,竭力克制自己波澜的情绪,小心翼翼的扶她平躺下来。   他靠在她身边,轻轻拂去那残留在唇上的鲜红血滴后,又在她眼眉上吻了复一吻,不知是在宽慰她,还是自己,温声道:“只是几滴血,可能是上火了。不怕,很快就没事了……”   声音依旧温柔,平静如常,可细看之下,那孔武有力的臂膀却在瑟瑟微颤。   清宁宫   夜深人静时,静寂的暖阁内还有人在窃窃私语。“回皇后的话,宸妃娘娘长日积忧伤肺、烦思伤脾,经络动血而随气上溢,才导致鼻衄。”老太医跪于帷帐前,谨慎的如实相告。里面的身影模糊,他看不清那表情的变化,更揣测不到她的意图,不免有些紧张。   “你看宸妃气色如何?”里面的人不冷不热的问了一句,老太医忙低下头回道:“臣不敢冒犯宸妃,只是听闻情况,隔帐把脉确诊。据臣所知,宸妃是忧郁成结落下的病根。”“是吗?”语气似有若无的渐变轻松,老太医却并不敢多加猜测,“皇后明察,臣不敢所有隐瞒。”   老太医退下后,皇后身边的嬷嬷递上一张方子送于炕前,“皇后,请过目。”哲哲身裹素衣,疲而不累。她一一看来,“桑叶,菊花,连翘,黄芩,桔梗,牡丹皮,白茅根……”她看到后面,声音渐渐的没了气。这不过都是些简单常见的药材,看来这病并无大碍,若是冒然行事,怕很难不会被他察觉……   “皇后,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嬷嬷看她的脸色,遂试探性的一问。哲哲点点头,拿起茶碗,不喝只闻茶香提神。“宸妃这病可大可小,多半是心病所致。老奴小的时候就听人说,七分精神三分药,再好的方子也只能治本却不能治根。这还是要看个人造化。老奴家中有一远房亲戚就是因为失志伤肾而落下了同样的病根,没几年就……”   哲哲看了她一眼,嬷嬷忙改口,“老奴嘴笨,岁数越大就越是没个分寸。老奴并非有意冒犯宸妃,请皇后恕罪。”哲哲搁下茶碗,唇角似有若无的微扬,“依你看,宸妃的心病要如何治才好?”嬷嬷回说,“老奴愚见,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宸妃一病,皆因八阿哥而起。只是可怜八阿哥已不在,宸妃体虚又不易得子,恐怕……”   她急匆匆的停口,险些将舌头咬住。只见哲哲忽然将那一纸方子放在烛火晃了一晃,等那白纸黑字一被火苗吞噬,就随手丢在了炕下,任它化成灰烬。“既然如此,这方子也就没用了。”烛光下那张冰冷孤清的面孔,忽然之间多了抹暖色,淡眉疏目,神情之中掩不住的轻松。一笑失百忧,乐者长寿。熬了这么多年,她自问心境独好,再安安稳稳的等上个几年又算得了什么?毕竟活到最后的人,才是赢家。   是年五月,礼亲王代善遭人弹劾,郑亲王济尔哈朗请皇上诛之,并会议各王储削代善之封爵。皇太极以细故未允,宽恕代善之罪。所谓流年不利,代善真是一事未平一事又起。在这之后没多久,代善又因正黄旗值班缺勤,转令正红旗顶替一事与多尔衮发生了冲突。   多尔衮通报诸王、贝勒、贝子、固山额真、议政大臣等,以理说人:“遣人之事,原听该部相其人而用之。今礼亲王不悦,我们是不是就要另立规矩?”闻言,众人自然不服。最终诸王会议,让代善罚银500两,拨出部下5牛录,并将正红旗下相关官员问斩。   此决议上报皇太极定夺期间,代善寝食难安。他凭凭遭人非议,这次恐怕皇太极也很难再容他了,他想到了阿敏和莽古尔泰的下场,更是心有余悸。他知道,多尔衮这次纯粹是大题小做,更明白他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置自己于死地的机会。他想了又想,把脑筋动到了一个事外人的身上。   此人是多尔衮至亲的枕边人,在皇太极的心里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无论向谁求情,这个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代善马不停蹄的差人把儿媳讷敏给请过了府。讷敏与岳讬自成亲以来,两府向来各过各的,鲜少有交集,也谈不上有什么家人感情。可如今她见代善老泪纵横的哀求自己,难免会于心不忍。   岳讬征战数年来,落下了不少病根,最近他一身旧疾更是凭凭发作。人近中年痛病难挡,讷敏不想他为了代善之事忧思烦神,便一口应承了代善所托之事。生生父母恩,她会这么爽快,一来是替丈夫略尽孝道,二来她也是抱着慈悲之心希望能为丈夫积福。   只是,如今的睿王府并不是轻易就能进的,而她想见的人也不是随便就能见着的。   “给十四叔请安。”讷敏见到被请来堂屋见客的人是多尔衮,没来得及意外,就忙起身盈盈屈膝行礼。论血缘关系,他们曾是表姐弟,论亲戚辈分,他们已为叔侄媳。年少时,这些礼数能免则免,而如今讷敏与岳讬一样,对多尔衮打心眼里的钦佩之余,更多的还是对他这个人日益剧增的敬畏。   “近来岳讬身子可好些了?”多尔衮扬唇关切,眸色间却不见笑意,语气亲切,却见疏远。“劳十四叔费心了,他吃了几副方子,气色好多了。”讷敏不敢与他直视,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被他探知来意。“那就好。如今岳讬身子抱恙,你里外操劳,还记挂着给雅尔檀送好吃的来,真是辛苦了。”   讷敏讪讪一笑,正要答谦,多尔衮手一扬,扎哈里捧着一个锦盒迎了上来,当着她的面打开,看的她又惊又喜,有些惶恐的站起身来,“这是朝鲜王旧年相赠的千年人参王,我一直想送去府上,但近来公事繁忙,一时就给忘了。今个刚巧你来了,就正好带回去。”   多尔衮出手大方,讷敏推托了一番,又满怀欣喜的捧在怀里。良医难觅,良药难求,她为了岳讬的病真是挖空了心思,对多尔衮感恩戴德的同时,也清楚的知道“拿人手短,吃人最短”的道理。   “讷敏—”雅尔檀笑容满面的进来,却浑然不知自己的姗姗来迟。多尔衮早已算准了时间,命人适时去通传。“我都好久没见你了,你怎么才来找我?你最近还好不好?岳讬呢?……”讷敏微笑着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但都是轻描淡写,她对自己原先的目的,始终只字不提。   一番闲话家常后,雅尔檀见她记挂着家中的病人,便不再挽留。只是从讷敏和岳讬的身上,她忽然有种生命有限的感触。多尔衮冷不防的被她抱了个满怀,有些明了却又故作不解的问道:“怎么了?”   雅尔檀答不上话,只有呢喃的几个鼻音,眼中的晶莹含着浓浓的不舍。她不舍他逢战必赢背后的辛苦,不舍他人前背后的隐忍,不舍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打拼……   五十六   想当年皇太极初登汗位时,未满十二岁的多铎是被“恩养”于宫中,由大福晋哲哲亲自照看。而那时,多尔衮与雅尔檀成亲不到两年,却因为托娅、努尔哈赤和阿巴亥的相继离世,忽然之间,形同陌路。   多尔衮一方面为托娅遇袭心生愧疚,一方面又要因此埋恨逼死阿巴亥的人,每日寄情于他物,或是勤奋,或是风流,他克服了父死母殉之痛,掩去了深深的仇恨,唯一做不到的就是坦然的面对伤心欲绝的雅尔檀。   哲哲见雅尔檀日渐憔悴,便让她暂时搬进宫里小住,方便亲自照顾。也就因为如此,在雅尔檀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里,多铎可谓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们同病相怜,或是抱头大哭,或是互相安慰,都是彼此最值得信赖的倾诉对象。   阿巴亥殉葬后,多铎背地里哭过几次,但很快他也学会把眼泪和恨吞进了肚里。他想变的跟多尔衮一样强,他想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没有眼泪,有的是可以让她依靠的的肩膀。那些日子,每每雅尔檀不开心时,多铎就会偷偷带她出宫踏青。   途中,他们看见有人捞鱼,都觉得有趣,便有样学样。多铎捞鱼时,雅尔檀就赤足踏溪,写意至极点。女儿家顽心起,偶尔故意把鱼吓跑了。多铎气的破口大骂,雅尔檀扬足就是一踢,溅的他满嘴都是水。   多铎猝不及防落的一身狼狈,更是不会放过她。两人一踢一泼,最后竟在水中疯玩起来,直到对方浑身湿透了才罢休。回忆这些往事时,多铎正坐在昔日的溪边,盯着水中的浮標,静待鱼儿上钩来。   五月的天,风青水秀,空气凉爽惬意,他仿佛还能听见当时两人快乐的笑声。   不知不觉的,他的个头已经比雅尔檀高了许多,而人也变的更多。现在的他,已经有很多事情不能跟她说了,但那颗想要她快乐的心一直未变,只是不得不越埋越深,她毕竟是哥哥的人……   身边的人已经连打了几个哈气,多铎听在耳里,好气又好笑:“看吧,我早说了要跟哥去打猎!你非要我来钓什么鱼!”雅尔檀撇撇嘴,“谁叫你脾气那么冲?垂钓可以修身养性,我这都是为了你好!要怪的话,也只能怪你技术不好,要不然咱们早就把鱼烤上了。”   “幸亏没钓上来,你烤的鱼能吃吗?”多铎明白她的善意,嘴上却是一副万幸的口气,故意嗤之以鼻闹她玩。雅尔檀一听,马上就来了精神,不服气的反驳道,“不能吃你以前还吃的那么欢?”多铎斜瞥了她一眼,“那还不是被你逼的?”   雅尔檀应的理直气壮,“我是姐姐,你是妹妹,你当然要听我的。”多铎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谁是妹妹?”雅尔檀揽上他的肩膀,笑面如靥,“青青妹妹,咱们结拜金兰的事情,你怎么又给忘了?”   闻言,多铎的脸都青了。   努尔哈赤建都沈阳初时,岳讬府上曾收留过一个来自江南杭州的陶真艺人,双目失明,却可以一边弹琵琶,一边说唱古今小说,堪称是当时京中一奇人。雅尔檀和多铎一起听他唱过一段名为《雷峰塔》的故事,内容传奇,荡气回肠,令人久久不能忘怀。   雅尔檀因此开始迷恋演戏,时常安排身边的人一起体会故事的精彩。她若要当那白娘子,多尔衮就要扮书生,多铎则被强逼着反串青青。当时多铎还小,经不住她的威逼利诱,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她的金兰姐妹。   而多尔衮对他们的幼稚行为多半都是敷衍的态度,并不太配合,常常趁他们一不留神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被他逃脱了几次后,雅尔檀也学聪明了,一来兴致时便带着多铎躲在书房里。   多尔衮每日都固定时间用功读书,而他们则是会等他翻开书本后,就会出其不意的跳出来把他当陪衬的景,咿咿呀呀的在旁边胡唱个不停,闹的多尔衮是哭笑不得。   少时无知的快乐,如今却成了多铎不堪回首的往事。哥哥永远都是她心目中的英雄,而自己永远都只是个不懂事的小辈。“不玩了。”他把手中的钓竿随手一丢,从大石上站起身就走。   雅尔檀想要抓住他的胳膊,却不料被他一甩,“啊—”,眼见她就要摔落石下。刹那间,多铎眼明手快的拦腰接住了她。“好险……”雅尔檀吓的花容失色,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柔软腰肢靠在怀里,她身上那种须人保护爱怜的感觉,激起了多铎的豪情壮气。明眸皓齿、娇唇欲滴就近在眼前,他的心像是漏了一拍似的,有些心猿意马。“多铎—”雅尔檀不解的看着他越靠越近……   此时,多尔衮正策马穿林,他箭术了得,身后随侍的马背上挂着的都是他打下来的猎物。但有些猎物并非一箭命中要害,一个人打猎果然没什么意思。   “回去!”多尔衮调转马头大喝一声,扬鞭向溪边疾驰奔去。随侍的亲兵依言匆忙转向,迅速的从四周聚拢,紧紧的跟在了他的身后。树林里,响起马儿尖嘶和拍翼的响声,所有马儿间声响应,朗朗天空尽是鸟鸣燕飞的喧闹声。   马蹄声由远及近,多铎一下子醒觉过来,长身后退,托她而起,又迅速的分开,面色从容的转身朝向渐渐而来的人扬声唤道:“哥。”雅尔檀心咯噔一下,腰上懵然一紧,冷不防的就被人勾上了马背。多尔衮看也不看多铎,搂紧雅尔檀策马掉头去了。   “飕!”的一声,马鞭在风中凌厉一甩,狠狠的落在了马身上。多铎看那架势,便知多尔衮是生气了。他孤身坐回到原先的大石上,两眼怔怔的望着那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忽然之间,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角逸出了一丝纯真有若孩童的笑意……   “你别乱动,哪有女孩子像你这么脏的,看你脚底都是泥。”少年嫌她脏,却主动地用自己的衣服为她擦拭裸足上的水泞,而她就只是一味的笑,“嘻嘻……多铎,以后我们要谁是不开心,就来这里玩好不好?”   “哼!”他没有直接应承她,手握着她纤白晶莹的赤足,清凉光滑的触感渗进他滚烫的掌心,舒服的让他不愿放手。他有个问题一直都很想问她,那时不知为何终于有勇气问出了口,“雅尔檀,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哥一辈子都不理你了,你怎么办?”   她的笑容渐渐淡下去,埋下头闷闷的说,“我不知道……么么不在了,他也不要我了,我……”她哽咽了,他马上就脱口而出,“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你!”两人目光纠缠久久,她却以为他只是同情,柔顺地靠在了他的臂膀上,说了句让他气结的话:   “青青,你真好。”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妖娆如花,让他大风大浪中不停的追逐清凉舒爽的感觉。当海潮尽退时,他茫然若失的醒来,不觉之中已经历了从纯真到成熟的蜕变。事后没多久,阿济格和多尔衮不知从哪得知了这件事,高兴的要为他庆祝。   酒过三巡,他忍不住的问了多尔衮一句,“哥,你是不是不要雅尔檀了?”他的心里有那么点期待,然多尔衮却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笑而不答,转而左拥右抱去了。他看那生色光景,就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没有接纳阿济格找来的女人,找机会脱身又悄悄回到了宫里。他迫不及待的想告诉雅尔檀,那天的话并非是她所谓的姐妹义气。只是,他还是去晚了,原来多尔衮也没有留在阿济格那……   若是别人,他还可以再争,可那毕竟是他最爱的兄长。他退到了苏勒的怀里,在他失落的时候,苏勒用她的柔情填补了心里的空缺,他曾一度认定那就是他的温柔乡了,可美好的一切全让皇太极给毁了!   多铎完全沉缅在当年使他既心醉又心痛的回忆里,长长吁出一口悲郁之气,心底空余的都是无法平息的恨!皇太极欠他的实在太多了!总有一天他也让他亲自尝尝这蚀骨之痛的滋味!   快马奔腾,雅尔檀害怕的不敢直视前方,身子一退再退,最后只好窝进了多尔衮等待许久的怀里。她紧紧的揽着他的腰,弱不禁风的求道:“多尔衮,我怕……”多尔衮想起她刚才与多铎有说有笑的样子,他的面容立时变得冷酷严峻,气势阴森冷厉。   她在他怀里晃了一下,再坐稳时马儿已经停了下来。树林里只有他们两人,身后的侍卫在阿克敦的指挥下远远的静候。马蹄踏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有人……呜—”不知过了多人,四唇分了开来,喘息剧烈仍继续着。   俏脸火般满热飞红,她横他一眼,若嗔若喜地低骂道:“大坏蛋!”眉梢眼角尽是掩不住的春情,俏目闪耀着幸福满足的华采。多尔衮心头一酥.在香唇上又亲了下,刚才酸怒的心情总算是稍见平复。   夕阳在西天散发着动人的馀辉,多尔衮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说完后她连耳根都红透了,娇羞的把脸藏在了他的胸口,压根没有看见多铎策马离去的身影。多尔衮揽着她的小蛮腰,看着多铎渐渐的远去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中,眼神深沉,一如自己当年在宫中看着他满怀失望地从雅尔檀的门外离开时一样的冷漠。   关雎宫   老太医恭恭敬敬的跪在炕下,“……臣未免皇后担忧,并没告之实情。”炕上之人一手撑额伏案,双目紧闭,疲态难掩。屋里很静,许久没有回应,老太医动也不敢动,才一会功夫,就已汗流浃背。   站在一旁的近侍太监细聆呼吸之声,粗重之中夹杂了一丝紊乱,他试探性的唤道,“皇上,皇上—”皇太极像是从浅睡中懵然被惊醒,一睁眼便往里屋瞧,“娘娘醒了?”太监唯唯诺诺的半天没答上话来,那双略带惊喜的黑眸立即转暗。   “傅恒!你不是说服了药就会醒?这都第几日了?”凌厉的目光扫下炕下之人,令他不寒而栗,浑身哆嗦,连牙齿都在打颤,“娘娘虚不受补,只能用些平稳的方子,收效自然缓慢……”   听这些话都是白费时间,皇太极不耐烦的从炕上下来,推开太监的手只身就往阁内走,临到屏风时,忽停步回眸,吓的老太医又垂下了脑袋,“傅恒,皇后那你应付的很好,以后若是再有此类的事情,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请皇上放心,臣明白。”   英郡王府 书房   阿济格忿忿的与多铎恨声抱怨,“也不知道皇太极是怎么想的,就这么放过代善那老不休的!”多铎的眼里寒光凌凌,冷哼道:“代善犯的错远比我严重,他一句「礼亲王年事已高」就想息事宁人,可见他分明是对人不对事!”   “就是!他摆明了在利用我们施恩于代善,日后也好借代善来牵制对付我们……”阿济格越说越气,压根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哥!”多铎打断了阿济格,唤道来人。多尔衮反手关门,沉着脸说,“我在走廊上就听见你们的声音,隔墙有耳,你们多少要注意些!”   阿济格身为兄长,虽知道他说的有理,当在气头上,又被他当面数落,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反驳道:“这是我府上,我在自己的地盘上说句话都不成了?”多尔衮清楚他那鲁莽的性子,并不多理会,转而对多铎道:“你别多想。听说宸妃身体抱恙,估计他现在也没心情追究什么。”   多尔衮当然明白皇太极一打一拉无非是要稳固其独尊地位,但他还是挑了一个潜在的因素,意在安抚多铎,他不想多铎一时不平又做出了什么冲动的举动。闻言,多铎没有再说什么,表面上信服,心里却暗自在盘算着什么……   关雎宫   窗外天色转暗,阁内早已灯火通明。皇太极坐在床前正翻阅着白日没处理完的奏折。虽是微凉的天气,但他发福的身子不耐热,上衣大敞,露出强壮的胸膛,黝黑的肤上隐约有一道疤痕,细看之下有些狰狞,却让他更富男人的阳刚之气。   雪白纤细的手缓缓的伸来,皇太极一惊,奏折从掌中落下。托娅无力的半抬着手,直对着他胸前的刀疤上。他灼灼的目光已经洞悉了她的意图,心中狂喜,主动挨身上前,将她的手覆在胸前。   两对眸子都像是深不见底的清潭,内里藏着一段深深的往事。   “这一刀挨的值得……”他忽然咬住了下唇,她那一指划过刀疤,似是从心湖撩起了千层巨浪,他握住了她的玉手,将她从被下紧紧的抱紧怀里,努力的压抑着体内熊熊上升的火焰。   好一会,皇太极才缓过神来,端详着她的气色问道,紧张的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托娅的视线落在他眉间的皱痕上,看着他憔悴的模样,心也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脆弱的不堪一击,任由感动填埋了理智,“渴……”   皇太极赶忙命人拿来了一碗蜜水,小心翼翼的喂她。   红唇贴着碗边轻啜之时,皇太极想起这几日不知借着喂药偷香过几回,不由的心生惬意,随口问道:“水甜吗?”他习惯了她的冷漠,并没有期待她会回答,不料……   微湿的唇瓣出乎意料的在了他的唇上印了一下,她玉脸微红,反问道,“甜吗?”   外面的人听见碗碎的声音,惊慌的都跑了进来,还未到屏风前,里面就传来阵阵荡人心魂的娇吟和喘息声,领头的太监手慌乱的一摆,大伙又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那一夜的他们,仿佛回到了草原上的光景,他只是她的小马贼,而她只是他全部的追求。   五十七   炎天暑日,陕西地界关卡重重,严兵把守。   几个月来,明朝倾尽全力围剿李自成、张献忠等农民军。张献忠军在湖北投降后,明将领洪承畴和孙传庭又于潼关附近的崇山峻岭大败李自成军,明朝内乱暂时平息。而李自成及其部将杀出重围后,就匿迹于陕西东南的商洛山中,明军苦寻不着,只好严守各路,加强防范。   这一日,来往的人比较多。尘土飞扬,一队车马还未驶进关卡就已经引来守将的格外注意。守将下巴尖削,贼眉鼠眼,一脸凶狠之相。趁着士卒上去盘查时,他一一比对着手上的画像,凝神来回打量着车队里的众人,并示意士卒让马车上的人下来。   可马车上的人并未有所动静,士卒拨开车帘,只一位耄耋老者坐在车中,神情从容,虽衣着朴实,却颇有架势。“老头下来!我们要查车!”士卒用刀拍着车壁,粗鲁威吓。老者的随从忙上前求道:“官爷,我家老爷年岁已高,行动不便,请您通融一下。”   士卒推开他,就要上车拉人。老者镇定自若的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士卒一愣,接过来一看脸色大变,忙又跑到了守将的身边,“大人,是礼部尚书扬大人的亲笔书函。”守将一听二话不说拆信就看,确认官印和来者身份后,他瞬间换上一副笑脸,亲自上前放行。   等这一行人扬尘而去后,有人耐不住好奇的打听那老者的身份,才知他是杨相的远房亲戚。杨嗣昌身居要职,得崇祯帝信赖,权倾朝野,自然没有人敢怀疑他的亲戚会与乱军贼子有什么勾当。   车队出界后,一路马不停蹄直至路断人稀处方停。老者从车上一跃而下,身手矫健的完全不似他的年龄。这时,左右随从分别从两侧拉出车厢隔板,不一会,又从马车上下来两人。为首之人身材魁梧,身着缥衣,气宇不凡,“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老者笑道:“闯王,前面就是去河南的路,你到了那自然会有人前来接应。”李自成和他的部将刘宗敏跃上随从前来的骏马,抱拳再谢,“请先生代为向洛爷转达李某的谢意。日后若有缘相见,李某定会重重报答洛爷的救命之恩。”   老者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稳稳的丢进李自成的怀里,“闯王这一路诸多风险,这是洛爷的一番心意,希望闯王马到成功。”李自成抱拳一谢再谢后,调转马头与部下飞马离去。老者的随从掀开帘子,脸色一变,“孟少,您看—”   隔层处,一位与老者容貌相似之人已经气绝身亡。老者撕开自己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另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容,转而连声音都变了,“把马车牵到山崖边去,一路留些痕迹,让人以为是乱贼所为。”几人领命而去,那年轻人又叫来一随从,“派人通知少主,一切顺利。”   李自成与刘宗敏走了半日路程,于夜在破庙暂歇。趁刘宗敏去拾柴火时,李自成悄悄的打开锦囊一看,里面除了几张银票外还附有一张纸条,上面干净利落的只有四个大字一「均田免粮」。   他凝思片刻,已知其理,心境顿时豁然开朗。河南虽然农民居多,但如何尽快号召其投诚响应,一直都是他心上的一大问题。他不禁对这位神秘的洛爷多了几分好感和好奇。   他不仅几次三番地派人救自己出绝境,还能适时地在幕后有力推自己一把,仿佛是上天遁地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活佛救星。   他到底是何方圣神?   数日后 蒙古草原   密林木屋,两人一站一立,正娓娓深谈。“……张献忠看似凶悍,也不过尔尔。咱们当初选择李自成,也算是押对了宝。”“叔叔,你真的觉得张献忠那样的人会屈就于一个小小的明朝副将之位吗?”   “一条毒蛇,无论对谁都是一个隐患……”忽两人皆停下话,朝门外望去。   没一会,孟克尔走了进来,开门见山地说道:“刚收到信,明朝京师的安民厂又有火药之变,武库几空。这次也是咱们的人所为吗?老子怎么事先不知道?”   闻言,麦拉斯一愣,看向站在窗边之人,不料他也是同样的疑惑。麦拉斯继而揣测道:“看来是有人依葫芦画瓢,以乱民心。”孟克尔打消了疑问就要走,最近他躲人躲的很勤快,连自己的卧房都不敢回,就怕睡的朦朦胧胧时被人霸王硬上弓。   麦拉斯叫住他,“正好,孟磊也来信了。附了封家书,你顺道给老孟他们送去。”孟克尔皱眉,“不干!老子才不跟那老叛徒来往。”窗前的人笑道:“叔叔都不介意了,你还念念不忘。我看最舍不得婶婶的人就是你。”   “非亲非故的!谁说老子舍不得那个女人?”孟克尔粗声反驳,可眼神一对上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又有些心虚的飘开。这些年,托娅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关心备至,有时候他也说不上是感动还是爱屋及乌,总之知道她被带走后,他的确是比某两只没心没肺的家伙难过。   “哼!去就去!”孟克尔一把抓过麦拉斯手中的信,走出屋后,他想想刚才的对话,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为何还喊她婶婶?麦拉斯那老头的神情未免也太镇定了,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怎么会说忘就能忘?怎么一点都不会被触动?   他细想之下,隐约能见到迷雾之中点点光亮时,忽背后有人狂奔而来,“孟克尔—”娇滴滴的声音带着无可抑制的欢喜,对孟克尔而言却是惊天霹雳。他头也不回,拔腿就跑,任身后的人怎么追怎么喊都不肯停下来。   麦拉斯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生动活泼的画面,不禁莞尔,“宝音这孩子蛮可爱的,不知孟克尔那顽石何时才开窍?”身边传来轻轻的笑声,“叔叔不觉得孟克尔这次跑的比往日都要慢吗?”麦拉斯定睛一瞧,笑如狡狐,“这样看来,等托娅回来时,说不定他们连孩子都蹦出来了。”   “叔叔,”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问了,“若是婶婶不回来了……”一如宫门深似海,要想全身而退,难矣。麦拉斯神定自若,“她与我约定三年,可无论多久我都会等。”用三年彻底交换她的后半生,对他而言绝对值得……   关雎宫   纤纤玉手放在皇太极疲倦的双肩上,缓缓按摩。皇太极面上露出松弛舒适的神情,渐渐的放下奏折,闭上双目,完全枕在了那温香的怀抱里,回味她昨夜那火热的身体,一切是那样实在,一种幸福满足的感觉,流遍全身。   这些日子,他仿佛越来越年轻,甚至还会有种错觉,他们还是草原上那对简单快乐的贼公和贼婆。他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枕在自己的怀里或听或说过去的事。那样饱足的快乐,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他们天生就是属于彼此的,只有他们能填补彼此孤单寂寞的回忆。   只是这样的美好,有时也会像梦一样,让他感觉不真实……   “现在明朝急于安内,我打算过两个月派多尔衮主帅出征。”他忽然睁开了眼,对上那亮如繁星的美眸,“到时,我派雅尔檀陪你去汤河温泉小住段时日。”没有预期的欢喜,她默默的收回手,侧过脸不看他。   皇太极坐起来,急急的将她揽进怀里,“怎么了?你到现在都还不肯见她吗?”托娅依偎在他胸腔,手主动伸进他的掌心,“我已经让她伤心过一次,难道日后还要让她再经历同样的痛吗?”   皇太极脸色一沉,将她大力的拥紧,“寻遍天下名医,我一定会把你治好的!”托娅迎上他不掩痛色的黑眸,淡声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现在我只想自私一回,陪在你身边,好好爱你,弥补你。”   那仿佛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在他的心上唱响了动人的旋律,也渐渐打消了他的疑虑。可当她终于学会自私时,他为何还是这般隐隐不安呢?他们的爱一路上波折不断,他的担惊受怕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他抬起她的脸,深深的望进她的眼里,“托娅,不要再离开我了。我的心已经死过两次,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他一向以强者之姿示众,唯独在她面前,他服了软。纠葛了半生,他对她已经无计可施了。   四目相对间是诉不尽的苦与痛,她的眸中渐见晶莹,主动覆上了他的唇,以无声的爱代替言语,回了他一个似是明了的答案。   与此同时,关雎宫外竟出现了一个意外的身影。   鳌拜上前挡驾,“庄妃娘娘,皇上有令,宸妃静养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大玉儿从容一笑,“宸妃与我是亲姐妹,哪有姐姐病了,妹妹不来探望的道理?还请大人代为通传一声。”   鳌拜眼中浮起了一丝猜疑,平日素闻庄妃是一个识大体的聪明人,怎么如今这么不开窍?他微微垂下眼,任何的神色都隐去,简洁有力地答道:“皇命难违,恕难从命。”   苏末尓见他口气不善,气的上前说理,大玉儿余光一扫,忽然将她推开,“苏末尓,不得无理!”苏末尓踉跄了几步,站不稳的向后倒去。她的身后惊呼连连,一个端药的太监被撞个正着,手上的托盘也随之被打翻,药洒了一地。   那小太监吓的面如土灰,跪在地上不知所措。“苏末尓!”大玉儿怒喝一声,苏末尓吓的从地上爬起来,又跪在了她的脚下,哭道:“娘娘饶命!”大玉儿面色沉凝,气的厉声斥道:“你打翻的是宸妃的东西,是死是活我是管不着!”   鳌拜皱眉,他本来就对女人哭哭啼啼的声音相当反感,眼下又疑心大玉儿这么一闹纯粹是想惊动宫里的主子,便想尽快打发她们。他假意要代苏末尓领罪:“娘娘,是臣失职,令娘娘受惊了。还请娘娘先行移驾永福宫,待臣亲自去请太医来瞧瞧。”   大玉儿似乎是觉得苏末尓的失丑,当众薄了她的面子,气的扭身就走,“本宫好的很!不劳大人费心了!”苏末尓抹了抹眼泪,忙跟了上去。一转眼,关雎宫外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鳌拜朝地上的太监瞥了一眼,冷冷道:“还愣着干嘛,自己去找达春公公领罪。”   那太监吓的唇舌打颤,拾起残渣,往另一条小道而去。他心里忐忑不安,唯恐会被达春公公查到什么。经过人烟稀少处,他看四下无人便悄悄的先躲进树丛后,打算把药渣先埋起来。   不料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有心人的眼里。鸟儿从树上惊起,林荫处落下几滴鲜血,转眼间那太监已不知所踪。   大玉儿一进永福宫,满脸怒色瞬间雨过天晴。她小心翼翼的拉起苏末尓的手,关切的问道:“刚才可有哪里被烫到了?”苏末尓笑着摇摇头,“娘娘放心,只溅到了衣服上,并无大碍。”大玉儿不放心,“你快去把衣服换下来,那药里有毒,可不要渗进皮肤里。”   苏末尓答应了一声,立即下去换衣服。她前脚刚走,从内阁走出一人,抱拳道:“多尔衮多谢娘娘出手相助。”大玉儿浅浅一笑,“你不用谢我。雅尔檀帮了我那么多次,这次算是还她的人情。”多尔衮扬唇一笑,在这点上他们都有所共识。   大玉儿见他神色较之前轻松许多,便猜到他已经将事情处理干净,复而提醒道:“这次虽然有惊无险,但你还是要多劝劝多铎,不要再这么莽撞行事了,该放下的应该要放下了,以卵击石没什么好结果。”多尔衮知道她是好意,点点头,“劳您费心了。”   黑眸一扫,多尔衮忽然弯下了腰,手从她的裙摆掠过,大玉儿一惊,向后退了一步,多尔衮神开张,是一粒瓷碗碎渣。大玉儿看清之后,失笑道:“可能是刚才不小心……”多尔衮笑笑,随手将那渣子丢出了窗外,“时候不早了,臣不打扰娘娘休息了。”   大玉儿目送他离去,那身影还是那样的壮实,还是那样的伟岸,只是为何在刚才那一举一动之后,她被惊吓的心还迟迟的不见平复呢……   入夜   雅尔檀抱着枕头等了许久,都不见多尔衮回来,好不容易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伊勒哈。雅尔檀没好气的问,“打探的怎么样了?”伊勒哈支支吾吾的说,“奴婢没见到阿克敦,只看到他的马还在马厩里……”   “这个混蛋!让我从晚膳等到现在,自己却跑去别人那风流!”雅尔檀狠狠的把多尔衮的枕头摔到地上,每回都是这样,没好上几天,他的歪根劣性就藏不住了!他想去别人那就明摆着说一声,何必玩这套虚与委蛇的把戏!   “去,把门给我锁死了!今晚他就是要打死你,你都不许给他开门!”   怎么坏事都是她来担?伊勒哈可怜兮兮的上前把枕头拾起来,“奴婢去看过了,爷也不在几位侧福晋屋里。”雅尔檀嗤道:“他上哪风流会跟你说吗?”伊勒哈摇摇头,不敢吭声了。门外弱弱的响起一个声音,“福晋睡了吗?”   雅尔檀一把从伊勒哈手中拽过枕头,狠狠一丢就往外头门上砸去,“你说我睡了没?”门晃悠了几下,从外面探出一张涎笑连连的脸,“奴才给福晋请安。”扎哈里躬着腰进来,跪在她面前求道:   “福晋息怒,营中忽然有事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都怪奴才脚程慢,现在才赶回府里通知福晋了。要罚要打,福晋千万别收下留情,奴才自愿代替爷的枕头给您出气。”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身子趴伏蜷成一团,乍一看是有点个大枕子。   雅尔檀一脚踢过去,还没怎么用力,扎哈里就夸张的一边哎呦哎呦的叫唤,一边在地上打滚,滚过去又滚回来,乖乖的又趴回雅尔檀脚下。见状,雅尔檀真是又好气有好笑,骂道:“滚。”扎哈里笑嘻嘻拍了几句马屁话,便跪了安。   伊勒哈刚要去关门,雅尔檀却随手拿了件披风要出门。“福晋,你要上哪去?”雅尔檀边走边说,“跟着扎哈里,我倒看看他们在耍什么花样。”如果伊勒哈没在马厩认出阿克敦的马,她说不定也就信了扎哈里的话。   奴才敢明着撒谎,若不是想造反了,就一定是帮主子圆事。雅尔檀远远盯着扎哈里鬼鬼祟祟的背影,拳头在袖下越捏越紧……   不是雅尔檀要翻旧账,可她一路跟着扎哈里来到书房外时,就情不自禁的想到了多尔衮在她离家时居然和府上丫鬟在里面放浪的事。府里她多的是眼线,更何况这种风流韵事,自古都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哪还有不透风的墙?   雨露均沾,她没意见,但不代表她连那些偷鸡摸狗的混账事儿,也一并的忍气吞声。这次她多了个心眼,没有明目张胆的直接冲过去。她与伊勒哈远远的窝在墙根下,刻意压低了声音:“伊勒哈,你去引开阿克敦。”   伊勒哈傻眼,“我?”她没把握的摇摇头,“福晋,不是奴婢不听您的话。只是奴才平常若是说谎,阿克敦一眼就能看出来端倪来……”雅尔檀悄声骂她,“笨,谁让你去说谎了,你用美人计把他支走就得了。”   “美人计?”伊勒哈忽然脸红起来,扭捏着说,“奴婢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哪来的什么美人计?”话虽如此,她听主子这么说,觉得她是在间接的夸自己漂亮,心里还是喜滋滋的,因为阿克敦也说过她漂亮之类的话。   雅尔檀不想跟她废话,直接一推,就把她给推了出去。伊勒哈“哎呀”的叫了一声,站在门外的阿克敦等人忙不迭的跑了过来。趁混乱的时候,雅尔檀从另一边溜到了书房的窗户下偷听。   暑天夜风凉爽,窗户都是半开的,侧耳一听,里面的动静一清二楚。正在说话的声音有些陌生,雅尔檀似乎从未听过,一口南明标准的汉腔。雅尔檀小的时候跟洛格学了些汉语,但并不多,只零散的听懂了几个词,什么京师的火药厂,什么爆炸之类。   忽然里面安静了下来,雅尔檀等了好一会都没人说话,她按捺不住好奇抬起身子就要往窗缝里瞧。这一瞧,居然满眼的缎白色!她还没来不及落跑,窗户就被人冷不防的一推,里面厉声喝道,“谁?”   “哎呀!”窗框狠狠的撞在了雅尔檀的额头,疼的她眼泪水当场就落了下来。多尔衮一听声音,忙敛了杀气,从书房里奔了出去,“怎么是你?”雅尔檀头晕目眩的哪还顾得上答他,捂着脑门疼的都要倒地了。   多尔衮赶忙抱起她,大步的要往书房走,却又顾虑到什么,转身又往她的院落去。“扎哈里,去请太医过来。”阿克敦他们听见动静都跑了回来,还没弄明白是什么事情,就见福晋一手捂着头一手捶着爷哭骂个不停。   “你混蛋!”   “我不知道是你……”   “知道是我你估计都要卯足劲的往死里摔窗户!”   “我哪敢啊,疼的厉害吗?”   “呜呜……你自己去砸一窗户试试看!”   “……那可能还远比不了我现在的心疼。”   “……”   “别气了,一会儿我就去撞墙,撞到你满意为止。”   “……说话要算话。”   “……”   五十八   豫亲王府   济兰站在纱窗外不敢擅入,只在窗外听觑里面的动静。里面稍有些忍耐不住的吃痛声,她的双眼隐含着心疼之色就更深。她知道多铎又多敬爱多尔衮这个哥哥,今晚若非她跪着向多尔衮哭求,说不定自己的丈夫就那么毫不还手的继续挨打。   门咿呀一声,轻轻的开了,佟佳氏缓步从里面走了出来。月光下,她虽未施任何粉黛,却仍显得清丽娇美。济兰悄悄的咬了咬上唇,心下自唉,这样的美人,是个男人都会喜欢,怎么能怨别人比自己受宠呢?   “姐姐—”转眼,佟佳氏已经来到面前。济兰抬眸瞬间,已经将那抹失落吞进了腹中,轻声问道:“爷怎么样了?”佟佳氏也是大家闺秀出身,没有恃宠而骄的劣行,柔柔的回道:“爷的脸上都是皮外伤,恐怕有些日子是不能出门了。刚喝了几口酒,已经歇下了。”   “哦……”济兰勉强挤出丝笑,略振精神道:“你也累了,快回去歇息吧。”佟佳氏清浅一笑:“姐姐也早点休息。”济兰点点头,待佟佳氏的人都走了,她又轻手轻脚的往窗户那走去,她想偷偷的看看他。可她刚来到窗下,屋里却黑了。他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的,竟熄了满屋的烛火。   济兰失落的停在廊上,任一阵又一阵的穿堂风把自己的泪吹干。其实,她若是能继续往屋里探究,就会发现里面的人不是冷情薄幸,而是瞬间失去了踪影。多铎从密室出来,瞬间上马狂奔,他一腔的怒火无处宣泄,满脑子力都是那个人。下毒的事,他承认自己的确是过于冲动。   而另外一件事,多尔衮越是反对,他就越是想去做。因为这个她,多尔衮无权再干涉……   那一夜,风卷残云,遮住了明亮的月光,也掩上了老天的眼睛,一段孽欲不仅没被掐灭于端,反而还越烧越旺……   睿亲王府   多尔衮亲了亲怀里的人,“还疼吗?”那张清丽姣好的脸上啼痕若隐若现,虽是我见尤怜之样,眼中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当然疼了,你不是说去撞墙的吗,怎么还不去?”   “我怕你到时候心疼。”他大言不惭,她轻轻啐了一口,转而又满怀不舍的轻抚着他淤青的手指,忍不住的埋怨道:“你没事去捶桌子干嘛?”他不想告诉她多铎的事,主要还是不想她多操这份心。   他嗅嗅她脑门上的药膏,避重就轻道:“太医说的话,你可要记住了,每天都要换药……”她听他这口吻,有些不高兴,“是不是打今晚后,你就不来看我了?”他俯首在她微噘的小嘴上吻了吻,才娓娓道来:   “今个皇上找我谈过,如今明朝内乱,正是我大清发兵的大好时机。再没两个月我就要带兵出征了,近来营里的事会渐渐多起来,咱们这个家还要靠你打理,我怕我自己到时忙的抽不出空来,而你又忙的忽略了自己。”   她仰躺着看着那对亮如墨玉的黑眸,心里忽然暖暖的,主动勾下他的脸,嘴对嘴的允诺道:“你放心好了,我可是你最坚强的后盾。”他扬唇一笑,欣然的沉溺在她的温柔之中。   数日后,雅尔檀额上的伤无碍了,照例入宫给哲哲请安。哲哲一见她便拉着她坐到身边,关心备至,“快给我瞧瞧撞到的地方,你这傻孩子,没事拿脑袋去磕窗户做什么?”雅尔檀努了努嘴,支吾着没答上话。   大玉儿抱着六个月大的九阿哥笑道:“姑姑,你以前还说她是木鱼脑袋不敲不行。这下可应了您的话,她挨了这一下后,不知变的多贤惠。”闻言,哲哲扑哧一声笑了,怜爱的在雅尔檀的脑门上摸了摸,“早知这么有效,我应该早点敲醒她。”   “我这么可怜,你们还来埋汰我……”雅尔檀正要抗议,有人撩了帘子进来,“皇后要敲谁呢?”姑侄三人立即从炕上站起身来,“皇上吉祥。”中年富态的皇太极昂首阔步的进来,额上渗着汗,一屁股坐在炕上时,微微的还有些喘。   哲哲拿帕子与他拭汗,皇太极满眼笑意的看着她,夫妻和谐的画面很难让人想到六个月前的那件事。雅尔檀许久不进宫,不知道他们的感情何时变的这么好,一面是欣慰,一面是好奇。难道真是雨过天晴?   “回皇上的话,臣妾刚才正和大玉儿说起雅尔檀不小心撞到脑袋的事。”皇太极朝雅尔檀望来,她立即就低下了头,不看他也不说话。那一巴掌打下来,似乎还留有余音,久久没散。“伤好了没?过来给姑父看看。”   皇太极自称姑父,态度仿佛小时候那般的和善可亲。雅尔檀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情愿的走了过去。皇太极硬是捕捉到她闪躲的视线,笑道:“怎么?还是不肯跟姑父说话?”雅尔檀讷讷的摇了摇头。   哲哲在一旁轻轻的推了推她,“皇上政务繁忙,平时都没时间关心自己的身子。你一有什么小磕小碰,他比我们还紧张。”雅尔檀看着那张牵着自己的大掌,皮糙肉厚,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谢谢皇……姑父关心。”   她舌头打了个结,差点又没改口。皇太极不以为意的笑笑,“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动不动的就生病,老是让人放不下心。下个月多尔衮去打战了,你要是在家无事,就去温泉寺疗养一段时日。”   雅尔檀看了看哲哲,又看了看大玉儿,“姑姑她们也去吗?”哲哲轻斥:“皇上让你去,你就去,多什么嘴?”大玉儿瞧了瞧皇太极的脸色,自打亲征回来,他的脾气似乎好了很多,总是带着春风化雨的笑容,也比前两年更懂得关心她们。   “就只有你去。我要坐阵京都,一时半会离不开你姑姑。九阿哥还小,自然是需要大玉儿照顾的。”皇太极顿了下,打趣道:“怎么,你还跟小时候上学一样,不敢一个人去?”想起以前哭鼻子的糗事,雅尔檀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哲哲心里琢磨了一二,试探性的迎合道:“皇上,海兰珠身子骨弱。不如等到天冷时,让雅尔檀陪她去汤山小住一段时日,可好?”在大事上,哲哲一直都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她的追求就是要做皇太极的贤内助,为他排忧解难,维系后宫和乐融融的景象。   自从二月以来,海兰珠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竟然懂得了谦让之礼,常常以病弱为由又将皇太极推到她们的身边。既然她都退了一步,素来通情达理的哲哲没道理不敬她一尺。通过雅尔檀去试探她也好,去说和也罢,对双方都会是一个好的开端。   皇太极沉凝片刻,依哲哲所料,并没有反对。   雅尔檀不好推拒,只好暗自憋屈。回家的路上,她在马车里唉声叹气的,只要一想起哲哲暗中交代她的事,就百般的不乐意。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和海兰珠和好?像现在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多好?她知道哲哲唱这个大团圆的戏码是为了讨皇太极的欢心,但强扭的瓜怎么能甜?   伊勒哈察言观色,故意说些好事哄她开心,“福晋,刚才在宫里我听人说,宸妃这几个月性子改了很多,连皇后都赞她贤惠。”“哼!”她宁可相信江山难改,本性难移。伊勒哈见她的气色没什么转变,又说:“奴才还听说,肃亲王家的伯奇福晋有了身子。昨个她进宫见皇后时,还吐了一地。”   伊勒哈天生就是一副笑脸,嘴又甜,宫里哪个公公姑姑的见了她都欢喜。每回进宫,她都能听到一些个闲言碎语的。闻言,雅尔檀总算是来了些兴趣,虽然雨凌嫁给豪格是金蝉之死的导火线,但雨凌毕竟还是她的亲表妹。“那待会回去,你挑些补品送过去。”   这时,她们快到家了,远远的就听见些不一样的动静。喧闹声越来越近,好像就在家门口似的。伊勒哈撩了帘子查探,雅尔檀亦好奇的顺势望去。所见之处,阿克敦和扎哈里等人正围在府门前,看着中间的人相争,半劝半拦,似乎有些招架不住。   雅尔檀眉头一蹙,两个大男人在门口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多尔衮!多铎!”一听到这个声音,多尔衮渐渐的敛了几分怒色,也终于松开对多铎的挟制。他一手推开了多铎,转而走下了台阶,旁人见状,皆悄悄的松了口气。   没一会马车渐渐停在了府外。多尔衮笑容满面的张开手臂将雅尔檀抱下了车,“回来的这么早?”“恩。”她一边答应着,一边抬头看向背身而立的多铎,傻子都看出他在生气。她悄悄的问道:“他怎么了?”多尔衮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没什么,他喝醉了。”   雅尔檀冲多尔衮挑了挑眉,大白天的喝酒?多尔衮耸了耸肩,似是不知又或是无奈。“多铎—”她推开多尔衮走过去,越靠近越能听见多铎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宽厚的背膀微微颤抖,双手握拳,情绪似乎不定。她担心的搭上他的手臂,“多铎,你怎么了—”   “福晋小心!”身边的人还来不及伸手,雅尔檀已经被多铎冷不防的一臂甩开,仓促不及的向后倒去,幸好落在了紧随其后的怀里。雅尔檀感觉到背后的胸膛起伏不定,她知道多尔衮是真的恼了,忙转过身抱住他安抚道:“我没事。”   多铎余光一扫,迎上了多尔衮冷冷的视线,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多尔衮将雅尔檀打横一抱,健步向府里走去。几乎是同时,多铎转身向外而去,雅尔檀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孤傲的像是一只飞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的视线。虽说长兄如父,但多铎一向最敬重的人反倒不是阿济格,而是多尔衮。无论是非对错,他从来都是对多尔衮言听计从,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雅尔檀想问多尔衮,可他一直阴沉着脸,抿唇不语。她知道多尔衮从小就护着这个弟弟,断不会轻易的或是无缘无故的冲他动怒。无论是发生了什么事,多半都是多铎理亏,而最痛心的人也一定会是多尔衮。   这些年,他为鲁莽的阿济格和多铎不知费尽了多少心思,扛下了多少罪,背后的辛酸谁人能知?她越想越心疼,不顾尾随其后的人,在他脸上亲了又亲,亲到他笑了为止。多尔衮抬了抬手臂把她抱的更紧,两人亲昵的蹭了蹭鼻子,似玩似昵。   雅尔檀揽着他哄道:“你别生气了,我替多铎跟你赔不是,改日再让我见到他,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久久的,多尔衮方才叹了口气,“算了,你也知道他,脾气一过自然就好了。”他说的平平淡淡,但她还是听出他话中暗藏的落寞,   他那样从小就在权欲纷争中成长的人,真正信赖的人没几个,也只有在面对亲兄弟时他才会完全卸下心房,真心的为人筹谋为人打算。没有朝堂上的阴谋算计,没有权利下的诡诈防备,他所付出的心血都是旁人渴望而不可求的。阿济格心粗不懂也就罢了,而今连多铎也不再体谅,他……   她的眼中莫名有些酸涨,没来由涌起些许泪水,“没事的,你还有我。”他低下头,仿佛在看着稀世的珍宝,满目爱怜横溢。背上的力道蓦紧,他几乎将她勒进胸腔。“没事的,我还有你。”他重复着她的话,脸上渐渐扬起了温煦的笑容,轻柔的嗓音越水飘到她的湖心深处,漫溢的是两个人的感动。   连着几晚,月色都是空朦的。皇太极走进关雎宫时,宫女和宦官小心翼翼的推开三丈,站在外面等待传唤。婆娑的灯影下隐约可见床上熟睡的身影,他蹑手蹑足的走过去,慢慢的弯下腰凑到她脸上,亲吻了一下,见她没有被惊醒,心里甭提有多乐。   她与人无争,大方相让,却是苦了他,一个月挨个排下来,他没几天是能见到她的。为了这事,他不知有多后悔,为何当初自己会娶了那么多女人。   他无奈的苦笑了下,今晚说什么他也要留下来。褪去外衣,他慢慢的坐到了床上,床褥一陷,他身形一顿,紧张的看了看她,发现她睡容依旧,方才继续动作。她睡在外侧,外面留下的空位不足,他看了看里面的空位,又没把握不发出一点声响,只好缩手缩脚的尽量蜷在她身侧。可不管他怎么躺,大半个身子还是悬在床外,想睡也睡不好。   “三更半夜的,怎么跟个孩子一样闹个不休?”早在他进来的时候,她就醒了,本想让他知难而退。可刚刚看到他那谨慎又固执的样儿,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可不得不承认,她还是被这些幼稚的小动作给打动了。   “嘿嘿……你醒了。”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挤身过去,将她抱了个满怀,阵阵幽香萦绕在鼻端,他不知有多满足。胖子怕热,尽管夜里凉快,可刚才那一番功夫,也逼的他额上全是汗。她一手挡住他急急凑过来的热唇,一手从枕边摸来一张帕子,细细的为他擦汗。他笑嘻嘻的配合着,眼角一扫,忽然发现床侧还放有一把团扇。   他随手拿来,却被她夺了去,素手慢慢的在他身边摇起来,凉风伴随着熟悉的香味迎面而来,倍儿惬意。   五十九   皇太极和托娅依偎在一起,俨然一对老夫老妻在说枕边话。   “今天哲哲提议让雅尔檀陪你去温泉寺小住。”风忽然停住,她的双眸像是覆了一层霜。他忙解释道:“不是我的意思。雅尔檀素来与海兰珠处不好,她是想改善她们的关系。若是你不想,我明个就把这事推了。”   扇子又缓缓的摇起来,他看她脸色稍缓,复而又道:“洛格已经找到了当年给他治病的神医,我想让他带来给你看看。若是你能出宫,就医一事自然也能方便一些。”他一边说着一边无赖似的又靠近了些,热热的气息,喷到了她莹白如玉的肩膀上,又痒又麻。   扇下的风失了稳定的频率,她嗔怒的瞪了他一眼。他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捉住了摇扇的手,逐根手指一一的轻吻着。事到如今,她若是拒绝了哲哲的好意,就只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她深知汤山之行是不能不去的,一颗心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手从他的掌间滑落,她转过身去。他的神色微异,眸中闪过光华,幽远深邃。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火热的怀抱覆上她的背,恍然间挡住了床前的光,她眼前一暗,耳边是他轻轻的喟叹声,“托娅,留在我身边。”   这不是祈求,不是劝说,而是他的最后通牒。   她心里想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斗情,他赢不过她的倔强,斗法,她胜不过他的心机。两两相争,谁也占不到便宜,又何必呢?   八月二十三日,皇太极命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为奉命大将军,以多罗贝勒豪格、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副之,统左翼军;多罗贝勒岳为扬威大将军,以多罗安平贝勒杜度副之,统右翼军,两路征明。   互市之日,正值盛京痘症盛行之时,皇太极冒险相送,但送行队伍里却不见多铎的身影。多铎作为礼部贝勒,亲兄弟出征他没道理不答礼数。皇太极事后追究此事,多铎竟以“目疾甫愈”为由不肯出门,令的皇太极颇为不满。   雅尔檀也越来越看不懂多铎,这次若算是赌气,也未免闹的太僵了些。找个理由也要漏洞百出,全城的人都知他揽妓唱戏,在家中歌舞升平。她上门想劝劝他,连着几次都吃闭门羹。她越想越气,也渐渐的不再搭理他的事。   十二月,皇太极为牵制明朝关外军,带领多铎等出征。多铎率领满洲精锐护军500人,与明总兵祖大寿800兵相遇。祖大寿率兵进击,多铎竟不战而退,遭到惨败。事后,多铎更是诸多借口,始终不愿承认失利是自己的错,令的皇太极十分恼火。   而这时,雅尔檀正在沈郡东南百八十里狗儿汤温泉寺开心的不能自己。与托娅重逢大半个月以来,她仿佛在做梦一样,老是觉得这份惊喜不够真实。每日只要一会工夫见不到托娅,她都会像个寻不到母亲的小孩一样紧张不安。   母女两有着说不完的话,托娅对当年的事虽是一言带过,但雅尔檀隐约能猜到一二。“么么,咱们回去后,还能天天见面吗?”这些年,托娅清心寡欲,肌肤身形都保养有术。母女两刚泡过汤,着一色的亵衣,都是长发披肩,乍一看倒像是年纪相仿的两姐妹。   雅尔檀躺在托娅的腿上,母亲的温暖萦绕在身边,她觉得时间仿佛还停留在小时候,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过。“我现在还不想告诉你姑姑。”雅尔檀有些失望,但想想海兰珠这三年幸福日子的背后隐藏了多少杀机,她忽然也不愿意托娅曝露身份。   托娅的手温柔的抚过女儿消瘦的脸骨,有些怀念她小时候肉嘟嘟的样子。想起女儿这些年在夹缝中不知吃了多少苦,她心里就浑然的不是滋味,“这些年,多尔衮对你好不好?”雅尔檀刚走神,没听清她的问题,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好,也有不好……”   她一边回忆一边说:“大妃走后那两年,他不爱搭理我,连我病了都不管我。姑姑就把我接到宫里去住,那期间反倒是多铎对我很好。”说起这段往事时,她的心里还是会有些难过,“晚上睡觉时,我有时会想你,有时会想小哥哥,有时也会想他……”   托娅的手一顿,眼里已见泪花。雅尔檀见了,赶忙转移了话题,“后来不知为什么,有一天他又来找我了,我本来不想理他了,可他天天三更半夜的往宫里跑,姑姑就让我跟他回家。那几年他对我比以往都好,直到姑父给我找大夫看病,他又有些不对劲了……”   母亲的眸光忽闪忽闪的,雅尔檀停了下,不太想说那些不高兴的事让她担心,便一言带过,“反正他打小就是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的脾气,我都习惯了。不过,不管我们怎么闹,我提的要求,他大多数都还是会答应的。”这些年,在伤害和愈合之间,她学会了满足。   云丝般柔细的长发飘垂下几缕,擦过她的脸颊,热泪滴落在她的额上,“雅尔檀,我的女儿—”托娅的话包含了多少辛酸与不舍,她忽然希望时光倒退,让她一剑斩断女儿与多尔衮之间的情丝。   雅尔檀舍不得母亲为自己落泪,她坐起身来,揽着托娅哄道:“么么,我现在很幸福,有你也有多尔衮,就算以前再苦,我都觉得很值得。”托娅搂着女儿,满眼的泪水。如今多尔衮早已羽翼丰满,她不信他真的会为了女儿放下埋藏在心中的仇恨。   这一次女儿的幸福,还能维持多久……   灯罩里的光渐渐暗了,伊勒哈悄悄的走过来要去拨其中的火星。   托娅看了看在怀里打盹的人,朝她摇了摇头。伊勒哈退避一旁,偷偷的望着托娅的侧脸,不由的恍了神。她没想到夫人还活着,仿佛从记忆里走出来一般,一如当年那么美丽。她很明白有些事情,主子既然让她知道了,自己就不能多嘴。   “伊勒哈—”她着实的吓了一跳,转眼一看,不知何时托娅已经来到面前,雅尔檀正抱着被子酣然入睡。“你陪我出去走走吧。”托娅的唇浅淡地扬起一个弯弧,那笑仿佛会摄魂般迷展开来,让她顿时迷了心智,愣愣的跟着出了门,压根没留意到背后有人闪进了屋里。   一夜风吹,天渐亮时温泉寺里已落了满地的银花。有人进来又出,门咿呀的轻轻作响,惊醒了雅尔檀。托娅正在对镜梳妆,千寻青丝垂在身后,顺滑服帖的任由伊勒哈手中的木梳上下穿梭。“起来了?”   托娅侧过脸,在唇边绽出一抹婉和的笑容,雅尔檀点点头,神情还有没睡醒的迷茫。“再睡会吧。”她凝视着女儿,点点水润明眸,巧笑嫣然。雅尔檀摇摇头,从床上爬起来,“不睡了,一会儿我还要陪您针灸。”   这回倒换成托娅摇头了,前几天的针灸过程,雅尔檀非要全程陪在身边,结果大夫下针时,最害怕的人反倒是她。“你在身旁我会分心,有伊勒哈陪我就够了。你睡足了,养好了精神,午膳前再来陪我就好。”   伊勒哈见雅尔檀还不放心,便承诺道:“福晋,你就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娘娘的。”雅尔檀想想前几日的经历,也的确是有些忙中添乱的迹象,这才又乖乖的躺了回去。她抱着枕头有些没精打采,没安静一会又喃喃道:“么么,我昨晚做了个梦……”   “哦,梦见了什么?”托娅对着镜子里的她笑问道。雅尔檀不知道怎么答,她怎么好意思告诉自己的么么,自己梦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她闭上双眼,仿佛还能看见那双朗目星眸在面前一晃而过,是梦,还是错觉?   雅尔檀小睡了一会,起来四处游晃,最后还是绕道去找托娅。伊勒哈不在门外候着,不知去了哪。里面依稀的有人说话,那个苍老的声音是吴大夫。这个老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虽是汉人,却会说一口流利的蒙语。据说是年轻时遇上了一位美丽的蒙古姑娘后,那颗四处云游的心就停留在了草原上。   “夫人,如今您气血两顺,痰涎亦减十之八九,脉象亦近平和,只要不再动气,便无大碍。”雅尔檀一听欣喜,立即推门而入,“么么—”珠帘后,白衣翩跹一闪而过,隐约的她似乎还听见了铃铛的声音,仿佛是昨日梦里所见一样。   哗啦一声,她撩开珠帘,窗户半开,外面空空如也,屋里除了托娅和老大夫哪还有什么可疑的身影?“雅尔檀,怎么了?”雅尔檀回头,见托娅满头的银针,不想她分心担忧,遂掩上窗说:“伊勒哈那丫头真是该打,擅离职守不说,连窗户都忘了关。”   托娅笑笑:“别怪她,是我打发她去给你送腊八粥吃。你们可能是走岔了,她现在肯定不知道去哪找你了。”“哦。”雅尔檀看着吴大夫收针,一见到那细细的长针从托娅头发里慢慢拔出来时,她还是害怕的移开了视线。   “福晋,你怎么了?”吴大夫见她面色紧张,不由的一问。雅尔檀怕自己会令两人分神,更怕吴大夫一针失手,赶忙一边退身出去一边说:“没事,我去外面坐坐。”   她枯坐了没一会,伊勒哈笑容满面的从外面进来了。一见到她,伊勒哈顾不上请安就搁下托盘,递过来一封信,“福晋,听说爷打了胜战,这是刚刚从京里送来的家书。”   这一次出征,多尔衮所到之处可以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大败明朝总督、著名的悍将卢象升和总督吴阿衡之后,前后只用了一天时间便攻克山东重镇济南,还生擒德王朱由枢,如今正连番的攻下一座又一座的城池。这些事,信上没提,全是她拆信时,伊勒哈在一旁嘀嘀咕咕说的。   雅尔檀一边看自己的信,一边笑问:“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是不是阿克敦也给你来了信?”伊勒哈脸一红,支支吾吾的说:“没……我是听送信的人说的。”雅尔檀看完那熟悉的字迹,窝心的内容后,喝起腊八粥来也是喜滋滋甜蜜蜜的。   可没高兴上一会,她又没由来的冒出一句,“伊勒哈,今晚你陪我一起睡。”   “啊?”伊勒哈傻愣愣的看着她,这又是唱哪一出戏?雅尔檀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勾她到面前小声说:“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你小时候撞邪的事情吗?我好像也遇到了……”伊勒哈吓的花容失色,“福晋,那我赶快去请人来驱邪。”   雅尔檀摇摇头,“不能让么么知道。多尔衮说过这种事多半都是人吓人,要不就是我眼花,要不就是寺里有人图谋不轨。”这几晚她都睡在托娅的房里,若是后者,那一定是有人在针对所谓的“宸妃”,她不能让托娅犯险。   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很完美的计划,一切都很快都会水落石出。她让伊勒哈附耳过来,小声吩咐道:“今晚,我让么么睡我的屋,你假装我睡在床上……”   珠帘后,两人投目望来,多少已经将伊勒哈的一惊一乍听了去。吴大夫小声请示道:“夫人,要让我通知少主吗?”托娅意味深长的一笑,微微摇首。这些年,那孩子不求回报的付出让人惋叹不已。如果这是老天的安排,那为何不静观其变?   清宁宫   哲哲看着远远坐在炕边的人,笑容淡定沉稳:“雨凌,在宫里住的还习惯吗?”“恩,姑姑待我极好,怎么会不习惯?”雨凌六个月大的肚子已很明显,坐着的时候双手抱腹,模样笨拙又见可爱。哲哲不禁想到了雅尔檀,那妞要是有了身孕,这宫里宫外还不知道会怎么闹腾呢。   雨凌看见哲哲忽然多了些笑容,心里的紧张才渐渐的消退。这些时日,她总觉得皇上让自己入宫小住,表面上是施恩,实际上却是监禁。她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可这几个月下来,皇后等人待自己还是一如往常,甚至比以往还更亲切。一切似乎只是她的多疑多虑。若是他们知道真相,又怎么还会让自己顺顺利利的生下这个孩子?   哲哲开阖着茶碗的手霍然顿住,雨凌紧张的望来。   哲哲声色不动,指了指她面前未动的腊八粥,只笑:“怎么?没胃口?”雨凌局促的拿起小勺要吃,哲哲又说:“你一向喜酸,这东西甜,你既然吃不下,就别勉强了。”她一摆手,旁边的嬷嬷立即让人换上了一盘酸梅。   哲哲亲自捻了一粒送到她手边,雨凌有些受宠若惊。哲哲半开玩笑的说:“豪格这个年纪,膝下儿女成群,但我还是头一次看他这么紧张自己的媳妇,你可不能让他失望,这回定要给他生个小子出来。”   哲哲说完,便吹起盏中的茶沫。她嘴角浮现的那一丝笑,有如刀刻一般锋利,刺中了雨凌的心。她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了,一颗心忽然跳的很厉害,又开始觉得哲哲是话中有话。哲哲的话,让雨凌心不在焉了一天,晚膳后她便早早的歇下了。谁知睡到一半,竟被忽然闯入房里的人惊醒。   月影横斜,静夜时分,帷帐里一对身影正自纠缠不休。女人轻喘挣扎,男人轻笑,“就你三脚猫功夫还斗的过我?”怀里的人娇哼了一声,男人又软言相哄:“别闹了,我好不容易溜进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和孩子。”   这几个月两人害尽了相思之苦,如今这一对眼相望,长期被压抑的激情宛如天雷地火,一触即发。好一会,待男人的喘息渐渐平息下来,两人的衣服已凌乱不整。雨凌抱着他宽厚的肩膀,任他在颈窝里一吮再吮自己的味道。   忽然,怀里传来他恨恨的声音,“他不让我们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的!”她心一惊刚要问什么,却又被他吻个正着,“雨凌,你这个妖精!这些日子我做梦都在想你!”她所有的理智被他一语击破,眼角滑过幸福的泪水。   她明知道前面是悬崖,再走错一步就要摔的粉身碎骨。但她却不想回头,因为从未有人这般在乎过她,这么轰轰烈烈的爱过她。豪格待她是很好,但他跟林丹汗一样,都只是在她的身上寻找床第之欢而已。   自己对他们而已,不过是笼中的鸟,喜欢时就逗弄两下,一味的在她的身上索取欢愉,永远都不会懂得她身处笼中的寂寞……   六十   清冷的月光从窗格上洒进来,雅尔檀缩在阴暗的墙角,将多尔衮给她防身的匕首握在胸前,屏气凝神的注意着屋里的一举一动。伊勒哈缩在被窝里,手里也紧紧的攥着一把利器,心里怦怦乱擂如鼓。   门无声的开了又关,雅尔檀打了个冷颤,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那抹白影步履轻盈,就像是飘进来的一样,停在了床前一动也不动,不知道在做什么。雅尔檀正要看个究竟,伊勒哈就已经忍不住的撩开了被子,闭着眼挥剑乱舞,嘴里还念念有词,什么“遇鬼杀鬼”之类乱七八糟的咒语。   那身形一愣,“咻”的下又向门外飘去,雅尔檀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就追了上去,可一出门,满园的静谧,哪还有什么人影。那一夜之后,雅尔檀变得更加疑神疑鬼,也不让托娅再住回来。一连过了大半个月,风平浪静,那抹魅影再也没有出现,她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夜里,忽然有刺客来袭。   偌大的温泉寺,这些刺客只攻一处,很明显是冲着“宸妃”而来,但不幸的是他们并不知道宸妃早就换了人。而碍于和雅尔檀的真实关系,托娅搬去雅尔檀屋里的消息指有少数几人知道而已,也就这么误打误撞的逃过了一劫。   雅尔檀事后再回想起来,忽然觉得那抹魅影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   冥冥之中,“它”似乎只是来暗示她,那个屋子会有危险。否则,“它”不会只是来偷窥那么简单。据伊勒哈道听途说来的消息,那一晚侍卫听见打斗声赶过去时,屋里就躺着七八具刺客的尸首,令人奇怪的是他们的身上都没有伤痕。   从此,温泉寺闹鬼的事不胫而走,大多都传这是先帝显灵,毕竟这曾是努尔哈赤最常来的疗养圣地。伊勒哈信了,雅尔檀也信了,就只有知情的人不信。   一日,托娅趁雅尔檀睡着后,回到自己的屋里。窗前月色下白衣翩跹,似仙似魅。“麦拉斯常说你秉性狡黠多智,无奈他和孟克尔怎么捉弄你,你始终都是处变不惊。如今,连我都深有体会。”   托娅的话中,隐约还带着些自嘲,本以为把他逼进了死胡同,没想到反被他一箭双雕,轻轻松松的化解了所有的问题。托娅忽然有些看不透面前之人,他究竟是痴情还是无情?还是因为男儿志在四方,须以事业天下未先,而置儿女私情于后。   那人转过身,月色淡化了脸上的痘痕,如此一看,三分英俊,七分睿智。他嘴角含笑,气静神闲,魏然卓立。托娅不禁有些感慨,走过去坐在了他身后的椅上,“先帝与你阿玛的那么多孩子之中,最能沉的住气的、最像他们反倒是你。”只可惜天命弄人。   他了然,却不以为意,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荷囊,“婶婶,这是吴大夫新配的百花丸。”托娅在塞外隐居的这些年落下了这种不愈的怪病,一直都靠这特制的百花丸抑制病情。若非皇太极将她强行带进宫,一时断药引出旧疾,也许就不会突然病发。   “辛苦你们了。”托娅伸手去接,他却没有立刻松手,“婶婶,叔叔让我千万要提醒您,这东西单吃有益。但一旦遇上毒物就会变成毒引子,加速毒发。这次回宫后,你要加倍小心自己的饮食,囊中还有一根银针,可方便你试毒。”   托娅颔首以示,了然于心。   窗外的月轮渐沉,光华渐隐。翌日,风和日朗。   多铎从门外进来时,书房里早已人在等他。“你怎么才回来?”阿济格气急败坏的迎了过来。“什么事?”多铎最近的心情都不错,没理会阿济格的坏脾气,气定神闲的坐到了椅子上。阿济格掩上门,又转过身没好气道:“咱们派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多铎面色一愣,却并不紧张,“你放心好了,那几个人即便是死也不会出卖我们的。”阿济格见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忽然更恼了起来,“我就劝你等多尔衮回来再说,你偏不听。这下可好了,今个皇上召我进宫,命我下个月率师入关,去给他打头阵!你说这事一前一后,哪有这么巧合?”   多铎一听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阿济格拦下他,“你又要做什么?”多铎脸色阴郁,“我去告诉他,一切都是我指示的,与你无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阿济格将他狠狠的按在椅子上,“你别闹了,行不行!”这么吼了一嗓子,多铎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我这次来不是跟你抱怨什么,只是来提醒你,不要再轻举妄动了!多尔衮说的一点都没错,能忍则事成。你若再执迷不悟,我们的复仇大业不仅成不了,连命都要白白的搭进去!你自己好好想想!”阿济格摔了门就出去了,多铎一个人在屋里坐了许久……   公元1639年二月,皇太极命武英郡王阿济格率师入关征明,自己亲统大军继之。三月,多尔衮率军返回辽东,期间纵横扫荡数千里,取城36座,降6城,败敌17阵,俘获人畜二十五万余人。而令人惋惜的是多罗贝勒岳托率部攻克济南后,不幸病逝于军中。   皇太极为安抚代善老来送子之痛,特别恩准他去温泉寺疗养。另外,他秉持赏罚分明的原则,在重赏多尔衮之后,又以豫亲王多铎征明失利及不亲送其兄出师为由,将多铎降为贝勒。   豪格身为左翼军副将也得到了应有的赏赐,时逢他的府上又多了一位阿哥,可谓是双喜临门。皇太极亲自为孙儿取名为富绶。   富绶满月时,多尔衮与雅尔檀送了份大礼。俗话说的好,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豪格收了这份礼后,对多尔衮的态度也变的客气起来。   为此,雅尔檀颇为高兴,虽说提议送礼的人是她,但她没想到多尔衮会送了这么重的一份礼。出征回来,多尔衮因功劳居高招人眼红,尤其是同在左翼军身为副将的豪格,曾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抒发不满。   如今这银子一砸,豪格不吭气了,背后的是非声自然也小了。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她都乐于见到这样和乐的结果。   只是,连着几个月紧张征战后,多尔衮不知怎么回事,一放松下来竟然一个不留神就病倒了。多铎一听到此消息,终于再度踏进了睿亲王府的门槛。雅尔檀看见他抱着多尔衮嚎嚎大哭,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是个小小的伤风,至于吗?   不过,这样一个大男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跪着赔罪的画面,很难不让人动容。在那一刻,她不知为何竟想到孤寡的讷敏。人生几何,世事难料,像多铎这样尽情的宣泄,也许才不会空留余恨。当天晚上,她说什么也不肯再分房睡了。   多尔衮一边推她下床,一边用略带着鼻音的声音轻喝道:“听话,不然连你也要病了。”可雅尔檀紧紧的抱着他就是不撒手,多尔衮想狠下心肠要把她抱出去,谁知怀里呜咽了几声,他又舍不得了。   十指相扣,她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听着他胸膛里的跳动,闻着他身上的气息,一遍遍的呼唤他的名字,每叫一次,非要等多尔衮应一声才继续。   “多尔衮—”   “恩?”   “多尔衮—”   “恩。”   “多尔衮—”   “恩……”   “多尔衮—”   “……”这一次,多尔衮终于抛开了生病的顾忌,吻上她的唇。爱像烟火,一触即发,火花吞噬了她心底被触发的不安,绚烂的在天边绽放……一夜放纵的结果,果不其然的就是睿王府又多了一个病人。   这病生的耐人寻味,皇太极将此事说给托娅听时,话中掩不住的暧昧,“我派太医去看过了,没什么大碍。这下倒遂了他们两个的愿,天天腻在一起。多尔衮毕竟年轻,还真是忍不住。要换作是我……”   他眉峰微挑,唇边逸出一丝坏笑,托娅见状,就知道他没什么好话,轻啐了一口,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他从后轻轻的靠首在她肩上,看她手中的丝线灵活的上下翻飞,忽然觉得这偌大的关雎宫就是他们当年的小木屋,一样还是那么温馨暖人。   “这荷囊是绣给我的?”她看也不看他,低垂蠕首专注手中的活,“你又不缺这些。”“这倒也是。”皇太极不着急否认,听的托娅有些不是滋味,微微侧过身,不再搭理他。   皇太极笑嘻嘻的从怀里掏出一样旧物,递到她面前说,“这是你以前给我的,这么多年我都带在身上,没舍得换过。你看都旧了……”她转过头来,唇只浅浅地扬起了一个弯弧,他便看的疏了神。   “你看什么呢?”她嗔了一句。他乐的呵呵笑,眼角边浮出日积月累的纹线,她忽然发现他那撮胡子里隐约可见几根白须。不知不觉中,他们失去了多少岁月?她抚上自己的半边脸,幽幽的问道:“我是不是老了?”   他蓦地在她身上一吻,双手收得很紧,“你在我眼里,一如当年的美好。”她忽然想起这个宫里原来的主人,还正是芬芳吐艳的年纪。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满足劲一过,也快要厌了吧……   皇太极只瞧一眼,便猜到她一定又是在胡思乱想。手上大力一勒,硬是引来她的注意力,“你不理我,是不是嫌弃我人老了,不如当年那般英俊了?”她被他故作可怜的口吻逗笑了,忽来的兴致与他斗嘴。   “你当年顶多也就是草莽装斯文,哪里来的什么英俊?”他笑的得意洋洋,眉眼见还可寻见当年翩翩美少年的影子,“我若没几分姿色,娘子何以对我一见钟情,二见倾心,没多久又强拉着我去私奔?”   托娅一眼嗔来,红唇娇艳,薄面如桃,竟是万分的妩媚可人。皇太极忍不住偷亲了过去,闻见她唇舌间的芬芳,想起那百花丸的事,又停下来说:“秋后,我与代善去叶赫打猎,你跟我一道去。你一个人留在宫里,我不放心。”   托娅微微蹙眉,“从温泉寺回来,哲哲几次三番要见我,我都称病。若是陪你一起出游,到时怎么可能不见她?还有代善要是认出我……”皇太极吻在住她的话,在两唇相接处高深莫测的说了一句:“山人自有妙计。”   是年六月,明廷因连连战败、东境告急,决策抽练各镇精兵,复加征“练饷”。战乱之时,人心难安。如今又要加饷征派,民间更是怨声载道。就在这时,李自成在河南商州推行均田免粮的政策,承诺不杀百姓只杀贪官,并保证三年不征,一夕之间,闯王之名深得人心。   孟克尔收到孟磊从江南送回来的情报,午膳都来不及用就亲自送去木舍。屋里就只麦拉斯一人,正清闲的在逗八哥说话。空中“咻—”的一声,麦拉斯看也不看,伸指一接,转眼手中就多了一封信。孟克尔往帘后探了探,问:“他人呢?”   麦拉斯敛起丰眉,一边看信一边说:“他今天没什么精神,刚又歇下了。”“怎么又是这样。这大中午的,他好意思偷懒?”孟克尔眉梢一扬,“不行!老子得喊他起来。”他急冲冲的走进去,麦拉斯抬眸看了他一眼,摇头直笑。关心就关心,还非得找个借口。   内室里药香飘溢,孟克尔一进去,嚣张的气焰瞬间寂灭,一举一动都变的很小心翼翼,反倒像是怕吵醒他一样。他蹲在床沿盯着某人的睡靥一边猛看一边在质疑,吴伢子那个庸医说的话能信吗?   一开始还说他活不过三年,结果他还不是撑到了现在。病发又怎样,他这些年也没少见他发过病?这小白脸最近是没什么血色,但往上打个几巴掌,准保再苍白都能变红啊。孟克尔举起手掌,翻来覆去的正犹豫着从哪要下手,压根没留意到掌下那对纤长的眼睫微微开始眨动。   “你不会是想偷袭我吧?”床上的人冷不防的醒来,孟克尔吓了一跳,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没……没!老子一向正大光明,怎么会使偷袭那种下三滥的招!”他双手支起身来,半靠在枕上,抿唇而笑:“是不是有什么事?”   孟克尔把孟磊来信的事简单说了下,他把玩着手中的铃铛,神色轻松。说完正事,孟克尔想说些什么,可舌头像是打了结似的,怎么也说不出口,就硬生生的说了句,“我走了。”   “画没了还可以再画,人要是走了就再没也机会了。”他温柔低沉的声音从身后飘来,似羽轻拂过孟克尔心底不为人知的角落,及时的安抚了他那颗焦躁矛盾的心。   但孟克尔难改死鸭子嘴硬的个性,却也是一个不留神就把心里的怨气全盘托出,“她要嫁人是她的事!她烧了老子的画,老子没把她给烧了,就算是给她老爹面子!她还有脸跟老子逼婚!”   “你既然不喜欢宝音,为何还要与她同房?”孟克尔动了动嘴巴,没吭声。“你欠雅尔檀的不过是一句说不出口的对不起,没必要赔上一辈子。”孟克尔暴跳如雷,大声反驳:“你胡说什么!老子这辈子最爱的人就是她!若不是当年你们从中阻扰,她早就给老子生了一群娃!”   他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那你还矛盾什么?要么看着宝音带着肚子嫁给别人,要么就狠下心打掉她腹中的胎儿。”孟克尔像是被雷劈中,一脸的错愕,“你说什么?什么胎儿?”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不断的念叨:“她有了孩子?怎么没人告诉老子?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能带着老子的种嫁给别人……”   麦拉斯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靠在门边无奈道:“一惊一乍的,你就不能安静会?”孟克尔猛的抓住他的胳膊,急于求证:“老头,宝音真的有孩子了?”麦拉斯点点头,“宝音不让人知道,昨天是吴伢子来时,他老婆子说漏嘴的。”他忽然心生一念,忙补充道:“你也不用担心,听说宝音刚拿了一包打胎药……”   话还没说完,孟克尔像是一根离弦的箭飞奔出去,“老子要杀了那个庸医!”   麦拉斯一脸坏笑,好不得意,“马不打不跑,这人也是不吓不行。”床上的人半笑半咳起来,“看来,我还能赶上他的婚事。”麦拉斯敛了几分笑意,送过去一杯茶水,等他气息稍顺时,又正色道:“不要说这种丧气的话。我听人说,成亲冲喜,病就会好。等选好了吉日,把他们的婚事大肆办一次,你就会没事了。”   他笑了笑,让麦拉斯安心。“那你先休息吧,他们的婚事你不用操心了。”“有劳叔叔了。”   外面的门阖上了。   他静静的靠在床前,看着满屋子巧笑倩兮的画像,无力的将铃铛握于掌间。他还能再见到她吗?   六十一   宁远,在明为卫,在清为州,自古以来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   自努尔哈赤时期起,清军就在宁远城下吃过几次闭门羹,努尔哈赤甚至还是在这里被袁崇焕挫败,负伤而悒悒辞世,终端了他称霸中原的梦。皇太极继位后,袁崇焕这个眼中钉虽早已除去,但宁远仍久攻不下。直到公元1639年的十月,清军再次进攻宁远时,情况终于出现了突破性的逆转。   明朝守城军近万人,竟因畏于清军高涨士气而不敢出城迎战。守将都督金国凤动员无应,悲愤之下,亲自率领亲丁数十人出据北山冈与清兵苦战,矢尽力竭,与二子及众亲丁皆战死。明廷紧急调令吴三桂为辽东总兵官,团练宁远人马。   之后,除宁远城下,明山海关外的要地尽失。清军入关,指日可待。   这一年的金秋时节,大清战果累累。皇太极设宴慰劳众臣,命多尔衮坐在他左侧,并亲自以金杯酌酒赏赐,连连劝酒。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众宾欢饮,极致欢愉。多尔衮微醺之时,忽然发现原和大玉儿坐在一起的雅尔檀竟不知何时去了踪影。他一下子从酒中清醒过来,放眼四下寻人。   酒过三巡,仍不见她出现,多尔衮不免生疑。皇太极睇来一眼,笑呵呵道:“多尔衮,我们兄弟两好久都没好好坐在一起把酒言欢了。今天你我抛开君臣之礼,尽兴而归。”多尔衮收敛心神,大方回道:“既皇上这等吩咐,臣弟恭敬不如从命。”   这时,从哲哲和淑妃身后走出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粉面含羞,虽比不上雅尔檀的娇俏,也不敌大玉儿的柔媚,但这样含苞待放的年纪多的是那份耐人寻味的青涩。“十四叔,其其格代皇阿玛敬您。”她右手举杯,左手托住肘,款款下腰,恭敬地把酒杯交到他的手中。   这柳腰一弯,玲珑曲线若隐若现,细滑的手托着金杯更显白嫩。再看那娇唇轻咬羞不可耐的模样,座下武将之中已有人忍不住的吞了吞口水,贪婪的闻着那远远传来的少女芬香。多尔衮淡淡一笑,接过酒杯潇洒的一饮而尽。其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的掠过上座,哲哲正与淑妃相视而笑多尔衮嘴角轻扯,以醉来掩饰那份冷然的清醒。   雅尔檀带着伊勒哈从宴席中偷溜出来后,一路辗转到了关雎宫,门口的守卫并不敢拦她们。雅尔檀看见了鳌拜,故意大摇大摆的从他面前绕了一圈。鳌拜目不转睛,全程视她为无物,连那副严肃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雅尔檀“哼”了一声,立即奔进了宫里。一进门她就兴奋的唤道:“么么,么么—”   “你怎么来了?”托娅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即从炕上坐起来,将扑来的人抱了个满怀。伊勒哈紧随其后,“给娘娘请安。”托娅还没来得及对伊勒哈说什么,雅尔檀就开始像只小猫似的在她怀里蹭来蹭去,“么么,我好想你。姑父跟我说,要是今晚我能逮到机会溜走,就可以来看你。”她抬起脸,卖起乖来,“你看我多聪明,这么快就溜了出来。姑姑她们还以为我是真的醉了,拦也没拦我。”   托娅满眼宠溺,摸了摸她的脸,问:“外面冷吗?”雅尔檀如实的说:“我喝了点酒,过来时是觉得有些冷。”托娅指了指炕桌上的东西又问,“还有些酪蛋子,给你泡苏台柴吃好吗?”雅尔檀点头如捣蒜,满心欢喜,“哪里的苏台柴都没有么么这里的好喝。”   苏台柴,即蒙古奶茶,夏饮可防暑,冬饮可驱寒,蒙古还有“宁可一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的之说。皇太极五宫后妃都是清一色的蒙古人,宫里有专门配制蒙古饮食的膳人供皇后差遣,但关雎宫的膳食自从去年起就一直另有专人负责,每日还需三层把关,除了挑选新鲜食材和精心烹饪外,试毒也是一道复杂的工序。   雅尔檀喝着苏台柴,一脸的满足。“伊勒哈,你也过来一起喝。”托娅又倒了一碗,伊勒哈受宠若惊的挨到了炕边。她不太习惯那个酪蛋子的味道,于是就小口小口的喝,只为了图暖。托娅见她斯斯文文的模样,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遂不经意的问了句,“伊勒哈,我听说你有心上人了?”   伊勒哈来不及解释,就被一口苏台柴呛住了,白皙的俏脸涨的通红,一手掩嘴轻咳,另一手急着摆手否认。托娅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背,笑道:“慢点,别着急。”雅尔檀幸灾乐祸的打趣道:“么么,她怎么不着急?她想嫁给阿克敦都想了好久了。”   托娅笑了,伊勒哈羞的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跪安,一扭身就跑到外面去了。   她一走,雅尔檀也搁下碗,又躺到托娅的腿上,默默地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托娅一眼就看出女儿有心事,抱着她轻轻的哄道:“怎么了?”雅尔檀眨了眨眼睛,视线有些模糊起来,“么么,我好想你。”托娅俯身亲亲她,微笑着说:“么么也想你。”“那么么,你不要再离开,好不好?”托娅一怔,没料到她忽然会冒出这么一句。   雅尔檀带着哭腔说,“有姑父在,姑姑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回来了,有我在,多尔衮永远都不会跟姑父对着干。他们不会争斗,我们永远都不会为难。”这些话,她自己并无十足把握,但她只想留下托娅,不为皇太极,只为了她自己。托娅拂去她眼角的泪,轻轻的问:“是不是你姑父跟你说了什么?”   雅尔檀没回答,却也没否认,她只是想让托娅给她一个承诺。“么么,我知道这样对海兰珠不公平,我也知道你一直都想把她换回来,但是我就是自私就是不懂事,我已经十年没见你了,我舍不得你离开。天下之大,最疼我最不会伤害我的人就只有你……”托娅无语凝咽,抱着潸然泪下的女儿心疼不已。   宴毕,皇太极回宫时,托娅背对他,似乎睡的正香甜。他慢慢的走过去,凑到她脸颊亲吻了一下。托娅一挥手,挡开他继而来之的索吻,皇太极酒劲一上来,忽的翻身将她按在身下,也不管满口熏人的酒气就迎面袭来。   托娅被他那壮硕的身子一压,胃里难受不已,使劲的捶开他,趴在炕边干呕了起来。这一下,皇太极酒醒了一大半,忙命人去传太医。托娅脸色发白,额头冒汗,呕了几下又无力的躺在炕上。皇太极亲自倒了碗茶水,慢慢的喂了两口,托娅就推开了他的手。   皇太极随手把茶碗一搁,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自己也喝了两口,漱一漱嘴里的酒气。“还难受吗?”他一边问一边把她从炕上抱起来,心里自责的要命。托娅稍缓了几口气,手无力的捶在他胳膊上,“你把雅尔檀牵扯进来做什么?你都跟她说了什么?!咳—”   皇太极轻拍她微颤的背,安抚道:“你先别动气。”他强忍下心里的怒火,原来这些日子来她还是不死心!等托娅不再咳了,他扬起她的脸,四目相对,“你不要把我想的那么坏。我对你还能有什么算计?不过是和女儿一样,就只是想把你留下来而已。”   她转眸不看他,那倔强的模样如同火上浇油。他恨声道:“你不爱富贵不爱荣华不爱争宠不爱纷争,难道连我们都不爱了吗?你就舍得让我寂寞,让女儿伤心吗?十年前,父汗让你走是不想我给你一个名分,以免在对林丹汗的政策上遭人非议,而动摇了新汗之威信。今时今日,我们之间已全然没有了这样的顾虑,你就不能自私点,为我委曲一点吗?”   她还是一声不吭,他沉默须臾之后,又说:“你知道那种远远看着心爱的人一次又一次在眼前离开的痛吗?你知道我当年在集市上见你一眼,回来要花上多久的时间才能平息加倍的相思之苦吗?我不是没成全过你自由的梦,可你呢?”   他忽而咬牙切齿,“你一个人高兴快活,把我完全抛之脑后,我都忍了,可我一个不留神,你却要嫁给别人!”他越想越气,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就恶狠狠的吻住她的唇,反复的吮咬。这个时候若她再要怎么反抗,他宁可把她撕碎了吞进腹中,省的日以继夜的受她的气。   但此时此刻,托娅没有挣扎,温驯的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绵羊,任他为所欲为。回来这么久,她见过了他的霸道,见过了他的无赖,见过了他的温柔,却从未听过他这么一番内心的剥白,心里的围墙转眼成了危墙,摇摇欲坠……   一辆辆的马车从宫门相继离开,朝着盛京的各个方向而去。睿王府的马车驶于最前,一路畅顺,无人敢挡道于前或是并驾齐驱。车厢里温暖静谧,怀中幽香沁脾,多尔衮似醉非醉,头靠在雅尔檀的额上,闻着她嘴里若有似无的奶茶香味,扬唇不语。   两人面对面的靠的这么近,雅尔檀装睡不敢看他。从小到大,她每回撒谎,不知为何,他都能看出端倪。可这一次,连姑姑都相信她确实是在御花园闲逛来着,他一个酒醉之人,应该没那么精明了吧?但为什么她闭着眼都能感觉他在笑,她心虚之下气息渐渐紊乱起来。   多尔衮用手捏了捏她的鼻子,“醒了?”。雅尔檀也有些装不下去了,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问:“到家了?”他挑眉不答,一双冷眸凝住她,唇边挽笑,似是不经意的问:“宴席散了你才出现,前后都半个时辰都去做什么了?”她眨眨眼,正欲重复先前的说辞,他又说道:“我可不是皇后,随便任你糊弄。答之前先想清楚了。”   他的表情冷静,锐利的眸光丝丝流转,好像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雅尔檀一怔,忽然主动吻上了他的唇,学起他平时的招数,又吮又咬使劲浑身解数的挑逗他。多尔衮也不客气,很享受的顺便加长了这一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终于分开了。雅尔檀仿佛才是那个被迷惑的人,只觉得全身无力,伏在他胸前一个劲的喘气。   多尔衮似乎很满意这个吻,轻托住她的下颌,湿热的嘴唇开始在脸颊和玉颈各处辗转吸吮起来。他的另一只手也不得闲,上下乱摸越发的没了规矩。雅尔檀娇吟了一声,挡开他的手,不是很愿意在马车上继续下去。多尔衮在她脖子上轻咬了一下,忽然开了口:“皇后说,你想让我娶其其格过门?”   雅尔檀浑身一震,没想到千防万防他怀疑的竟然是这件事,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关于托娅的事情,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安全。多尔衮看她傻愣愣的样子,轻拂着她的脸笑问:“怎么,现在倒说不话来了?我听皇后说,你去请愿时可是妙语连珠,字字在理,句句在情啊。”   雅尔檀干笑了几声,“有时候,我也是很贤惠的。”“那你倒跟我说说,你是怎么一个贤惠的想法?”如玉冰凉长指按在她不自然上扬的嘴角,他忽然很想把她这副勉强应付的表情撕下来。从几时起,她竟舍得将自己拱手相让?   他的神色里透出戏谑,似乎以为这其中一定会有什么阴谋。雅尔檀睨他一眼,默默地从他怀里坐开,在不大不小的天地里划开了一道明显的界限。多尔衮也没多言,将手恣意的环在胸前,不冷不热的看着她。   雅尔檀低眸,幽幽的回忆说:“富绶满月时,咱们和多铎一同去贺喜。富绶白白胖胖的,很讨人喜欢。但我还是第一次看你主动去抱一个孩子,你甚至还会去逗他笑,他笑了你也跟着笑。自从那天后,我就老是会想起那一幕情景,我在想你不是不喜欢小孩……”她深吸了一口气,把心酸又吞回腹中,转而道:“你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怎么能后继无人?”   他眼色一沉,伸出手想要抱她过来。她躲开了,“是我去跟姑姑说我想为你再娶一房,也是我去请她帮我物色人选。我希望你以后能儿孙满堂,但我没有那份肚量亲自去帮你挑女人。宫里宫外待嫁的格格之中,姑姑会挑中衍庆宫的其其格,是因为姑姑觉得她是自己人,日后就算生了儿子,也不会母凭子贵与我争宠惹事。”   眉峰骤拢,多尔衮的神情有些不耐,“你没事想这些做什么?我不需要……”雅尔檀打断他的话,自嘲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怀疑我别有用心?你不愿意娶她就算了,我是活该,白白的作践自己!反正你喜欢的人你自己会一声不吭的娶进门!”她想到李妍,想起以前的事,心里忽然百般不是个滋味。   多尔衮一把将她扯进怀里,无论她怎么用手打他用脚踢他,他都既不反抗也不松手。待雅尔檀打也打累了,骂也骂累了,多尔衮才俯在她耳边说,“我不是怀疑什么,我是担心你又受了什么刺激才赌气做这些事。既然这是你的意思,只要你高兴,我照做就是了。”   火热的气息窜进她的耳朵里,又麻又痒,她微微颤抖了下身子,拳头从他怀里慢慢的垂下。一双黑眸闪烁有光,丰唇紧抿,他无法像她一样的坦白,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对富绶的好感,更不可能道出实情,唯一能告诉她的就是,   “其实,我有你就够了。”   马车已经在王府外停了好一会,本来是因为里面有争执声,外面的人才不敢贸然上去打扰。可现在里面忽然静了下来,扎哈里斟酌着听了听里面动静,忽的后退了一步不做表态。伊勒哈也跟着侧耳打探虚实。   阿克敦见伊勒哈眼神慌乱的朝后闪躲,多少也猜到里面人在做什么。他的眼神不自觉的落在伊勒哈娇艳欲滴的唇上,心里忽然多了点小小的遐想和期待。   六十二   盛京捷报不断,草原上也是风平浪静。麦拉斯选了个吉日,给孟克尔和宝音成了亲。本来就是一段两厢情愿的良缘,可孟克尔似乎是被人强迫一样,始终都没什么笑脸,令宝音有些气结。   待他喝退了一帮闹洞房的人后,那凶悍的气势才收敛了几分,口吻还是不冷不热的,让人听不出什么感情,“脱了衣服赶紧睡,小心肚里的孩子。”他和衣躺在榻上,并没半点与她同床的意思。   宝音她闷闷不乐的一个人脱衣服,心里越想越不甘心,从头到尾,他除了拿刀去威胁自己的追求者退婚,嘴上根本就没说过半个爱字。他果真是为了孩子才跟她成亲的吗?她难过的噘起嘴,如怨似泣地瞅着背对自己的人。   “孟克尔—”   “……”   “孟克尔—”   “喊什么喊?”他忽的从榻上坐起来,不耐烦的看向她,可很快就愣住了,眉头一皱,没好气的问道:“好端端又哭什么?”   宝音越哭越伤心,一屁股坐在了喜床上,随手拿起枕头丢他,“你根本就不想娶我!”孟克尔抱着枕头,脸都黑了,“老子不是已经娶了你?你还想怎么样?”宝音含泪瞪着他:“我要是没怀上你的孩子,你压根就不会娶我,对不对?”   孟克尔走过去把枕头又轻轻丢回床上,没好气的说:“别发疯,赶紧睡。”老庸医说的果然没错,女人一怀上孩子,就都成了疯子。   (吴大夫画外音:天地良心,老朽可没说过这样的话。附上原话作证:“宝音有孕在身,情绪易变,大当家最好多迁就些她。”)   烛影下,宝音面带泪容,娇媚之中又显露出柔弱。孟克尔心醉神驰,只想把她拥入怀里,恣意的爱怜,可一想到她腹中的孩子,他就懊恼的只能隐忍。   他粗声粗气的命道:“别闹了,快睡觉。”   忽地,她又开了口,一字一字的说的很清楚,“我没有怀孕。”   青天霹雳!孟克尔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久久没有反应。   宝音脸上挂着两行泪,“我骗了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在那一刻,孟克尔满脑子都是那些合着伙来骗他的人。尤其是那个老庸医,居然还一本正经的建议他禁欲!难怪这些日子,那帮兔崽子总是莫名其妙的在他背后偷笑,明天他非一个个宰了他们!   孟克尔一拳捶在床柱上,床晃悠了一下。宝音吓的抬腿就想往外跑,却被孟克尔一把抱起来扔在床上。“别—别杀我……”她早已没了刚才决绝的勇气,在他身下颤颤的求饶。“把眼睛张开!”孟克尔压在她身上,厉声命道。   宝音不敢忤逆他,害怕的迎上了他的视线。“你给老子看清楚了,打今个起,老子就是你的男人。”宝音眨了眨眼,微微嘟起红唇,不满的小声嘀咕:“你又不喜欢我—”   孟克尔眉梢一挑,以吻封缄。   屋里终于静了下来,麦拉斯虎下脸对窗下一干看戏偷听的人命道:“都回去喝酒,今晚谁都不许再来闹事了!”大伙一哄而散,麦拉斯笑呵呵地往自己的木舍去,前方远远的跑来一个人,原来是孟老头,“爷—”。   麦拉斯远远看见他慌乱的表情,心一沉,大步的向他来时的方向奔去……   十一月,皇太极与礼亲王代善到叶赫打猎。腊月初,哲哲以关心为名亲自莅临关雎宫探望“宸妃”,谁知竟被鳌拜拦驾于门前。鳌拜素不讲情面,又是奉命行事,哲哲且拿他没辙。   回到清宁宫后,身旁亲近的嬷嬷屏退左右后,悄声说道:“刚才皇后与鳌拜说话时,老奴偷偷绕到窗外听了听,里面时不时的有人轻咳,好像就是宸妃的声音。”哲哲问:“这个月,关雎宫可领了月事带?”   “回皇后的话,情况一如往常,也是前两日就领了。”嬷嬷松了一口气,月事正常,就意味着风平浪静。哲哲低眸敛唇,另有所思。她若是没记错上个月这个时候,皇太极在清宁宫酒醉之后还坚持去了关雎宫,难道他真的爱海兰珠爱到毫不避讳了吗?   还是这其中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名堂?   “皇后,睿福晋来了。”帐外有人轻唤了一声,哲哲回过神来,使了个眼色,嬷嬷亲自去撩帘子,雅尔檀从外头进来,肃一肃身,“给姑姑请安。”哲哲弯眼就笑,“我正想着你呢,快过来让我瞧瞧。”   雅尔檀搭上她伸来的手就坐上了炕,哲哲摸着她的脸颊,柳眉微蹙,“怎么气色不大好,是不是这几日准备婚事给累的?若是事多,就让别人去忙,看你把自己累的。”雅尔檀咯咯娇笑,“不累,就是昨晚打雷没睡好。”   嬷嬷端上碗奶茶,哲哲亲自递给雅尔檀,等她喝了几口后,又问:“你和海兰珠去温泉寺时,可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雅尔檀一怔,似是不解的反问道:“姑姑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哲哲干脆直接问:“你可知道她有那几日是不能泡汤的?”“我没太留意,差不多就是月初那几日吧。”雅尔檀隐约猜到哲哲的目的,遂转移话题说:“姑姑你怎么老问我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病怏怏的,成日里都是一幅愁眉苦脸、没精打采的样子,让人好没意思。”   “你还说呢—”哲哲轻轻的戳了下她的脑门,“她没了孩子,能不伤心吗?你们去之前,我千交代万嘱咐让你多陪陪她。结果你倒好,一个人玩的不亦乐乎,连我的话都不记得了。”哲哲虽是责备的口吻,却没有丝毫恼意,眉宇间那条细痕也渐渐淡化。雅尔檀也不怕她是真生气,表面装傻憨笑,心里却有些反感和警觉,哲哲未免对“宸妃”的肚皮也太紧张了些吧?   忽的,门外进来一小太监,甩袖啪地打千儿,恭恭敬敬地说:“皇后,淑妃来了。”雅尔檀正襟站了起来,哲哲拂去她衣上的褶痕,稍整了下仪容,才不紧不慢的让门外恭候的人进来。屋里的人依序道了安,淑妃坐于一侧,其其格站在她身旁半低着头,看上去很腼腆。   雅尔檀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禁多打量了两眼。其其格原是林丹汗的女儿,天聪年间被皇太极收养在衍庆宫。淑妃情性贤淑,由她教出的来的人自然也应该是深明礼义,差不到哪里去。   其其格的性子很像是是李妍,羞中带柔,没说两句话就会脸红。多尔衮八成也会喜欢,他平时爱宠幸的女人,大多都是这样纤纤柔弱的模样,说话各个是轻声细语,她即便是想找碴吵架也吵不起来。   雅尔檀正想东想西的,忽然旁边有人轻轻的推了推她,“福晋—”嬷嬷在她背后小声提醒道:“皇后还在等您回话呢。”她忙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哲哲笑,压根没留意她刚才问了什么。   哲哲没为难她,还笑着将她搂在了怀里,接着刚才的话对淑妃说道:“这孩子我打小看到大,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什么心眼。你就放心的把其其格嫁给去,若是日后她敢欺负其其格,你们就来跟我说,到时我一定亲自收拾她。”   宫里的这种客套话,多半都是要反着听的。淑妃也是个聪明人,忙表态:“皇后贤惠,一直都是宫中的典范,睿福晋跟着皇后长大,耳濡目染,人品自然是一流的。若是日后其其格有什么做的不周到的地方,还请睿福晋好好教她。”   雅尔檀明白哲哲是在帮自己灭新人的威风,回敬道:“娘娘这话言重了,其其格这样标致的妙人儿能嫁到府上,既是王爷的福分,也是我的造化。”其其格害羞的低下头,有些愧不敢当的样子。   淑妃还要说什么,哲哲笑道:“以后大家就都是自己人。你们既能相处融洽,多尔衮也能安安心心的为皇上效力,为大清打江山。”其其格听见多尔衮的名字,脸上浮起两片红晕,嘴角一弯,笑容很甜。   雅尔檀不着痕迹的从她身上收回视线,低眸听着哲哲与淑妃闲话家常,有些心不在焉。   艳阳挂天,大地一片静穆。   英郡王府   “她是常带孩子上我这,这事由瑾婳来办你就放心吧。亲戚之间串门子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用紧张。”阿济格一边和多尔衮说着话一边往堂屋走,“再说了,豪格不是还在陪皇上打猎,代善那老家伙又摔断了腿,他们一时半会都回不来,哪里还管的了这里的事?”   多尔衮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喝道:“你们实在是太大胆了,偶尔几次也就罢了。哪有像你们这样天天明目张胆的请人过府的?而且一待就是大半日,能让人不怀疑吗?”   阿济格原是一番好意,如今却被人数落,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当我不知道这要冒多少风险吗?但你见过他黯然伤心的时候吗?你高床暖枕醉卧温柔乡时,是谁在陪他借酒消愁?你知道他曾经在背后哭过几回?你知道他为了你—”   “哥!”多铎从屋里迎出来,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阿济格看了他一眼,将没说话的话又吞回腹中,闷声不乐的进了屋。多铎微笑着走向多尔衮,“哥,你别怪他。这都怪我一时糊涂,我以后会注意的。”自从几个月前两兄弟和好以来,多铎点点滴滴的改变,多尔衮都看在了眼里。   他知道现在只要自己一句话反对,多铎就一定不会再见屋里的人。但是,他没办法那么残忍,尤其是在听了阿济格刚才未说完的话之后。“走,去看看孩子。”他一手揽上多铎的肩,给予的是默默的支持。   屋里的女人见到他们进来,都从炕上站了起来请安。多铎紧张的扶住其中弱不禁风的女人,多尔衮假装没看见他们的眉目传情,从瑾婳手中抱过那个白白胖胖的富绶,爽朗大笑:“好小子,才几个月就重了这么重了。”   富绶伸出胖胖的小手,眼睛炯炯有神的看着多尔衮,虽不懂大人在说什么,但机灵的他见多尔衮嘴唇一张一合,自己也会跟着咿咿呀呀的发出些声音,活泼可爱极了。多尔衮一边逗他,一边打量着他渐渐长开的五官。   眉宇开阔,是他们三兄弟共同的特征,如今也被这孩子继承了去。眼睛长的像他的额默,又黑又亮。他一笑,眼睛里流光四溢,透着顽皮与纯真,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雅尔檀在对他笑。如果当年她腹中的孩子保住了,也许就是这个讨人喜欢模样吧……   公元1640年正月,宫里过完年后,皇太极将衍庆宫淑妃所抚养的蒙古女其其格嫁给睿亲王多尔衮为侧福晋。小年后,雅尔檀身体不适,遂将府里的决事权交由其其格代为负责。皇太极体恤,恩准其去温泉寺休养。   多尔衮本欲亲自相送,但朝中急商议围困锦州一事,他没法脱身,只好命阿克敦率亲信护佑左右,并让人及时回禀每日情况点滴。雅尔檀日日泡汤,鲜少外出抛头露面。多尔衮写过几次信,她亦鲜少亲笔回复,多半就是让人带个口信。   是日,多铎登门造访。他走到书房外,就听见里面咆哮如雷。一会儿,扎哈里灰头土脸的从里面出来,多铎小声的问:“是不是你们福晋又来口信了?”扎哈里点点头,愁眉苦脸的说:“福晋来来回回都是那么几句,王爷正恼着呢,还请爷多劝劝。”   多铎笑笑就往屋里去了,多尔衮一见他就用手捶着桌子,气的口不择言:“我早就跟她说不要娶,她偏不听。不娶就闹,娶了她又不高兴。她也不想想,就她那小鸡肚肠的怎么贤惠的起来?”   “哥,你先稍安勿躁。”多铎笑着劝道:“清河离盛京不过八十里,你未免也太紧张了些,日日去信,还不如你亲自去见她。”多尔衮没好气的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我哪里走的开?”   前日,皇太极已经下令,命多尔衮、豪格、济尔哈朗等屯兵义州,以备粮草。多尔衮这次会大动肝火,也多半是由此事而起。昨日去信时,他明明跟她提到了择日就要启程的事情,本以为她会立即回来,谁知反应居然还是那么不冷不热!   多铎这时才提到来意,“哥,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去。你能跟皇上说说情吗?”自五月他被降为贝勒以来,皇太极就不再委以重任,他也苦于一直没有机会表现。闻言,多尔衮一下子回过神来。他看着多铎那双渴求的眼神,心里总算是找到些安慰。“好!这次我们兄弟两联手,攻下锦州,生擒祖大寿!”   清河温泉寺   雅尔檀在伊勒哈的掩护下,从房间的密道而出,辗转来到一个小院子。吴大夫正与麦拉斯在屋外说话,一见到她,两人都停了下来。“大胡子叔叔—”雅尔檀笑着走了过去,吴大夫打量着麦拉斯光滑的下巴就笑。   麦拉斯自命不凡的叹道:“你是不知道,我没了胡子,这小妞妞不记得我就算了,居然还把我当成了采花贼。”“叔叔莫怪了。那时我还小,只记得姑父身旁有个逗我开心的大胡子。后来你没跟我们去兴京,我还老问起你呢。”   雅尔檀知道他不会介意,只是配合他将缘由说给好奇的吴大夫听。她往门里看了看,问道:“哥哥醒了吗?”   六十三   梦里的他们,各个都是天真无邪,哪里真的知道战争与权力纷争的残酷,除了学习和玩乐,他们有的大多都只是美好的梦想。那是他们在兴京的最后一个八月节,不知是谁说对着月亮许愿就能美梦成真,他们这帮小孩接二连三地从汗王宫家宴中溜出来,聚集到园林里最静谧的一角对着月亮说话。   那时候,岳托与讷敏刚成亲没多久,他们这帮孩子看见两人甜甜蜜蜜的样子,多半都有种好奇的心态。平时女孩们的悄悄话忽然多了起来,偶尔他们从旁经过时,紧张的紧张,脸红的脸红,成日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讨论什么。   男孩们跟来,多半是好奇,图个热闹,只有像多铎这样年幼天真的年纪才会真的跟女孩们起哄,一个个学着大人拜神的样子,似模似样的默声许愿。阿济格故意逗他们,“金蝉,你们嘀嘀咕咕的月亮哪里能听得见,当然要大声的说出来,才会灵验。”   闻言,女孩们都看向金蝉,这事情追根到源头,大伙也都是听她掰出了一个关于月亮的传说。金蝉想想阿济格的话也不无道理,忽然含羞带怯的看了眼豪格,豪格大感不妙,马上捂住耳朵。   可金蝉的声音还是透过指缝,清清楚楚的传了过来,“我想要做豪格的福晋。”阿济格就是等她这句话,她话音刚落,毫不留情面的对着豪格哈哈大笑。豪格气的直跳脚,冲着金蝉大喊:“你别瞎说!我的媳妇是雅尔檀!”   金蝉不慌不忙的反驳道:“雅尔檀说了,她只喜欢洛格!”   这句话一出,全部的人顿时都停了下来,怔怔的往他们两这看。雅尔檀没料到金蝉会把这个秘密当众说出来,害羞的躲到了他的身后。须臾之后,多铎第一个反应过来,冲着月亮大叫:“月亮,金蝉骗人!你快把她变成癞蛤蟆,丑的没人要。”   金蝉不依,与多铎较起劲来,两人一来一往的拌起嘴来。花园里吵闹不休,他的耳边却只听的到雅尔檀在背后细细的喘息声。他看不见豪格、多尔衮复杂的神色,眼前浮现的是她粉红的两颊和慌乱的眼神,他分不清那如小鹿乱撞的心跳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他向后伸出了手,她紧紧握住的那一刻,他心里一悸,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   “哥哥—”耳边似乎又想起她的呼唤,他循着声音和光亮而去,一睁眼朦朦胧胧的,她就在眼前。他眨了眨眼,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如梦一般消散,反而越发的清晰。他一惊,心忽然慌乱起来,“你—”   “我是雅尔檀,跟小时候是不是长的不一样了?”她笑一笑,没有梦中的依赖,只有亲切的客套,他从未想过他们会再见面,即便是再见,也没料到她会是这么平淡的反应,心隐隐作痛。   “哥哥,大胡子叔叔和吴大夫去寻药了,请我来暂时来照顾你。我么么说小时候姑父来接我们时,我们在草原上见过面的,大胡子叔叔说你还经常提到我,可我不太记得了。”   她实话实说,这段过往的片段若不是托娅和麦拉斯相继说起,她压根就没有印象,那个时候大胡子叔叔就有了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儿子吗?她不好意思的笑笑,问道:“哥哥,你都睡了几天了,你想喝水吗?”   他点了点,神色渐渐安稳下来,原来她把他当成了别人。也许这是老天给予自己的最大恩赐,也许这样相逢陌路是最好的安排……   八月,托娅寿辰前夕,雅尔檀已经回到盛京,这时多尔衮正在围困锦州,多铎则率军围困松山等诸城。   “么么,你骗我,我在温泉寺等了那么久,你都没来……”雅尔檀窝在托娅怀里撒娇,让她挠背。托娅看着她笑,也不多解释,“我走不开。见到你大胡子叔叔了?”雅尔檀点点头,“他家儿子病好了些,我走之前去看他,气色还不错。”   托娅说:“那就好。”雅尔檀没再说话,托娅见她若有所思,担心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便试探性地问:“怎么了?”雅尔檀道:“我都好久没收到多尔衮的家书了……”托娅安慰她,“是不是最近军中忙?”   雅尔檀扁扁嘴,“谁知道呢?也许是气之前我没给他回信的事。”托娅嘴上一弯,眼中有些担忧的神色。前些时候皇太极无意中说起,多尔衮在外头骁勇善战,但没想到年纪轻轻的竟经不起跪拜之礼。之前祭祖跪起时,他居然还会头昏目胀,险些站不稳。   久病成医,托娅与吴伢子相处这些年,多少也知道些病变症状。以前寨中也有个人有着相似的状况,是谓风疾,人过中年后,他的病已经变的很严重,最后不治而猝死。吴伢子为了这事耿耿于怀,之后便一直苦心钻此病。   麦拉斯曾说,天下医者,谁还能比吴伢子了得?他们得吴伢子,就足矣保一生安康。趁吴伢子还没回去科尔沁,她想让他借个名义去军中走一趟,不管是不是她多虑,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她可不想女儿经历讷敏那样的丧夫之痛。   天渐冷时,麦拉斯一行人离开了寒冷的北方,唯独吴伢子留了下来。他依皇太极的命以军医的身份去了锦州前线,但谁也没想到,这一趟竟去的不恰时机。   几个月下来,锦州久困不下,军中士气已见疲态。多尔衮再三斟酌,忤逆了皇太极的指挥方案,私自允许每牛录甲兵三人还家一次,后来又允许每牛录甲兵五人,每旗章京一人还家一次,最后甚至还下令把包围锦州的清兵后撤三十里驻营。   这样的决策鼓舞了军中士气,却也致使军心浮动,而被明军援军钻了空子,趁机往锦州城内运进了大批粮草。皇太极得知后大怒,怪责多尔滚擅自妄为,拖延了拿下锦州之日,为了严肃军纪,他下旨将多尔衮降为郡王,罚银一万两,夺两牛录户口,并命郑亲王济尔哈朗代替多尔衮为锦州前线点指挥。   多铎抽空奔至辽河一带看望多尔衮,正逢吴伢子为他针灸。末了,等吴伢子离开了军帐后,多铎关切道:“哥,你病了?”多尔衮说:“没什么大病,只是偶尔会咳喘。”多铎点了下头,又问:“刚才那人是谁,怎么从没见过?”   多尔衮正在研究方略,漫不经心的应了句,“盛京新调来的军医。”多铎眼神一暗,不由多了个心眼。那天回来之后,他便暗中遣人去查,发现吴伢子果真是皇太极亲自指明派来的,但无论他们怎么查,都对他的过去一无所获。   多铎想不明白,多尔衮身强力壮,只偶尔有些小痛小病,皇太极特地派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来医治他,究竟是何用意?他又连夜悄悄奔赴辽河,多尔衮半夜见到他有些吃惊。多铎开门见山的就说:“哥,那军医不可信,八成是有人想要害你。”   多尔衮也曾有过这样的顾虑,但这几日针灸下来,他的身子确实有些好转。“我心中有数,你别多想了。”他安抚着多铎,生怕他又去惹出什么祸端。多铎怕他大意,仍不放心:“哥,你本就没病,何以需要那些针刺之术?”   多尔衮看了多铎一眼,见他面上已显杀机,泰然自若的说道:“你别动手,这事我自有斟酌。”多铎口气有些不耐,“你老这么说,费扬果那臭小子背后捅你一刀,你也不让我动他,咱们凭什么就要忍气吞声,任人鱼肉?”   多尔衮决议后撤三十里驻营一事,连平日的劲敌豪格都没说什么。他们那个最小的弟弟费扬果还什么官都不是,一听到风声居然立马就上报皇太极,显然一副幸灾乐祸的心态。   多尔衮拍了拍多铎的肩膀,笑道:“你可见过额默亲自拿刀除掉那些与她争宠的人?你可见皇上亲自动手除掉袁崇焕这个心腹之患?”多铎一愣,仿佛明白了什么,多尔衮迎上他探究的视线,但笑不语。   费扬果是努尔哈赤最小的儿子,他的母亲只是汗王宫里的一个侍女,在费扬果两三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早上去了趟大妃寝宫后就再也没回来。费扬古仇恨多尔衮三兄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却苦于自己一直不被重视,无权无势,无法为母亲报仇。   他得知军医是皇太极所派后,便想出一个借刀杀人的主意,好趁多尔衮被降爵时落井下石。只是他没料到自己早已落入别人的算计之内,他也没想到自己会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军医而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吴伢子被他派去多尔衮的军营里的人暗杀后,皇太极没有如他所算计的一样去猜忌多尔衮,反而不经审讯就将远在辽河的他拿下赐死。   有人不解皇太极为何为了一个小小的军医怒不可数,甚至觉得他对费扬果的处罚有些过重。唯独多尔衮心知肚明,就像他知道吴伢子曾在温泉寺出现过,就像他知道雅尔檀在温泉寺见过谁一样。他将计就计要除去的对象根本就不是费扬果,他不待见的只是一个妙手回春的神医,和那个二十年前就该死去的人。   这之后,多尔衮屡次上奏提出作战方略,还率领四旗的护军在锦州到塔山的大路上截杀,并在攻破松山后率军围困锦州,迫使明守将祖大寿率部至自己的军前投降。一连串的积极表现,令他不久又取代济尔哈朗,恢复原职。   与此同时,远处科尔沁的虎王寨已经闹的鸡犬不宁,孟克尔命人准备了几十匹快马,率众要去为吴伢子报仇。麦拉斯一出现,众人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孟克尔瞪着躲在麦拉斯身后的宝音,这女人就只会该死的误事。   宝音被他一瞪,反倒不怕了,捂住大肚皮就从买拉斯的身后站了出来,扬起小脸又理直气壮的瞪了回去。孟克尔的视线落在那圆滚滚的肚子上,脸上怒意敛了又敛,气势弱了几分。   他看着买拉斯沉声道:“老头,吴伢子跟我们这么多年交情,我为他报仇天经地义!你休想拦我!”麦拉斯不慌不忙的开口:“我没打算拦你,但你要报仇也要有个对象,你倒跟我说说,你去找谁算账?”这一问,孟克尔倒是语塞了。   “要报仇盛京那边也已经报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去找药材,托娅的百花丸所剩不多,一旦断药随时就会发病。你把寨中的人都带走了,谁还去找药?”麦拉斯忧心忡忡,一说完就从门口离开了。   孟克尔脸色阴晴不定,手下面面相窥,“虎爷,咱们现在怎么办?”孟克尔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都给我去找药材!少一样就别想回来!”大伙一窝蜂的都跑了出去,宝音也趁乱要溜,刚一转身就被孟克尔打横抱了起来。   “老子不是让你待在屋里不要出来的吗!”“你凶什么凶!我还不是担心你?”   “……”咬牙,忍!   “孟克尔一”宝音忽抬起脸,在他抿紧的双唇亲了下。   “我知错了,你别生气了?”   “再亲下。”某人似乎有些得理不饶人。   “……”   十月,宝音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孩。而几乎同时,盛京却又传来的一个惊天霹雳的噩耗。宝音从小就在虎王寨长大,麦拉斯对她而言就像是天神一样的人物。但她没想过那样刚强的一个男人会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孩落下男儿泪。   后来,她问孟克尔,孩子要取什么名字?   孟克尔背对着她,看着窗外黎明的曙光,久久才哽咽的吐出两个字:托娅。   六十四   公元1641年 十月关睢宫宸妃逝,追封为元妃,谥“敏惠恭和”,厚葬于盛京城北十里的蒲河边上。时隔两年后,皇太极于八月九日坐逝于寝宫清宁宫,无疾而终。同一日,睿亲王福晋在盛京城外失足落河,尸寻不见。   与此同时,为争夺帝位,盛京城内大乱。数日后,礼亲王代善及诸王文武群臣定议,拥立太宗第九子福临为嗣皇帝,以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辅政,次年改元顺治。   顺治三年 正月   窗外的曙光泄进屋里,雅尔檀睁开眼,就看见一个宽厚的背影挡在光前。手腕已经缠着白色的绷带,自残的伤口隐隐作疼。   他回过头,那眉,那鼻,恍然一看,宛若还是当初那个高傲的男孩,在她生病后来探病的男孩。当他一步步走近时,她看清了那双充满血色的厉眼,才懵然间回过神来。   “豪格出征前,我还在想要是你醒了,就带你去送送他。”她一愣,没有躲开他抚在脸颊的手,他嘴角微扬,似笑非笑:“你看你,这一睡就是大半个月。想喝水吗?”   这语气平平淡淡,让人听了心里发慌,她声音沙哑地问:“你让他去哪了?”多尔衮端来碗水,一掌拖着摆在她面前,笑而不答。雅尔檀挣扎着坐起来,手扯到伤口,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绷带见血,多尔衮却还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雅尔檀轻抿了几口,“可以了吧?”水中虽加了蜜,喝到口中却还是苦的。他还是但笑不语,直到她把一碗水都喝完了,才慢慢的开了口,“你一直都那么看重他,我亦自愧不如。放眼朝中,恐怕也只有他才能平定西南之乱。”   西南?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张献忠?雅尔檀暂居扬州时,就已听过关于他残暴的行径。她霍地变了脸了,满含着薄怒,“若是他有什么事,我也不会独活。”   多尔衮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将她那只受伤的手小心翼翼的捧在掌间,温柔的抚摸着,“你放心,他那么神勇,怎么会对付不料区区张献忠那些无名小卒?我刚听说,他身边多了一位十分了得的谋士。”   他忽的一笑,“你老说我刻薄他。你看,他被关了一下,人都变聪明了。不再像从前那么一意孤行,还知道为自己找个军师—”“你别伤害他们兄弟两!”雅尔檀知道他在说谁,也知道他说这些话的用意,她想也没想就吻上了他的唇:“求你。”   多尔衮从她的唇上移开,手冷不防的按上了她的伤口,看着她吃痛的皱起了眉头,力道反而越使越大,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疼吗?”雅尔檀咬出下唇,冷汗直冒,倔强的不肯求饶。   多铎在门外听见她的呻呤,心里不免担心,他一方面气她的绝决,一方面又担心多尔衮脾气上来会伤害她。这些时日多尔衮暴躁易怒,简直就失了理智。他忍不住的拍起门来:“哥!有什么话你好好说。”   多尔衮微眯起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些惊心动魄的阴骘,好像还蕴藏着更多更深的恨意。鲜红的液体从他的掌间渗进被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她疼的几乎没了意识,头晃晃悠悠的倒在了他的怀里。   “你一刀下去没死,现在伤口是不是很疼?”|她隐约感觉到他在耳鬓细细的亲吻,慢慢的他停了下来,“你可知道我的心有痛?”他的声音在耳边嗡嗡的作响,重复着相同深沉的恨意。   腕上的力道忽然加大,她疼的整个脊背都挺了起来,在那一刹灭顶的疼痛到来时,似乎有什么滴落在她的颈边,烫的她瑟瑟发抖,牙根恨的发颤,泪忍不住的夺眶而出:“那你现在也一定知道姑父当年有多痛心疾首了?”   闻言,他的手慢慢的松开,掌间湿腻腻的都是她的血,这些年多少人死在他的手心里,但他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留住吴伢子的性命。如果当年他知道吴伢子是宸妃的人,如果他知道宸妃就是托娅的话,现在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令人扼腕的情形。   而现在他不能有半丝半毫的歉意,这两年的经历还活生生的摆在眼前,越对她有愧,越纵容她,越就只会让她一次又一次地从身边逃离……   十六日,上元节。多尔衮在王府设宴,邀多铎和阿济格携家眷一同前往。只是一般家宴,图的只是兄弟团圆。雅尔檀角上始终微含着笑意,似乎并不意外和介意与多铎同坐的不是济兰,而是豪格的福晋雨凌。   瑾婳和雨凌已经两年多没见雅尔檀,一时半会都有些难以置信眼前这个过于娴静的雅尔檀。她温顺的坐在多尔衮的身旁,话也不多说一句,几乎都以客套的微笑来应付或是疏远所有人。   酒过三巡,多尔衮明知道她腕上有伤,却似乎故意刁难她,酒杯空下来后,也不让扎哈里满上,反倒是搁在了她的面前。扎哈里会意的把酒壶端到她的面前,多铎见她抬手间有些吃力,便抢先拿过酒壶,“怎么能劳烦嫂子?哥,还是让我这个小辈来吧。”多尔衮笑着举起酒杯,大家正松了口气,他忽然把酒杯往后一泼,溅了扎哈里一身。   酒杯又搁在了雅尔檀面前,气氛忽然间变得有些尴尬,多铎这时已经不敢吱声了,伊勒哈赶忙拿过酒壶递给了雅尔檀。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屋里瞬时值有淅淅沥沥的酒水声。将满时,多尔衮接到手里,边饮边笑,似乎心情很好。   这时,众人才又慢慢的放松下来,吃吃喝喝,把酒言欢。   入夜,人都散了,雅尔檀站在门外往外看,不知是在看廊上的彩灯,还是那徜徉在灯下的情人。多尔衮从后搂住她的腰,胡子在她脸上蹭来蹭去,嘴在她的耳上吻了又吻,声音低沉有些暧昧,“别站在风口,咱们回屋里去。”   “真羡慕雨凌。”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多尔衮停下动作,随着她的视线望去,远处多铎和雨凌正毫无避讳的在廊下搂成一团。他忽然想到小时候两人躲在汗王宫的树丛中不小心看到硕托与人偷情的画面,不由的笑了,“我对你不够好吗?她有什么你好羡慕的?”   雅尔檀扬唇淡笑,“一个女人,一嫁再嫁,还能左右逢源,你说我羡慕她什么?”多尔衮眼里的笑意俱敛,忽的咬上她的耳朵。雅尔檀肩膀一抖,脸上自然地漾出了红晕。他注视着她的神情变化,眼里阴郁的情绪慢慢退化下去。   “扎哈里—”多尔衮一唤,门外就多了个人,“去告诉豫亲王,不用他送肃亲王福晋回府,让他立即到书房等我。”扎哈里领命而去,多尔衮斜着眼眜了她一眼,“满意了?”雅尔檀没吱声,只顾怔怔的出神想自己的心事。   哥,你们一定要平安归来……   多铎在书房候了很久,才见到多尔衮。“你以后别带着她到处走,她毕竟还是豪格的福晋。”多铎没料到多尔衮说的是这事,他压根不把豪格放在眼里,当下就有些不满,“他知道了又怎样?”   多尔衮看了他一眼,说:“雅尔檀不喜欢。就算你想看儿子,也别让她知道。”多铎的气焰瞬间寂灭,也不再说什么,反正他又不缺女人。忽然间他又想起了什么事情,问道:“永福宫那边就这么算了吗?皇上都已经准奏了,礼部那的人来问我……”   “让他们按规矩办吧。”   “啊—”多铎原以为他会否决,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   “这是她的意思。”多尔衮冷笑了一声,有些玩味的叹道:“娥皇女英……她竟然也会说这种话。”他那个宁可玉碎不能瓦全的醋坛子,哪去了?她的意思也好,哲哲或是大玉儿的意思也罢,既然她们要唱这出戏,他又何乐而不为?   宫里宫外忙碌了数日,大肆筹备皇太后下嫁一事。良辰吉日,大玉儿穿上吉服,顺治率领一班王公大臣,到内宫行三跪九叩首礼,跪请她升辇,由一班福晋、夫人、命妇陪送至摄政王府。   到了王邸门口,仪仗站住;到仪门口,大小官员站住;到了正院,金辇停下。女官上去,把太后从金辇中扶出来,进西院暂息。到了合卺吉时,把太后请出来,女官跪献合卺酒,摄政王和皇太后行合卺礼,送进洞房。   灯下,多尔衮静静不动的躺在一侧,深深注视着枕边的女人,他已经察觉到那平稳的呼吸声中的一丝慌乱,他知道她并没睡着,始终迟迟不肯面对自己。他还是那么固执的盯着她看,听着那呼吸声中越来越多的慌乱,他嘴角的笑意亦越来越深……   天未亮,红烛将灭。大玉儿和衣拥被,看着始终无人的半边床,心中似乎已经认清了一个事实:这辈子,她能守住的也许就只有大清的江山了。   六十五   他与别人的洞房花烛夜,他还是回来了。也许是她离开了太久,多尔衮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她,还是会习惯性地心慌。现在她明明就在眼前,可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还是会仍不住的想她。   他权倾朝野,在战场上又用兵如神,弹指一挥,半壁江山尽在掌控之中,而他却偏偏拿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没辙。托娅的死的确是个意外,他怎么知道她会死而复生,他又怎么知道她会取代宸妃的身份,如果早知道,他又怎么可能去伤害她们母女?   最令他郁结的是,该死的人不仅没死,居然还拐了他的女人在外逍遥了两年……   他的指尖顺着她的眉眼勾勒,她的双睫微微颤抖,固执的不肯睁开眼看他。自从她受伤以来,他对她不再像以往那般纵容,常常命她服侍左右,大事小事几乎不假他人之手,非她亲历亲为不可。   只要不是特别的场合,她几乎都取代了扎哈里的位置,随侍左右不说,还要端茶送水、磨墨润笔,偶尔他批奏折时,还会玩笑的问她几句。她自是不理朝政,只默默摇头,他便抱着她坐在怀里,强迫她听他说自己的丰功伟业。   他断断续续的说着这两年多的故事,她似听非听,明明漫不经心,却还是会被影响。他说了在一片石之战时不慎负伤的事后,她伺候他沐浴时,眼神就会偷偷往他胸前的旧疤上飘。他说这两年身体大不如前,常常咽干喉痛,咳喘频发,饭桌上就多了一道油盐炒菜芽儿。伊勒哈偷偷来告他这枸杞芽的妙处,他乐的日日吃不停。   她明明就还在乎他,之前还非要说的那些口是心非的话来伤人伤己。多尔衮越想越觉得欢喜,忍不住将她大力地揽进怀里。   雅尔檀欲挣扎,却又想起自己还在装睡,万一醒了就要跟他大眼瞪小眼,准保又是没完没了。多尔衮察觉到她细微的抗拒,低下眼眜来,她又还是那副酣甜的睡容。他不禁莞尔,扯过被子覆在两人身上,唇停在她的耳畔,轻笑道:“小骗子,今晚就放过你。”   心一悸,雅尔檀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即便爱过恨过,即便心如死灰后,他的怀抱依旧温暖。   他逼的自己一退再退,硬是要让她唤起那被尘封的感情,可她又怎么能忘记吴伢子,么么以及姑父是怎么一个个离她而去?她至今还能回想起头发花白的吴伢子满怀笑意的说起他在草原上美丽的邂逅,她忘不掉母亲没有百花丸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她忘不掉姑父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她死死的咬住唇瓣,手悄悄用力的勒在那未愈的伤口上,一边让自己痛着,一边隐忍的恨着。她扬起无形的大刀,用力一挥,砍去心上一大块腐肉,将那些被强逼着唤醒的情愫狠狠地抛之脑后。她宁可自己的心残缺不整,也不会如他所愿。这一次,谁也回不去了。   两年后,正月   雪后的天空湛蓝,在灿烂的阳光下,红墙绿瓦上的皑皑白雪绽放着耀眼的光芒。曾经幽禁过前朝两代皇帝的重华宫随着大清摄政王府的迁入,门前常常都是百僚车马会南城的繁盛之景,几经修建,沧桑不再,奢华复增,宏伟壮丽的程度比起皇帝之所,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身着着一色的侍女在走廊间来来去去,不断的有音乐声从屋里缓缓传出,引得几个年纪尚小的侍女不住好奇地探头偷望。门边走出一人,轻声喝道:“看什么看!”几个丫头一见他便吓的魂不附体,“总……总管。”扎哈里见她们惊慌失措起来,怕吵到屋里的人,遂虎下脸把她们吓走。   这时,廊外远远跑来一人,“总管,大学士来了,在外等着要见王爷。”扎哈里白了他一眼,“不是说了,王爷今个谁也不见?”那人面有难色,支吾道,“可是大学士说,是十万火急的事。”   扎哈里气不过这烫手山芋的事儿又丢给了自己,照着他脑门子就是一下,“真是废物!”那人额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含泪等扎哈里转了身,才捂住头暗自龇牙。扎哈里进屋时,李妍还在弹奏那个陪嫁时所带来的朝鲜乐器嘎呀高,东莪格格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李妍是多尔衮崇德年间从朝鲜带回来的女子,几乎一进门就为他生了东莪。当年为了这事,睿王府几乎是家无宁日,处处都是乌烟瘴气。李妍身纤柔弱,说话声又细,是府上首屈一指的温柔佳人。她嘴角轻含着笑,纤指抚弄清音,或弹或拔,或推或揉,一举一动皆流露着无限的风情。   稚嫩的歌声与优美的琴声交融,轻快活泼,多尔衮置身其中,旁人看来就是一幅天伦之乐的温馨画面。李妍特别珍惜和丈夫女儿在一起的时光,女儿出生后的那几年,这个男人只是偶尔偷偷的来,鲜少会有快乐的时候。她看的出,这个男人虽表面强势,心里却是极在乎雅尔檀的感受,这也是她最羡慕雅尔檀的地方。   这一两年,他对女儿的宠爱仿佛迟来的弥补一样,千依百顺,极尽溺爱,甚至有时在书房处理公事时,也毫不避讳地把女儿留在身边。将满十岁大的东莪顽皮,跳着跳着,忽对父亲做了个鬼脸,但这个身高近两米的虬须大汉却迟迟未有所反应,眼神忽明忽暗,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   东莪不高兴地停下了舞动的步子,李妍愉悦的心情随着手下的音乐噶然消失,多尔衮无动于衷,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阿玛?!你怎么了?”多尔衮从恍惚中醒来,发现女儿眨巴着眼睛正仰头看着自己,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与很久之前的印象模糊重合,“阿玛?”女儿满眼的好奇,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一面镜子欲透视他心中所有的情绪。   多尔衮一惊,头脑更加清醒,强作镇定地敷衍道“东莪跳的真好。”这机灵的妞儿察觉到他的敷衍,噘起了小嘴埋怨道,“阿玛,你都没仔细看……”李妍赶忙牵过女儿,“东莪别闹,你阿玛公务缠身,还特地抽空看你跳舞,你怎么还不知足?”东莪低下头,鼓起了腮帮子,一脸的不服气。   多尔衮心弦一动,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托娅责怪雅尔檀的情景。   “雅尔檀,十四阿哥特地来看你,你又耍什么性子?”,对于自己的求情,雅尔檀并不理会,还故意扭头朝自己哼了一声。那嚣张的小模样真是可气复又可爱。   他无数次回想起,还是回味无穷,怀念不已。他溺爱东莪这孩子已有些时日,却从没见过她有过那样恃宠而骄却不讨人厌的样子,他不想李妍束缚这孩子,却又期待着东莪能在李妍的管教下有些小叛逆的行径。然而他所期待的就像是那主屋里无动于衷的女人,始终都不会对他有所回应。   李妍说了东莪几句,东莪走上前,拉着多尔衮的袖子,“阿玛别气,东莪知错了。”她这两年才得人重视,小小年纪早已在冷暖自知的府邸生活中学会了“分寸”二字,对于别人的疼爱总是会尤为珍惜和感恩,这点与当年的雅尔檀有些相似。多尔衮摸摸她的小脑袋,眼中多了几分柔情。   多尔衮转眼见扎哈里欲言又止,“什么事?”扎哈里小声说了几句,这时李妍牵着东莪欲要回避,“额默,我还想跳另一支舞给阿玛看。”东莪心不甘情不愿地抗议着,回头却见多尔衮并未有挽留之意,小脸遂耷拉下来,有些泄气。李妍笑着哄她,“等阿玛忙完了正事,自然会有时间陪你的。”   多尔衮听见了,露出了慈父一般的笑容,“东莪乖,随你额默去吧。”母女二人刚一从屋里出去,多尔衮的表情即刻就冷淡了下来,寒声问到扎哈里,“我之前是怎么吩咐你的?”   扎哈里一颤,“爷的话,小的自然是不敢忘。只是大学士说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奴才怕……”多尔衮蹙眉不耐,断声一喝,“今日就算天塌了,都别来烦我!”扎哈里战战兢兢的又退了出去。   屋里暖炉烧的正旺,炭火噼啪作响,多尔衮从怀里拿出之前的那封信,再看一眼那凤凰火漆,面色沉沉,将信投入火中,看着它化成灰烬,幽幽而道,“别怪我……”她的心已经不在他身上,他不想连她的人都守不住。   月末,率师西征四川的豪格凯旋回京,然而他整整两年鞠躬尽瘁的付出换来的却是牢狱之灾。二月,朝中议事,尽数豪格在平川一战中的罪名,欲定其死罪。   消息传回肃亲王府,人人惊愕。雨凌二话不说,抱着儿子富绶连夜奔赴豫亲王府。多铎正和自己新纳的汉妾寻欢,哪有功夫理她,只是让人打发了她走。这两年来,雨凌从他冷淡的态度中早已认清旧情已去的事实。自打豪格回来后,她也越发的感念起豪格的好,她自知对不起豪格,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   雨凌咬牙看了眼富绶,儿子长这么大她从未舍得打过他,“啪!”众人都惊呆了。富绶从小受尽宠爱,一时之间哪里能受得了这点冤枉气,他见雨凌还要动手,便“哇—”的一声,嚎嚎大哭起来。   没一会,门开了,多铎衣衫不整的走出来,面上满是不耐,“闹什么?要为他守寡就滚回去,要留在我这里享福就给我安静点!拿儿子发什么疯?”雨凌听他的口气,更清楚豪格的性命岌岌可危。   她跪过去,抱住多铎的腿哭道:“王爷,我求你饶了豪格一命,我求求你,求你看在往日情面上饶了他一命。”多铎冷冷的踢开她的手,大步走到富绶跟前,一把抱起被吓坏的儿子交给侍从,“抱去东园,找个嬷嬷来带他。”   雨凌眼睁睁的看着富绶被人抱走,她已经顾不上他了,一边哭一边磕头,磕的额头都红了。多铎只身往屋里走,她忍住眩晕拦在他身前,“王爷,我求求你,豪格纵然有什么不对之处,但应该还罪不至死,求您网开一面,跟皇上和摄政王求求情,饶他死罪……”   多铎的视线落在她那朦胧的泪眼上,忽有片刻的失神,手情不自禁的抚上了她的眼角,轻声叹道:“你求我也没用,连皇上都不能赦其罪,更何况是你我?”闻言,雨凌身子一瘫,面上是死一般的绝望。   多铎眜了她一眼,说:“他暂时还死不了,自然有人能救他。”雨凌抬起头,表情又是惊喜又是怀疑,可多铎却吝啬的不再多语。   是夜,多尔衮又歇在李妍的屋里,可他无意就寝,和衣盘坐在炕上闭目养神。李妍也不敢吵他,只好陪坐在一旁。刚才有人来传话,说福晋请爷过去,爷理也没理,那一刹那她的心底情不自禁的欢喜,她总是看着他为了福晋一次次的从自己的身边离开,这还是头一回他肯为自己留下来。   “爷—”扎哈里在门外轻唤了一声,打断了李妍的遐思,她一抬眼,发现多尔衮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眸,整个人吓了一跳。“爷,福晋来了。”那双锐利的眼慢慢的柔和起来,李妍注视着他表情里细微的变化,一下子焦躁起来。她屏气凝神地随着他的眼神望去,门帘迟迟未有动静。   屋里屋外都很安静,不知是谁的呼吸声,渐渐的有些抑制不住的紧张。透过那厚厚的门帘,李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抹清冷孤寒的身影。   这两年来,她像是这府邸里似有似无的人,却又无时不刻的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外面的人都在传,说福晋怎么个不得宠,怎么个三五不时的惹王爷大发雷霆。可只有他们这些服侍跟前的人才知道,谁才是这个王府最得宠的人。   难怪他整晚的心不在焉,难怪他不让自己服侍……李妍嘴角的微笑渐渐淡去,原来今晚他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门外忽有一个声响,很轻,又很快就消失了。李妍没听清楚,感觉上是女人弱不禁风的轻咳声。炕上的人终于有了些动静,李妍刚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了门帘边,手一扬,她顺势从帘缝里望去,门外的女人衣着单薄,手掩在嘴上,一张白皙的脸已经被抑制的咳喘呛到通红。   门帘狠狠的被人摞下,李妍不敢跟过去,隔着帘子她都能感觉到他凌人的怒气,“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咳嗽声不再克制,忽大忽小,有些迟来的纵意,断断续续的传进屋里。   “怎么咳的这么厉害……生气了?……还不肯跟我说话吗?你说一句,我什么都依你……”他的声音瞬息变化,愈来愈轻,亦愈来愈远。李妍还是忍不住的掀起了门帘,灯火通明处,只见他小心翼翼的抱着怀里的人在眼前渐行渐远。   李妍下意识的想追上去,冷风迎面袭来,吹的她瑟瑟发抖。她忽然间懵然清醒,那三十年相濡以沫的感情,怎么是自己能轻易追的上的距离?   六十六   顺治五年 三月   和硕肃亲王豪格有罪论死,顺治帝以不忍置之于法,幽禁之,摄政王允。   雨丝淅淅沥沥地落在蓄水池上,溅起点点涟漪。宝音隔着竹帘目不转睛的看着桃花园里的身影,泪忍不住的夺眶而出。她怀中尚未足岁的儿子,睡的正是酣甜的时候,哪里知道母亲的难过之处。不满七岁的女孩颠着脚趴在窗边,百般的不解为什么父亲执意要一个人跑到外面淋雨,“么么,阿瓦在做什么?”   宝音把一张泪容掩在襁褓后,怕自己失控的样子吓到女儿。尚小的托娅久久都等不到答案,以为母亲没听见自己的话,正要仰头叫她,却被被父亲一个冷不然的跪地动作吓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看到画面,她那个强壮如山的阿瓦,那个常常把么么气的掉眼泪的阿瓦,现在居然落下了难得的男儿泪?   雨水声掩不住那悲恸的哭腔,男人隐忍的痛楚紧紧地牵动着母女两的心。两年前,同去汉蜀之地的两个大人,如今就只阿瓦一人得返,托娅懵懵懂懂的似乎明白了什么。两三年前大伙都说麦拉斯爷爷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阿瓦也是这样的难过。这时,她才恍然意识到,她那个温柔多病的小叔叔也许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眼泪不知何时涌上了眼眶,小小的托娅终于真正的体会到与大人一样的伤感。这几年,大清沟花开花落,新生的力量源源不绝,而一些人却永远的离开了。   入夜,宝音哄了儿子入睡后,回到主屋时发现孟克尔似乎要出远门。“你去哪?”她望着他那落在自己身上含情脉脉的眼神,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今夜的孟克尔异常的温柔,他伸出双臂将她招进了怀里,什么都没说,只是眷恋的吮吸着她颈窝里的幽香。宝音听懂了他无声的告别,揽住他宽厚的肩膀柔声道:“你去吧,我和孩子们在家等你。”   孟克尔不知道这几日自己也会这般的脆弱,听到她鼓励的话语,鼻子又是一阵酸涩。他知道她不会拦自己,他也知道自己要对抗的已经不是区区草原上的一个部落,而是整个大清最有权势的力量,但无论有多少凶险,他都义无反顾。可当他看到这个女人时,他才深深的发觉,自己有多么舍不得她和一双儿女。   “宝音……我答应过他,要保住豪格的命……”他从来都不会跟人解释什么,她不等他说完就已经感动的不能自己,以吻封缄,她含泪印上自己的支持,“孟克尔,答应我,一定要回来。”唇贴着唇,他们的脸几乎贴近,谁也分不清那股热泪究竟是谁流下的,渗到嘴里,烫的两人的舌尖发颤。   摄政王府   多尔衮一处理完朝事就往雅尔檀的屋里去了,那儿正静,伊勒哈坐在外面做针线活,而雅尔檀严严实实裹着毯子靠在榻上,正合目睡的安稳。“给王爷—”多尔衮扬手一摆,打断了伊勒哈的请安,见状,扎哈里忙悄声招呼众仆出去。   这两天,难得主子心情好,扎哈里多希望这样的情况能一直持续下去。虽然有时候他并不知道主子是想到什么才莫名其妙的乐起来,但现在下面的人办差出个差错什么的,主子也没什么计较的心,吓的几个大臣还偷偷私下来问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答案,呵呵,扎哈里自然是不能跟外人说的。反正只要福晋不再把王爷往外赶了,就什么都好说。扎哈里守在廊外,看了眼满天乌云的天气,心里想啊,就算是狂风暴雨将来,只要人高兴,即便是不出太阳,这日子也可以过的一样灿烂。   多尔衮本想偷香,没想到脸刚靠过去,雅尔檀就醒了。他原以为她只是装睡,看到她那朦胧的双眼停留在自己的胡子上时,他忽然有些懊恼,恨不得马上剃掉这碍事的胡子。不过她醒了,什么事也都好办了,他笑嘻嘻的凑在她唇上亲了又亲。   雅尔檀下意识的推开他坐了起来,青丝披在背后,有些凌乱。她在周遭寻了一圈,没见到伊勒哈,便自己穿了鞋,转坐到梳妆台前,以此避开他缠人的臂弯。多尔衮紧随其后,从她手上夺过梳篦,自说自话的帮她整理起发妆。   “还记得吗?咱们小时候都是我帮你梳的头?”镜中的他温柔的望来,她侧目看向了别处,漠然的让他有些失落。然而他却不知道,那些往事正渐渐地从她的脑海中浮起来……   “雅尔檀!你给我坐好!你再不听话,么么要生气了!”托娅虎着脸凶她,只因她起床后硬是不让伊勒哈梳头,等到日上三竿她还是披着头发四处晃荡,仪容不整,哪还有几分淑女的模样?“我不!多尔衮说了,他会来帮我梳头的!”雅尔檀噘起小嘴,趴在门口远远的看着托娅据理力争。   托娅追着她半日,好说歹说她都不听,现在看她还是那么倔强,不由地真的动怒了,“你别胡闹了!十四贝勒每日用功,哪有时间陪你玩?”雅尔檀被她提高的分贝吓住了,委屈的泪涌上眼眶,哽咽道“|他说过的,每天都会来看我……”伊勒哈于心不忍,想要求情,托娅忽沉声命道:“伊勒哈,去给我把她拖进来。她再胡闹,你就拉着她去马棚!”   雅尔檀怕马,一听心就慌了,没等伊勒哈过来,就放声大哭起来,“么么是坏人……”一个人从后面把她抱了起来,“我们的雅尔檀怎么了?”雅尔檀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救星来了,更委屈起来,“姑父,么么要罚我—”皇太极笑呵呵地往屋里看了又看,温声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莫恼了,我替孩子跟你赔不是。”   托娅轻轻地哼了一声,视线扫过皇太极身后的多尔衮,便往里屋去了。皇太极安抚了下雅尔檀,便把她放下来,也追进了里屋。阶下立即过来一人,将捂着小脸哭的正伤心的雅尔檀揽进了怀里,满怀歉意的说:“别哭了,都是我不好,今天父汗找我有些事,耽搁了些时辰。”   闻言,雅尔檀抱着他又捶又打,出气道:“都怪你,么么要把我关到马棚去……呜呜—”   多尔衮苦笑不得,任她的小拳头凭凭落在身上,最后还要认命地背着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直到她心情转好了才作罢……   雅尔檀想着这些陈年往事,没有注意到多尔衮已经停了动作,不知何时跪在了她的面前。视线相交的那一刹那,她有些心慌的移开了实现,她在那双包含深情的眼里看到了昔日的少年,那个早已被权欲扼杀的影子。她恨眼前的他,却怀念很久以前一味迁就她的影子。有些时候,她也分不清,那个徘徊在心尖的身影究竟是他的,还是早早就离开自己的小哥哥的。   多尔衮不容拒绝地环上她的腰,将头枕在了那柔软的怀里,“雅尔檀,我知道我以前做了许多错事,伤了你的心,我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惜。只要你一句话,我绝不苟活。你走的这两年,我日日不能寐,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你。先皇故去之后,我苦寻你不着,京中又大乱,皇太后召我入宫,大玉儿竟穿着与你一样的行头,我……”   雅尔檀一点也不想听这些,她又想站起身,而这次多尔衮的臂弯没有那么纵容,“这两年,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肯跟我多说一句话。我已经不强求了,但你至少也要听我把话说完。”雅尔檀僵硬的坐着,她的视线平平的落在镜中的那张脸上,霜眉冷眼,这样无情的表情,究竟是谁造成的?   “我当然清楚皇太后的意图,若是我或豪格继承了皇位,大清江山必然会由内而乱,她无非就是想我拥立福临称帝。美人计?”他的口吻隐约有些自嘲,似乎是在笑哲哲的自不量力,又似乎是在笑自己的明知故犯。屋里又是一阵沉寂,他许久才缓缓地说道:“可我真的太想你了,想的都快发疯了,我怕你真的跳河,足足命人打捞了数月之久,曾经有人打捞上来一幅尸骸,你可知道我当时的心情?”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慢慢的压在她的心上,她看见镜中的女人已经捂着双耳狰狞地脱壳而出,而自己却只能静静的坐着,饱受折磨。她怕他继续无止尽地说着这些事情,终于还是开了口,“我想见豪格。”她要求很久了,他退了一步,放了豪格一条生路,却迟迟不让他们见面。没有见到豪格,她就没法得知另一个人的消息。   多尔衮慢慢的抬起脸,在她的眼中捕捉到了担心的神色,他脸一沉,恨极了让她牵肠挂肚的人。他不可能让他们见面,若是让她知道实情,就只会让她离自己更远。多尔衮冷冷地站起身,大半个身躯挡住了她眼前的光,看上去气势凌人。雅尔檀见他一言不发地向外走,着急地拉住他的胳膊,“求你。”   他的掌不像以前那样轻易地回握过来,淡淡地抽离,他大步向外而去,“多尔衮!”听见她难得的呼唤,他还是忍不住地回了头,只见她颤抖着手主动地解开了亵衣。他眼波随着春光乍泄微微起伏,美人计,她用的生疏,远不如别人妖冶,但谁使起来都没有她管用。他情不自禁地走了回去,将她打横抱到了床上,落下了床帏后,慢慢地压了上去……   六十七(上)   孟克尔夜闯禁地,救出豪格后,京城内乱,守城军四处搜拿逃犯。   京师的圣药堂坐落西城,外面的大街小巷人仰马翻,偌大的药堂里面也早已是严阵以待。店掌柜孟磊一改往日儒商之貌,显露出几分江湖之气,“虎爷,只能委屈你们在舍下委屈几日,等风声一过,我再想办法送你们出城。”   “恩,也只这样了。”孟克尔看了眼一言不发的豪格,心中清楚如果不是他惊动了侍卫,他们现在早就已经按原计划出城了,禁地的守卫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森严,似乎是有人故意放他们走一样。但是,显然豪格没有领这份来历不明的情。   豪格默默地站起身,“我去休息了。”孟克尔下意识地叫住了他,“豪格!”高大的身影隐没在昏暗的灯影后,终于是顿住了,却依旧没回头。“他走之前,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活下去……”门开了,豪格踱步走出去,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孟克尔忽有些担心,两年多来,他们三人早已在刀光剑影之中成了生死之交。他觉得豪格的性格跟自己很像,难怪那个人常常说,看到自己就仿佛看到他的亲哥哥一样。而像他们这种豪爽性格的人,往往最安静的时候,就是最令人担忧的时候。   “孟磊,派人看着他。”孟克尔交代一声,孟磊就已会意,“我知道了。”他顿了一下,又说:“爷,你之前让人捎来的信我已经差人悄悄送给了刘三秀,可是雅尔檀格格一直没有回应,我担心少主的遗书已经落入了别人的手中……”孟克尔浓眉一皱,满脸的不悦:“怎么这么不小心?”   孟磊躬身请罪:“是属下疏忽了。”孟克尔知道错不怪他,但他太心疼那封信。字里行间,皆是无奈的不舍,他知道一旦这信落入多尔衮的手中,雅尔檀就绝对不可能看的到。他越想越不值得,越想越气,忍不住踹翻了一张椅子,“信交给你时,我是怎么交代你的?那信是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写的,你居然告诉我弄丢了?”   门外的人没有走远,静静地倚在木门上,听着他们的一言一语。豪格心里很清楚,多尔衮是故意要放他走,只要他成了逃犯,就一辈子回不了京城,雅尔檀也就一辈子不会知道她的小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豪格驰骋沙场这么多年,又怎么会是那种苟活于世的懦夫?多尔衮三弟兄欠他们兄弟两的太多了,他宁可玉碎不能瓦全。他想,也许只有一种方式,才能让雅尔檀知道一切。豪格闭上眼,脑中浮现的是他们三人在兴京的四贝勒府里追逐的画面。   “大哥哥,等等我们,小哥哥不能跑……”   “你们真麻烦诶,就知道给我拖后腿!”   “嘻嘻……大哥哥,要不然你先背我,我再背小哥哥,咱们三个人就可以一起走了。”   “这个主意不错,哥,咱们就按雅尔檀说的做吧。”   “……你们想要累死我啊?”   “哈哈—”   他的唇角情不自禁地上扬,活了大半辈子,到头了,最怀念的还是年少无知的时候。   电闪雷鸣,雨势渐大,守城军不得不收队。有人趁势冒雨潜入了豫亲王府,没一会就被侍卫发现,一路追打直至内院。多铎不耐烦地从屋里出来,一抹娇小的身影半缩在门里,担心地探出了半张脸,多铎回头说了句汉语,“三秀,快进去!”。见门又合了起来,多铎才放心地走到廊外。   可当他见到被团团围住的此刻居然是豪格时,不由地大吃一惊。他们兄弟明明已经撤了禁地近乎三分之二的守兵,为的就只是让这烫手山芋自动消失而已。豪格怒目相视:“多铎,咱们之间的恩怨今日就一次算清!”   侍卫拉弓,只要他一个动作就会万箭齐发,豪格若是硬来就只是死路一条。“不要伤了他!”多铎明白豪格一定是知晓了雨凌与自己的奸情,但无论如何他都要保住他的命,“大胆豪格,你逃狱已是死罪,还不快束手就擒!”   无畏他的威吓,豪格持刀一步步的逼近,直到多铎无路可退时,他猛的向前狠狠一劈,多铎一闪,身侧的太监被砍了个正着,面目全非。“啊!”尖锐的惨叫声刺激了紧张的局面,不知是谁,手一松,利箭不偏不倚地向豪格射去,他不仅没躲开,中了箭之后仍追着多铎乱砍乱杀。   多铎不能还手,只能一躲再避。几个侍卫上前周旋,豪格渐渐地有些吃力,随着他舞刀的动作,胸前的血迅速地从箭端渗出来,他的身后处处可见血迹……   闪电劈天,轰雷一声,雅尔檀从梦中被惊醒。枕边无人,余温犹在,门外隐约有人在低语交谈。冷风从门缝里透进来,吹的帷幔摇晃个不停,她的心里莫名的空荡。她坐起身来,从凌乱的衣物中找出自己的。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急事,不然他不会匆忙的错拿了她的披风。   她套上衣物,披了他那件大裘衣悄悄地往门边走,门缝里多铎跪在多尔衮的脚下,双眉紧锁,心里似有多少烦心的事儿。多尔衮虽没说话,但从他以手扶额的动作,她就已经猜到这件事一定很让人头疼。他们兄弟现在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放眼天下还有什么事会令得他们郁结,尤其还是那临危不乱的多尔衮。   多铎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了站在门里的她,那张脸顿时失了血色,整个人吓的有些不知所措,“雅尔檀!”他的声音虽大,却还是掩不住其中的心虚。多尔衮猛的回头,表情难看极了。他沉着脸推开门,勉强地堆起了笑脸,“你怎么起来了?是我们吵到你了?”雅尔檀发现了他眼神之中毫无温柔可言,有的就只是试探。   她绕过他,径直走到多铎面前,“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多尔衮的脸又沉了下来,为的是她的选择,曾几何时,她竟更愿意相信别人。以前只要是她主动开口,多铎几乎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如今他对上她那双期求的雾眸,居然连一句谎话都说不出口。“多铎,你没骗过我,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与他面对面的跪着,近的他都能看见多尔衮留在她玉颈上的痕迹。多铎这才清醒过来,赶忙看向多尔衮求助。多尔衮一把拉起雅尔檀,“只是朝中琐碎的事情,你又多想了不是?”雅尔檀看也不看他,还是缠着多铎追问:“是不是豪格出了什么事情?你们又把他怎么样了?”   “雅尔檀!”多尔衮硬生生地打断她的话,“要说的,我都跟你说了,你还问什么!”他忍不住的发了火,而她亦有些歇斯底里,“你就只会拿话搪塞我!若是真的没事,你为何不让我见他!”雅尔檀的眼泪忍不住地落了下来,这两年来,她的担心与日俱增,终于已经到了一个极致。   她太害怕了,怕小哥哥病弱的身躯不敌川蜀的艰难条件,怕他又一次的不告而别,怕他会遇上凶险……他们在扬州求医时,小哥哥的情况就已经很不乐观了。多尔衮知道她的泪不只是为豪格而流,心里嫉妒生恨,于是乎再也不愿顾及什么,冷冷的说道:“豪格违背皇恩,大胆逃狱,已经被御林军当场乱箭射死!”   她的腿一软,手从他的掌中滑落,整个人跌在地上,半晌无语,泪失了控,不住地流……   “雅尔檀,怎么不高兴?你上学时,有人欺负你?”   “……大哥哥,我是不是长的很奇怪?”   “没有!是谁敢这么说你?我去揍他!”   “多铎老是拽我的辫子……”   “别怕!有哥保护你!他以后要敢在这么对你,你就来找我!”   哥,以后谁再欺负我,我该上哪儿去找你?   雅尔檀已经全然没了形象,蜷伏地上痛声大哭,哭的多铎心慌不已,“雅尔檀……”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了,若是让雅尔檀知道豪格是死在他的府上,他真的是有口难辨。豪格真够狠的,他一死,这一盘险中求和的棋局就全散了。现在何止皇上会不甘心,而最令多铎担忧的人就是雅尔檀。   相较于多铎面上的慌乱,多尔衮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他看着那样悲恸的雅尔檀,态度依旧冷静:“你若敢轻举妄动,无论是圣药堂,还是大清沟那些人,通通都要给你陪葬。”话完,他转身即走,原披在他身上的白裘衣落在地上,正如它的主人一样被无情地抛在脑后。多铎看了眼远远躲在廊外的伊勒哈,她立即扔了伞就奔了过来。   “好好照顾福晋!”多铎交代了句,就急急地追进雨幕,他远远就瞧见扎哈里吃力的跟在多尔衮身边撑伞,“哥,你别淋雨,免得旧患发作!”他赶了上去,亲自接过扎哈里手里的伞为多尔衮挡雨。多尔衮冷不防的停了下来,多铎还没反应过来,他忽的夺过伞恨恨地砸在地上,溅起了雨花无数,“她天天想的都是他们兄弟两!现在就算我病死了,她都不会为我掉一滴泪!”   斗大的雨水砸在脸上,迷失了人的眼,多铎几乎都看不清楚多尔衮的表情,就只听得见他粗厚的喘息声,其中包含了多少恨与痛,多少的爱与无奈。若是雨水能洗刷一切的恩怨,让一切犹如天晴时一样的明朗,该有多好……   那一夜后,多尔衮真的病倒了。   第一日,他头昏脑热,整个屋里人影晃动,却惟独寻不着他想见的人。   第二日,他稍清醒了些,屋里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人,他痛恨每个推门进来却不是她的人。   第三日,他恢复了些体力,不愿被人伺候着喝药,更没打算自己动手,从清晨等到深夜,传话的人不知来回了多少趟,而她却始终不曾出现。   第四日,他指示太医去危言耸听,她不仅毫无担忧关切之意,据说当日终于肯照三餐进食。他怒不可赦,她听到自己病入膏肓,居然还敢胃口大开!   第五日,他抱病踹开了她的房门,一夜风流后,她亦病倒了。他那个得意啊,两个人一起养病,就算她不心疼自己,也该深有体会自己的病痛。   第六日,他终于认识到,害她生病就只会让自己心疼郁闷而已。她不仅不肯吃药,连高烧昏迷时口中唤的名字也是让他暴跳如雷的人。   多尔衮在屋里发火时,雅尔檀正在做她的梦,梦里的扬州依旧很美,她和小哥哥去大明寺上香,孟磊说那香火很旺,她想去为小哥哥祈福。他们去的时候,正是寺里琼花盛开的季节,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特别的花,白如珍珠,微风吹拂之下,轻轻摇曳,宛如一只只的蝴蝶留恋于绿枝上。   清馨的香味随风蔓延,令人为之神往。她抚上那据说有百年历史的老树,从指尖到心里,忽莫名的有些激动,刹那间她甚至喘不过气来,脸色瞬间如花一般苍白,直到有人将她扶住,她才觉察到自己正往地上跌,“雅尔檀,你怎么了?哪不舒服?”   她凝望着那双似水温柔的黑眸,心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哥,我好像在哪见过这棵树……”   察觉到她不安的情绪,男人微微一笑,“扬州城琼花多见,只是这一株早开了而已,也许是咱们在别处见过,你觉得眼熟罢了。”   他们正说话时,孟磊带了个和尚过来,“少主,这是寺里的住持。”不知是不是她敏感,她总觉得那和尚一见到他们时,态度忽多了几分莫名的恭敬,尤其是对她身边的男人。和尚一上来,就对她说了一句汉语,她听不懂。   孟磊与她解释,“万发缘生,皆系缘分,他希望你能珍惜今生的姻缘……”   姻缘?她不是没珍惜,可结果呢?多少人的性命白白的葬送在她的这段姻缘里?   翌年 豪格的忌日,雅尔檀派人去请多铎与他的汉人福晋过府,说是赏花,可三月初春,哪有什么繁花盛开的景象?可多铎还是来了,毕竟这是一年来雅尔檀第一次主动开口的要求。   与此同时,多尔衮正在山西平定叛乱,尽管京中早有摄政王和福晋失和的传闻,尽管王府现在管事的是侧福晋,但真正掌权的人却还是雅尔檀。   正是这个无人敢质疑的权威,给了她多少自由,让她查清了她早该知道的一切。   刘三秀是多铎从江南带回来的女人,一个风流犹存的寡妇,三年抱两,可谓是受尽豫亲王的万千宠爱。雅尔檀与她面对面的坐着,一个笑如春风,一个愧不抬首。扎哈里被叫到跟前,一句一句地当着多铎的面,把雅尔檀的话一字不漏的翻译成汉话,说给刘三秀听。   “当初,你卖身葬夫,是谁以银相赠解你危难?”   刘三秀答不上来。   “如果当初我不曾出手相助,让你被恶霸买去糟蹋,你还会有现在的富贵荣华吗?”   刘三秀的头埋的更低。   “一封信,圣药堂上下数条性命,出卖我,出卖所有无辜的人,这就是你对我的回报吗?”   刘三秀从椅子上滑落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泣不成声。多铎一直默默的坐着,没有半点意思帮他的宠妾说话。   雅尔檀无视刘三秀的求饶,慢慢朝门边走去。门开了,灿烂的阳光泄进阴暗的屋里。   她回眸一笑,“多铎,陪我去个地方好吗?”多铎默默的站起身来,他知道多尔衮虽给了她莫大的权利却仍不放她出府,他知道她的提议并非善意,但他还是没有片刻的犹豫。   六十七(下)   马车一直驶向郊外很偏僻的地方,多铎扶着她下了车,随侍的人早已是面如土灰,却惟独他们两人站在令人望风而逃的痘症所前还是那样的心平气和。这几年天花病肆行,痘症所里隔离都是病重无救的天花病人,从来都只见有人进而不见有人出。   雅尔檀看着那紧闭的门,嘴角含笑,“多铎,你知道吗?得这个病真的很可怕,全身都会慢慢的溃烂,死的也会很难看。我想来想去,大概就只有得了这个病,你们才会放过我。我昨天又梦见哥哥他们了,他们说那里好冷,总想有个人去陪他们说说话,解解闷……”   多铎拉住她的手,“雅尔檀,他们的死不关我哥的事情,你知道我哥这一年又苍老了多少吗?你何苦要折磨自己又折磨他?他的风疾越来越严重,出征陕西他本来可以不用去,可他还是去了,你想逼他逼到什么程度?”   她置若枉然,脱开他的牵制,一步一步地往那紧闭的大门而去。扎哈里立即带人围了上来,“福晋,这里危险……”雅尔檀步步向前,没有丝毫的退意。直到多铎冲到了她面前,“雅尔檀!”   她的眼神空洞而无神,木然的站着,安静的仿佛一缕幽魂。多铎两手用力地按在她的肩上,“我知道你一直想给豪格报仇,你伤不了我哥,也不能拿圣药堂和草原上的人冒险,你就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我们。以本伤人,你这样做,不止我哥会伤心,还有我……”   多铎一手忽的抚上她的脸,那柔情似水的眼神让扎哈里有些心惊肉跳。众目睽睽之下,他毫无禁忌地低下了头,在那从年少时就梦寐以求的唇上落下了深深的一吻。扎哈里掩嘴惊呼,随侍纷纷闭目转头,多铎越吻越深,手臂越搂越紧,几乎是要将她按进胸膛里。   他吻过那么多女人,而这一次是他最认真的一次,也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这是告白,也是告别。   雅尔檀像个木头人一样,任他攻城掠地,毫无反应。他还是那么的投入,两人几乎要窒息了,他还舍不得放开她的唇,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机会,他放不开,他甚至就想这么的死去……   交颈相拥时,两人的喘息几乎是一样的沉重。   “雅尔檀,你知道吗,吻你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哥这一辈背负的东西太多了,有时他做了一些决定,也许有负于别人,也伤了你的心,但他对你的情绝对是真心的,无论他在哪,你都是他牵挂的人……”多铎贴着她的耳轻声道:“额默从小就对他期望很高,他读书习字的时间远多于我们玩耍的时间,但在盛京时他每日风雨不改,一早起来都会溜出宫外找你,为的就只是要帮你梳头……”   她不想听这些刻意被她忘却的过去,但一切的挣扎对多铎而言,都是无用的,他要把想说的话一次性说完:“他从小就比我和阿济格都懂事,从不会忤逆额默的意思,却为了维护你一次次地反抗额默,你知道他夹在中间有多为难吗?你失了孩子,最痛苦的人就是他,你失踪的那两年,他几乎都是用命去拼江山,战场上谁不怕他,又有谁像他那样不怕死地冲锋陷阵?”   多铎慢慢的松开她,“如果再失去你,我没办法想象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扶起她的下巴,“雅尔檀,你看着我,”四目相交时,他笑的很温柔,“豪格的死,我一直很内疚,该偿命的人不是我哥也不该是你。答应我,以后对我哥好一点。少年夫妻老来伴,真的很不容易。如今再回头看看,当初我们那几个,还有谁还能像我哥和你一样相伴到今天?”   话完,他将她打横抱起,又送回到马车上,“回去吧,我答应你,会给你个交代的。”   车帘放下后,她的眼前一暗,泪打湿了脸,她才知道自己并不是无动于衷。马车一动,她就后悔了,“多铎!”她冲了出去,却已经来不及了,多铎倒在血泊中,他没有选择拖沓的死法,一刀下去,干干脆脆,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顺治六年三月,辅政和硕德豫亲王多铎薨,摄政王多尔衮师次居庸,还京临丧。   宫里盛传多铎是得了天花暴毙的,这病令的人人自危,宫里凡是与多铎曾接触过的人都被隔离在深宫之外,唯独只一人尚是进出自由。哲哲再见雅尔檀时,都还没来得及怀疑多尔衮怎么会放她进宫,就先被她脸上的淤青吓坏了,“怎么受伤了?谁敢打你?”   雅尔檀低着头不吭声,答案已经不言而喻。“是多尔衮打的?”哲哲将她揽进了怀里,柔声劝道:“你怎么惹他生气了?姑姑去帮你说情……”雅尔檀面无表情,沙哑着声音请求道:“姑姑,我想跟你住一段日子,好吗?”哲哲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你等他气消了再回去。”   在哲哲看不见的方向,雅尔檀的嘴角浮现了一抹诡异的笑。   数日后,皇太后忽然身体抱恙,太医束手无策。深宫传言,皇太后是见到了关雎宫宸妃的幽魂,被她的索命咒吓出病的。大玉儿是个聪明人,稍一盘算就知晓了其中的名堂,她赶到哲哲的宫里,正巧遇到端着汤药的雅尔檀。   “雅尔檀!”大玉儿伸手去拿她手里的托盘,雅尔檀却没半点意思松手,“你疯了!她可是我们的姑姑!”雅尔檀两眼无神,冷冷道:“当初她在么么的汤药里下毒,你为什么不拦她?”大玉儿一愣,任由那一碗毒药从她面前端走。   雅尔檀与她擦身而过时,顿了下,“一切皆有因有果,既然那日你把真相告诉了我,就该料到我会有这么一步。”大玉儿急的拉住她:“我告诉你,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怪罪多尔衮!”   “玉儿,你真的很在乎他……”大玉儿心虚的松开了手,雅尔檀抿唇一笑,“以后有你照顾他,我也就放心了。”   大玉儿眼睁睁的看着她走进去,脚上像是套了千斤重的鞋子,整个人就僵在原地无法动弹。那种感觉就像当年她无法阻止姑姑对病重的托娅下毒一样,满怀挣扎却又无力抗拒……   同年四月,皇太后(即太宗中宫皇后博尔济吉特氏)逝。   多尔衮恨雅尔檀,她逼死了多铎,就如同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斩断了他的左右臂,压根没有在乎他的感受。可同时,他又发疯的想她,他不后悔自己盛怒下的那一巴掌,却又会情不自禁地心疼她的伤势。他每天差人进宫打听她的消息,却又犹豫着不想知道。为了她,他内心矛盾的都快发了疯。   哲哲病殁后,宫里处处皆是白色,只有她穿着一身红,不合规矩,还特别招眼,明显的就是在惹祸上身。他越过拱桥,便瞧见了坐在假山边的她。他无数次说服自己不去想她,可只看了她一眼,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渴望见到她。   她木然的坐着,如同一座雕塑似的,微微低垂着脸,整个人安静的仿佛不像存在。多尔衮走过去,就站在她的面前,两人默默相对了许久,多尔衮看她那憔悴的神色,心中再大的怨气都不得而终。他忽然背身单膝跪了下来,向后招了招手,“回家吧。”   雅尔檀看着那宽厚的背,眨了眨眼,顺服地贴了上去。多尔衮背起她,慢慢地走在柳荫树下。   “还记得吗,我说过会背你一辈子的。”   “……”   “这些日子,吃的不好吗?怎么轻了这么多?”   “……”   “想我吗?”   “……”   “脸上的伤还疼吗?”   “……”   “好好的,怎么又哭了?是我不好,不该打你……”   她伏在他的肩上抽泣着。哥哥的死,多铎的死,一前一后,让她进退两难。她知道他有多在乎自己的兄弟,她多希望他能狠下心杀了自己,而不是这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御花池的对面,十三岁的福临密切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眼中掠过一丝精光。他已经不那么畏惧那个高大的男人,他既然已经清楚敌人的罩门死穴在哪,现在也终于可以为了明年能顺利亲政而放手一搏。   入秋,多尔衮患病,本没有那么严重,却因为太医不慎用错了药,使得病情加剧。皇上闻言,在多尔衮未来得及审讯太医之前,就已经将太医斩立决。在一干人等被皇上处决之后,摄政王又突然有令,近来地方上的叛党潜入京城,恐危及皇上性命,特命座下两白旗兵入宫保护皇太后和皇上。表面上看一切都是合情合理,但不知不觉京中气氛赫然紧张了起来。   可就在这个令人屏气凝神的节骨眼上,多尔衮忽然决意离京。为了调治疾病,也为了改善心情,十一月中旬他率领诸王贝勒及大批八旗官兵到塞外打猎行乐。   兴京的四贝勒府旧址   白雪皑皑,人迹罕至,园子里只几株梅花开的夺艳。   伊勒哈撑着伞站在廊下,想过去,却又不敢过去。   雅尔檀坐在假山阶下的石头上,仰着头目不转睛的望着那凉亭。   雪花飘进眼里,融在了热泪中,模糊了视线……   时光流转,园子里鸟语花香,耳边是男儿的朗朗读书声,   恍惚间,男孩凭栏望来,言笑晏晏,向她伸出了手,   “上来吧,那太阳大。”   “哥—”泪落,她伸出的手扑了个空。   “福晋!”伊勒哈惊呼着,小跑过来。   雅尔檀失足摔在阶上,积雪透心凉,她伏地抱雪痛哭不已。   “哥,哥—”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无奈生死殊途,空唤始无应……   园中一行人驻足,多尔衮迎风独立,暗眸无光。他抱病出塞,为的只是想满足她重游故地的心愿,但看来她还是忘不掉那个人……   夜很深了,谁都没有心思入睡。多尔衮心里有气,今晚也不愿再缠着她,两人背对背的,醒着却都只剩下沉默。   被子动了动,有人拉了他一下,他转过身冷眼睇来,却没料到她竟主动钻进了自己的怀里。雅尔檀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胸前,呢喃了一句,“我冷。”   多尔衮虽还有些不解气,但渐渐的喜悦战胜了一切。这些日子,她虽不再抗拒他,却还是头一回这么主动。多尔衮紧紧地抱着她,天寒地冻,唯此处最暖。   “多尔衮,还记得姑父要送我回科尔沁时,你说过的话吗?”   多尔衮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他已经记不清当时都说了什么,只记得她走之前的那天晚上,他们也是这样相拥而眠,只是那时他们男未婚女未嫁,为了掩人耳目他还需要偷偷摸摸的半夜溜进她的闺房。   他隐约记得,当时好像都是她在说话。   “我不在这,不许你跟别的格格说话!”   “好。”   “也不许她们跟你说话!”   “可嘴巴长在人家身上,我有什么办法?”   “不许就不许,你像阿济格那么凶巴巴地瞪着她们看,不就……不行,也不许你看她们!”   “……那我闭着眼睛走路好了。”   “呜啊—你跟我一道去科尔沁不行吗?”   “声音小点,别给你么么听到了!”   “……”   他想起最后一个零散的片段,忽笑了起来,学起当时两人安静下来的动作,吻上了她的唇。他还是喜欢她小时候的霸道无理的样子,他可爱的小醋桶……   雅尔檀知道他一定也记得不了,但她却没有忘记,在两人睡眼惺忪时说的愿望。她说她想做他的福晋,而他悄悄地告诉自己,他以后想像努尔哈赤一样,做一个有为的君王。   他年少有志,这么多年一直苦心经营才有了如今的功成名就,只可惜她一直都不是个贤内助,诚如当年大妃阿巴亥所言,她真的是配不上多尔衮,这段姻缘一开始就是她的执念,既是她犯下的错,也不该为他所累。   福临与他的战争,她不该插手,也不能被人利用来当挡箭牌去阻拦他的梦想。她虽恨过他,却还是……   “多尔衮—”他从她的胸前抬起头,双眸炙热如火,她想说的话被他淹没在唇舌里,以至于她还来不及告诉他,她有多么的爱他。   《清世祖实录》记载,“顺治六年十二月,摄政王多尔衮元妃薨,令两白旗牛录章京以上官员及官员妻皆衣缟素;六旗牛录章京以上官员皆去缨”。   一人伏棺而泣,他有多爱她,就有多恨她,恨她的绝决,她怎么这么狠心?在他怀里服毒自尽?她可知道她七窍流血的样子有多么的恐怖,她可知道他痛不欲生之苦……   仙雾缭绕,恍如隔世。   一人禅坐,手紧紧的捏住佛珠,双眉紧锁,额上已经渗出了汗。忽然,他一手按在胸口,似乎感受到了意境里那个男人的悲恸,双唇不住地发颤。   章嘉国师手一挥,打消了萦绕在他四周的怨念。男人气色渐渐缓和,他慢慢的睁开了眼,眸中一片清冷。   “四阿哥,一切皆有因有果,前世因,后世果。若能悟出其中道理,王得大自在矣。”   男人的嘴角慢慢的上扬,这一世,江山与她,他绝不再放手。   康熙五十七年,四贝勒府喜得贵子。满月宴客时,四福晋那拉氏不胜酒力,早早的退了席。屏退了下人,她一步浅一步地在廊下晃着,时而笑不由衷,时而欲哭无泪。已经十余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没想到还是会触景伤情。   她看到福宜,看到每一个小孩,就会想起自己那个可怜的弘晖,这个世上似乎只有她还记得他,每个人为了顾及自己,都对他避而不谈,而他也就这么渐渐地被世人淡忘了。 她多怀念那个可爱的声音,她多怀念他噘着嘴撒娇的样子……   额娘,你看这是弘晖写的字。   额娘,弘晖是不是写的不好?   那为什么阿玛不喜欢?他说我还可以写的更好……   她想起刚才胤禛抱着福宜的情景,她的心里就更不是个滋味,他可曾那般和眉善目的对待过她可怜的弘晖?脚一滑,她任命地向阶下摔去。   “怎么这么不小心!服侍你的那些人呢!”她意外地落进了那个熟悉的怀里,廊上的灯笼晕着光,在她模糊的眼里,只一片暖色。   她动也不动,任泪肆意而下。他也不再问了,静静地抚着她的背,无声的安慰。   她轻轻地推开他,却被他牢牢地握住了手。他的表情忽有种说不上来的陌生,那样炙热的眼神,似他,又不似他。   他贴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唤了一声,“小醋桶。”她恍恍惚惚的被他吻着,对他从未有过的称呼有种莫名的熟悉,和一种说不上来的痛。   关于那些逝去的爱   麦拉斯第一次见到皇太极时,彼此都还只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他习惯一身黑,成天懒的洗。皇太极偏爱白衣,举手投足间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惯的少爷命。   “你就是草原上的黑狼?”这是皇太极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往往这样问的他的人,通常只有一个下场,就是不自量力跑来找死的。麦拉斯从树上眜了他一眼,视线落在那高高举起的酒壶,心里有些错愕。   伸手不打笑脸人,麦拉斯杀气不由地敛了几分,但仍懒得理他,自顾自地看着自己心有所属的方向。空中一阵风袭来,他侧身避开。再转眼皇太极已经一跃上树,没脸没皮地坐到了他的一旁,把酒壶塞一开,醇香弥漫在四周,好酒真是勾魂。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那酒壶,仰脖就是一大口,直到美酒下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会对一个莫名其妙示好的陌生人没有设防。“你一个人打家劫舍一定很辛苦吧?”皇太极没在意他的片刻失神,拿回酒壶自己也大口的喝起来,有意无意地向他证明这酒绝对没毒。   麦拉斯独来独往惯了,并不喜欢他这样没来由的套近乎,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下来,大步地往树林深处而去。皇太极嘻嘻哈哈地跟在他的左右,“狼兄,不介意的话,咱们一起打天下吧?”他脚步更快,皇太极亦不落后,紧紧地缠在一侧并肩而行,嘴里唠叨不停,“一个人多没意思?我们狼兄虎弟,有个什么事情还可以商量商量……”   空中划过一道寒光,皇太极面不改色地推开只在脑门上的利剑,笑中忽然多了几分狡黠,与他讨价还价起来:“如果我能达成你的心愿,你就让我做你的兄弟,我们一起驰骋草原,如何?”   他冷冷一笑,收回剑,转身即走。心愿,对一个孤儿而言,只是奢求。在他自生自灭的十几年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奢求的残忍。   但,他没想到,只花了几天功夫,皇太极居然就做了一件他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他每天坐在树上,从日落到黄昏只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直到炊烟袅袅,那抹倩影从草原上没去后,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他不惊讶皇太极怎么会猜到他心有所属,他只是意外这样一个人藏在自己身后这么久,直至他主动露面为止,自己居然从未发现过他的存在。   究竟是自己过于投入眼前的美好,还是这个陌生人太过深不可测?一切不得而知。   而他已经来不及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木屋里那个被绑在床上的少女正含羞带愤地瞪着他。他从未想过自己与心目中的女神再见时会是这样的一个情形,这几年他都只是在阴暗处偷看她而已。他知道她喜欢纵马徜徉,他知道她喜欢随风舞动,他知道她喜欢洁白的花,他知道她笑起来很美,他却不知道她的声音连骂人都是这么的动听。   “混蛋!快松开我!你们敢碰我一下,舅舅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她的樱唇一张一合,他像是中了她的降头,傻乎乎地解开她手脚的绳索,甚至还情不自禁地心疼起她腕上挣扎而出的红肿。她安静了下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在视线相交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像是陷入了沼泽,没有退路的沉沦。   他慢慢地拿下她脚上的绳套,动作轻柔,生怕伤到她。可她一重获了自由,冷不防地就踹上他的小腹,他本来可以躲,可他没有,还如她所愿的没有追出去。他听见自己的马发出了嘶叫声,他慢条斯理地走到门边,就只看的到她飞奔而去的背影。皇太极缓缓的现身,“我可是做到了,你就这么放她走了?那姑娘美是美,就是脾气不好,我带她来时也被踹的差点人仰马翻……”   他出其不意地挥了一拳过去,皇太极没躲,硬生生的挨了他拳头,白皙的面上立即红了起来。唇角渗出了血丝,他却仍不改笑意,“你是第一个敢打我的人,这一拳我就当是你允诺了,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异姓兄弟,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如既往的沉默。   风水轮流转,当他想到这句千古流传的道理时,他与皇太极正被人五花大绑,好不狼狈地押跪在她的面前。与他们年纪相仿的贵族少年一改之前不可一世的嚣张,像条狗一样地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托娅,你看是不是他们这两个贱奴?敢绑架你的人,我一个都饶不掉!”   他看见了她眼里的厌恶,却欣喜不是对自己,而是对那个蓄意讨好她的林丹汗。他知道她有多善良,她连只受伤的小鸟都会去救,这样的女人又怎么会喜欢那个位高权重的暴君呢?就是因为了解她的侠义心肠,他劫富济贫时总是会留下一些记号,为的只是让人把他的事迹传到她的耳边。   穷人盼望黑狼的拯救,而黑狼唯一的奢求就是能在她的耳边或是心上多停留片刻。   “你要说话就说话,勾勾搭搭的成何体统!”她柳眉一蹙,林丹汗就讪讪地垂下手,“托娅,你还在生我的气?孟和和我妹妹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情,你别听他瞎说……”“我自己有眼睛有耳朵,用的着你在一旁啰嗦吗?”他们虽是小声交谈,却还是被身边的莽古斯听的一清二楚。   “托娅,不可对可汗无理。大汗一听说你被人掳走,可是马不停蹄就赶了过来。”莽古斯虽百般宠爱这个侄女,却还是有几分顾及林丹汗的势力。她挑眉看了眼林丹汗,那似嗔似怨的神情娇俏极了,明显是在看林丹汗的态度。林丹汗忙说,“贝勒客气了,我与托娅青梅竹马,她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唇,迎上莽古斯警告的眼神,又收回了想要驳斥的话。林丹汗言归正传,指着他们说道:“托娅,你看是不是他们?”她的视线越过他,落在后面的皇太极身上,眼神忽有了细微的变化,“不是。”她答的淡然,林丹汗有些错愕,“你可看清楚了?我搜遍了整个大清沟,可就只找到这两个人。”   “不是就不是!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她分贝稍抬高一些,林丹汗就马上妥协了,“你说的话,我怎么会不信。你看这些年,你说什么我不都是放在了心上?”她眜了他一眼,“我说什么你都听?”林丹汗点头如捣蒜,也许只有在真爱面前,这个喝叱草原的人物才会有这样卑微的一面。   “那你立即带着你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军队离开科尔沁。”林丹汗一听,就犹豫了,“我好不容易得空来一趟,想多陪陪你……”她的表情渐渐的露出了不耐,林丹汗又立即转移了话题,压低了音量说道:“托娅,孟和都已经娶亲了,你们的婚约也作罢了,你什么时候才肯嫁给我?”   她又朝他们方向看来,他眼角余光一扫,皇太极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林丹汗见她迟迟不答话,有些着急地握上她的手,“托娅—”皇太极的膝盖微微有些动静,他似乎想站起来。   “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她从林丹汗的掌下抽出自己的手,扬唇一笑,眼波流转,明媚动人。林丹汗心满意足的带兵走了,而他们也顺利地被托娅保了下来。莽古斯见他们两身强力壮,就收了他们当小卒。   夜深人静之时,他和皇太极睡在一个简陋的毡帐。他闭上眼,脑中浮现出她的笑容,依旧跟小时候自己快饿死时所见到小女孩一样甜美,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身侧的皇太极翻来覆去的总是不安分,现在麦拉斯对他已经没有起初的那份排斥,毕竟林丹汗围捕自己时,皇太极并没有丢下他一个人落跑。   “喂!”皇太极翻身坐了起来,在他背后喊了一声。   “……”   “我不习惯跟男人睡。”   麦拉斯很想说,我也是,但他更习惯沉默。   “我去找个姑娘陪我,你要一起吗?”   才来了两天,麦拉斯已经领教了皇太极勾人的魅力,这个浪荡子简直是老少通吃。他没多想,也无意参与。   帐帘掀了又合,毡帐里又只剩下他一人。他想着此时她就睡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心里莫名的特别踏实,“托娅—”他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多希望她能听的见。   前世今生   是夜,灯下。   美酒佳肴,两人对桌静坐。   雅尔檀白衣素裹,脸上抹了少许胭脂,看起来精神多了。   她挽着微笑,多尔衮的眼里却不见半丝笑意。   她亲自斟酒,两杯置于中间。   他只静静的看着她,伊勒哈已经偷偷告知自己一切。   意外的是,她竟然如此坦然,“其中一杯有毒,你先选。”   他心中有数,却还是露出了少许错愕的神情。   她淡淡然,似乎昨日的承欢只是他一个人的春梦。   他伸出了手,随意拿了一杯,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她随即去拿另一杯,他一把夺了过去。   一转眼,两只杯皆空。   无论是酒,还是毒,都一滴不剩。   帐外的随扈站立不安,已经悄悄遣人去请大夫。   她的眼神黯淡,他却笑的自在,人到死时情最真。   他伸出了手,提出了最后的要求,“过来让我抱抱。”   她顺从的坐过去,他一脸满足,身边都是她的气息。   “也许我死了,你才能把我放在心上。”   他怅然,对那个始终让她无法忘怀的故人还是满怀嫉妒。   她静静的听着,没有辩驳。   他俯下头想一亲芳泽……   白裘衣,一滴,两滴,鲜红的晃了眼。   真正的毒,不在杯里,也不在酒里,   而早已在她身体里像花一样绽放了……   七窍流血,她没有给自己留下生还的路。   甚至也没有留下一句给他的话。   这是她报复他最残忍的方式。   在他的怀里死去,   是她最大的施恩,   却也是他这辈子无法磨灭的痛。   早知如此,他宁可她像当初那样坠河,   至少他还可以像以前一样,   还有一个终会再见的盼头。   周遭都是哭声,   他的世界却是安静的,   眼里只有躺在棺木里的她。   指腹一遍遍地滑过那冰冷的肌肤,   逗留在那鲜红的唇上,   染了一指的胭脂。   他恨她,只能恨,   一个人,如何去爱?   她有负于他,有负于多铎的牺牲,   这样不知感念的女人,远不值得让他落下一滴男儿泪。   他以为他可以很坚强,可在亲手合棺的那一刹那,   他的手不住的颤抖,怎么也使不上力,   眼前一片模糊,   “哐当”一声,棺木落地,   周遭一片惊呼,“王爷!”   他没有去送她最后一程,   对他而言,那已经不堪重负。   第二个月,他娶了雨凌。   这是她之前交代的事情,   雨凌母子需要一个庇护所。   他给了雨凌一个名分,   却不愿见她,何止是她,连大玉儿他都不避而不见。   任何一个像她的女人,   都是祸水。   阿济格很高兴,他的身边再没人会帮皇太极的血脉说话,   谁都在看他多尔衮何时何日凳上帝位。   可谁也不知道,站的越高,就越寂寞。   他想起当年皇太极痛失托娅的一蹶不振,   就只有四个字,感同身受。   他们都不是懦夫,表面上看伤口已愈合的波澜不惊,   但一旦触及,就会引发无可救药的溃疡。   四月的京城,处处可见妖娆的桃花,   偌大的摄政王府却像是一个无形的盒子,   装载着关于她的点点滴滴。   一日醒来,他竟脱口而出:   “扎哈里,福晋的生辰……”   他在扎哈里的脸上看到了惶恐,   也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渐渐狰狞的神情。   月末,他像个逃兵一样的离开了这充斥她回忆的地方。   他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想让她知道,没有她,他一样可以过的有滋有味。   他亲自前往连山迎娶朝鲜公主,是日成婚。   洞房花烛夜,他看着那个在身下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忽然没有半点兴致。   酒一杯一杯的灌醉自己,   他的梦中都是她嫁给自己时那娇羞甜美的样子。   他们成亲后,父汗开始放手让他参与朝政,   一忙完手头的事务,他便归心似箭。   他知道她一定会在门外迎接自己,   他喜欢看到她雀跃的样子,   那让他清楚的明白,自己有多么被重视被需要。   往往,他刚跳下马,脚还没站稳,   她就恶狼扑羊一般地朝他身上跳来,   让他抱着她打转,两人笑着,幸福着,   羡煞旁人。   阿济格和多铎常常对此大翻白眼,   多铎更是会趁机奚落她,   “雅尔檀,你克制点!别把我哥累坏了!”   她扬起小脸,故意瞪着眼问他:   “你累吗?”   “不累,一点都不累。”他乐呵呵的抱着她亲了又亲,   “就算咱们将来老了,只要你还能折腾,我一定舍命奉陪。”   没想到,人未老,情已绝,   没想到,人未老,已是人鬼殊途。   没想到,人未老,已尝尽孤寒之苦。   江山无限美好,却无人能与他分享,   那一席至高无上的宝座,   对他而言,已毫无意义。   又是一年末,   她的忌日,   也成他的忌日。   是巧合,   也是他的选择。   一个人的日子,   才知天大地大无处可归之寂寥。   魂游世外,上天入地,只为寻她而去。   大清百年之后,新帝继位,   一切物是人非,   重新来过。   “墙好爬吗?”   他从案上微微抬起头,皇阿玛正在问费扬古之女的话。   “不好爬。”她答的委屈,诚实的有些可爱。   书房里,不只是他,还有几个阿哥也相继走神,   或是抬首,或是侧耳,比起皇阿玛考的功课,   这些书外之小事自然是有趣多了。   “不好爬还去爬?”他看出皇阿玛是故意凶她,   知道皇阿玛还是颇为在意这个费扬古家的女儿,他不由地对她多了几分关注。   她诚惶诚恐,有些不知所措。   皇阿玛看她紧张的答不上话,叹了口气道:   “以后注意点,都是姑娘家,做什么不好,去爬墙?”   她终于听出皇阿玛没有要罚她的意思,   重重地点头笑道:“恩!再也不爬了。回皇上的话,女婢爬了墙才知道门有多好走。”   他的笔一抖,纸上落下了一滴墨,   皇阿玛笑的开怀,   而他将笑意藏在了心里。   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有很多种反应。   有时会偷偷打量他,有时见到他会莫名的脸红,   甚至看见他和太子争女人时会伤心落泪,   在他发现她喜欢自己时,   他忽然有种洋洋得意的感觉。   那感觉,比皇阿玛夸奖他还令人振奋。   他有时想起她娇羞的模样,还会情不自禁的笑出声。   随侍太监苏培盛常常纳闷,为何他看见一个树丛都会笑。   谁也不知道,他曾在那偷偷地吻了她,   而她是第一个敢咬他舌头的女人。   六妹要嫁人了,她却开始躲着他。   他知道一定是自己之前与太子争夺汉妾的事令她误会了,   但他不以为意,她毕竟是喜欢自己的。   他生来就自信,自信的没有想到,她还会去喜欢别人。   他气她总是以礼相隔,   他气她居然敢无视他的存在,   他气她居然敢当着他的面与张廷玉的弟弟有说有笑,   他气她与自己请安时,一板一眼,惜字如金。   他气她与别人说话时,眉开眼笑,活泼动人。   他气的夜不能寐,她既然想要老死不相往来,   好!他就成全她,男人终会比女人更绝情!   没几日,皇阿玛宴请群臣,   他看着她与张廷坚当众眉目传情,   原本刻意冷落她的潇洒顿时化为乌有。   他撕碎了张廷坚给她的情信,   她哭了,他慌了,   第一次,他会心疼女人的眼泪,   可两个人的关系却自此陷入了无法挽回的僵局。   皇阿玛对他们的事情一清二楚,   忽做起了月老,有意无意地暗中撮合他们。   但他没有珍惜那次机会,他不知道自己会吃醋,   更不知道自己会口不择言,甚至还打了她。   第一次,他会打女人,   第一次,他会后悔的不能自己,   第一次,他会反反复复的想一个人,   第一次,他会跟一个女人低头认错,   第一次,他会对一个女人说,他爱她,   第一次,他想与一个女人分享他的一切。   皇阿玛的赐婚,成全了他的心愿,她成了他的妻。   若干年后,他才知道,今生的姻缘延续了前世的遗憾,   章嘉国师一句“琼花本是扬州物”的续命说,   让他不得不又一次地在江山与她之间面临选择。   他不是迷信,只是相信归隐之选择能让他们的爱更自由,   更重要的是能让她避开宫中隐藏的无数忧患。   扬州与皇宫,何处更逍遥,何处更养人,   答案自在人心。   前世的错,庆幸的是今生不会重蹈覆辙。   世世都会留有遗憾,但不变的爱,终会弥补伤痛。   扬州瘦西湖畔,神仙眷侣,粉嫩小娃,   一家三口,简单而幸福。   洛格   公元1618年   叶落满地,转眼已入秋。每逢变天渐凉,高娃总是百般借口不愿让洛格出门。洛格素来懂事,也不想母亲为自己牵肠挂肚,便顺其意留在家里看书。也许是习惯,每到平日里下课的时候,他总是会看向窗外,四周安静的氛围让他不由地怀念起和大伙在宫中疯玩的日子。   唇微扬,他想笑,可似乎又想起什么,眼里的神采慢慢地淡去。那日捉迷藏,他敏感地察觉到雅尔檀和多尔衮之间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她第一次对自己有所保留。他不喜欢那样的感觉,他更不喜欢她对多尔衮展颜欢笑。   原来,嫉妒是这样的滋味……   “小哥哥~”人未到,声先到。在那一瞬间,洛格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想让人把门关上。他没料到雅尔檀会这么早就回来了,他那慌乱的心情都表现在了脸上,有些局促。好在雅尔檀一门心思只顾着扑进了他的怀里,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哥哥,你想我吗?我今天早早就把字写好了,然后先生就让我回来了!”雅尔檀扬起小脸,笑嘻嘻地似乎要讨赏,那抹灿烂的笑像是阳光一样,霎那间驱散了洛格心中的阴霾。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唇似是不经意地擦过她滑嫩的脸,双臂一楼,顺势将她抱上了炕,“我当然想你。”   雅尔檀一乐,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的外衣脱了,钻进暖暖的毛毯下,依偎着洛格撒娇,“哥哥,今天外面可冷了,还是你这里最暖和。”洛格笑着将她揽在胸前,用毛毯紧紧地包裹着两人。两小无猜,他们这样的亲密,旁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就连高娃偶尔看见也不会说什么,在她看来,只要这个体弱多病儿子开心,什么都无所谓。   暖意席卷而来,雅尔檀忍不住地打起了哈气,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洛格的怀里,呢喃地说:“哥,么么说不能打扰你学习,我睡觉不吵你哦。”洛格扬笑点头,“好。”忽然,他想到了什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小脸,硬是把她吵醒了。“哥……”雅尔檀睡眼惺忪,噘起了小嘴,不满都写在了脸上。   洛格难得认真,“雅尔檀,哥跟你说一个事。”雅尔檀敷衍地点点头,想他赶快说完,自己好睡觉。洛格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你要答应哥哥,以后不可以到处乱睡。”雅尔檀人小随性,往往在外面玩累了,就爱找地方打盹。以前好几次豪格都是一路背着她回家。自从发现雅尔檀开始信任多尔衮后,洛格不由地多了个心眼。   宫里毕竟是多尔衮的地盘,他不想小人之心,但以防万一总是对的。雅尔檀不解地皱起了眉头,她想不通其中的道理,想来想去以为是自己老睡在豪格的背上,惹他们兄弟不高兴,遂难过地垂下了头,闷闷道,“哦。”洛格发现了,却不想解释,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私心,只是抱着她哄着说:“雅尔檀,哥哥是为了你好,你听我的话就没错。”   雅尔檀听了这话,心里舒坦多了,她向来也最听洛格的话,在他怀里蹭了蹭,“哥,我听你的,我以后再困都忍着。”洛格低眸微笑,视线落在散落在不远处那几本圣贤书上,他才发现自己并非是圣人,他希望自己对她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那天之后,多尔衮还没受到什么影响,反倒是豪格开始常常在他面前抱怨起来,“洛格,你说说雅尔檀究竟是怎么了?今天我看她累想背她,她还跟我闹别扭!这妞是吃错药了吗?”他一脸讶异,心里却早已笑不自禁,这妞儿啊……   旧情悠悠一梦,转眼已过二十余载。他从昏迷中清醒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交代孟克尔:“去找她,皇阿玛出事了,她必然也知道真相了,多尔衮杀了吴伢子,她情何以堪……咳,快去找她!”孟克尔被他吓坏了,连夜快马加鞭直奔盛京。   他的一颗心紧紧地揪着,他害怕她会崩溃,他知道她那颗赤子之心有多脆弱,他担心的夜不能寐。一日复一日,他不知等了多久,他的听力变的极为敏感,他能察觉到屋外的一举一动,每每有人经过门前,他都会迫不及待地从床上坐起身来,他渴望她的消息,却又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皇阿玛为了托娅,苦苦煎熬,如今总算是解脱了。若是她出了什么事,他这残破的身躯一拖再拖还有什么意义?门外凌乱的脚步声忽然停了,门迟迟没开,他能听出其中一人必是孟克尔,他没有多想,他一心恐怕是孟克尔不敢告诉自己什么,他再也坐不住,撑着一口气快步走了过去,亲自打开了门。   秋雨连绵,随风迎面扑来,迷失了他的眼。时光纷飞,她就那样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他这时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诗中的境界。   两人相聚不足半月,孟克尔派出去的探子终于在扬州寻到了吴伢子同出一门的师弟。兵荒马乱的年头,再加上吴伢子那位师弟为南明守将所倚重,探子一时半会请不来人,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千里求医。   他本不愿带她同行,她紧紧地抱着自己说:“哥,这一次我们绝不再分离。”他不可抑止地被感动了,迷蒙的眼里满是他隐忍的泪。   江南风景如画,那是他们小时候读书时所憧憬的美好,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后,他们还能共同拥有这样质朴而充实的生活。瘦西湖波光盈盈,美人倚桥而笑,他拥着她,忘却了二十余年的孤寒,只有无限的满足。   以伞隔世,他俯下脸情不自禁地吻了她。那个吻,是那么的小心翼翼,仅蜻蜓点水,他不敢多造次,还是怕吓着了她,更怕自己克制不了那被抑制了许久的爱。她并没有推拒,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什么都没有说。   他知道她还在想多尔衮,扬州的大街小巷到处都充斥着耸人听闻的前线消息,多尔衮负伤也许是真,但应该还不至于南明人所说的那么严重。只是关心情切,她难免会当真。“哥……”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却没说下去。   他听出了她的难过,她在恨她自己到现在还忘不掉多尔衮。他轻轻地吻上她的唇,久久地不分开。有一种伤,也许好不了,但他还有另一种方法,能让她不再想起。爱,在伞下蔓延,慢慢地覆盖上痛楚,温暖着彼此。   两年的隐居生活,像是南柯一梦,等洛格再醒来时,身边少了一个人,却多了一个人。他轻扯着嘴角说,“哥,你回京后,切记不可再与他当面冲撞,万事以忍为先。”豪格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哽咽不已,“……都是哥害了你,都是我连累你奔波劳累……”   他微微摇摇头,想要安抚豪格,可浑身的力气像是被剥离一样,他再开口都好困难,眼皮累的已经耷拉下来,他听见了周遭的惊呼声,清一色的阳刚之气,没有她,没有她……   仙雾缭绕,一人影渐而清晰。众仙卑躬屈膝,齐声呼道:“恭迎凤主重返圣界。”及地的银色丝发随风轻扬,来人似是脱胎换骨一般,浑身还萦绕一股水雾之气。一缕金光迎面射来,转眼间,银发人前已多了一抹身影。“凤,你一去就是三十余日,人间可好玩?”   来人一对金眸闪烁着莫名的光彩,银发人越过他,轻轻一笑,却淡淡无情,“还好。”   众仙退去,银发人孤身来到姹紫嫣红的百花园中。琼花风姿绰约,美的独树一格。他驻足树下,一片花瓣飘飘荡荡地落在了他的手心。轻抬手,清香来到鼻下,花瓣若有若无地擦过唇角。刹那间的亲密勾起了那早就该被过滤的尘世记忆,七情六欲,不干不净,他忘不掉那日在伞下的吻。   琼花枝条广展,花瓣成雨,随风而散。零零散散,不知归处。三生三世,这一世之后,他还允了她一世。尽管只是天上数日,可他已经渐渐地没了耐心。 何日,他种玉而得的琼花瑰宝才能安心留在他的身边?   终于,一世复一世,分离终于结束了。   花魂,雅尔檀,那拉氏,他的琼花在人世间走过了三遭,早该收了心,谁知她竟然深陷红尘不可自拔。他可以毁了她,可他下不了手。风起树摇,银丝跟跟随风起落,泛着冷光。“不行!”三世之后,他早已放不开手,她怎么还不明白,寂寞的人不只是她所爱的人,还有他!   她的泪眼里满是不甘,竭尽地渴求,“凤主……”忽然,天空霹雳一闪,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一眨眼间,麒麟已经来到自己的身边。他知道麒麟不喜欢她,他也明白麒麟的心意,但强扭的瓜不甜,谁也勉强不了谁。思至此,他的心一点一点地下沉。   “凤,发现了龙君的痕迹,快!”麒麟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惊讶地域麒麟对望一眼,二话不说就要随他而去,忽然之间又像是想起什么,回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似乎是要看尽她蕴藏在眼里的感情,片刻之后,银眸流露出失落和寂寞,却亦不再挣扎。   他单手一翻,空气中忽卷起一阵旋风,麒麟讶异,“凤!你太纵容她了!”下一秒,她被卷入风中,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听清他们的话,身体像是坠入万丈深渊,不断地下落,风声呼啸在耳边,“记住,这一世是你欠我的!”   他从不轻易言输,他总会找到一种方式,让她好好弥补亏欠自己的所有!   公元2012年,威城庹家出了一个金孙,名凤澜。庹凤澜从小天资聪颖,异于常人。五岁开始,他就懂得与父亲斗智斗勇霸占妈妈。以下内容摘自庹小少爷的部落格,《父子过招三十六计》:   第一招 装可怜 改编自朱自清的《背影》   首先假装屈服在父亲的暴力下,拖着比人高大的枕头,一步接一步,迟缓地背离妈妈往外走,身材虽敌不过父亲的孔武有力,但本少爷赢就赢在小的可怜。到门口时,还不忘记对已经于心不忍的妈妈来个故作隐忍的回眸,乖乖道一声,“爸爸妈妈晚安!”,才踮起脚帮他们把门关好。   本少爷虽霸道,却也很懂得体贴人,知道妈妈怀着妹妹不能跑,也没走多远,乖乖地待在走廊上等成果。果然,里面呯零嗙啷的响了一阵,老爸抗议无效,本少爷欣喜啊,脚步声,开门声,算准时机,假装错愕惊喜地回头,老妈正好夺门而出。待她伸出双臂,再温柔一声“宝贝,妈妈晚上跟你睡!”,我才开始释放出压抑的得意,兴奋地扑入她充满母爱的怀抱里,最后对身后追出来的父亲狡黠一笑,KO!   第二招 装胆小   鬼片这种东西,卖的就是吓人。电视台也喜欢在晚上播这种东西,有氛围嘛。虽然对这种片子不感兴趣,但是等爸爸妈妈参加晚宴回来,也是可以不小心按到电视遥控器,转到这个台。老爸一回家就看到在沙发上瑟瑟发抖的我,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好像恨不得马上就把我给掐死!   而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妈妈的怀里,故意气他。不经意发现老爸眼里的算计,本少爷赶忙紧紧地揽住妈妈,扁扁嘴道,“妈妈,今晚陪我睡,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不怕。”妈妈听的心都软了,当下就说,“恩,宝贝不怕,妈妈一直陪着你!”   老爸的脸瞬间都黑了,我知道他是想把我丢给爷爷,哈哈,想要故技重施,也得看看本少爷肯不肯配合!我像只小猫似的在妈妈怀里蹭啊蹭了,好不满足啊!~   ……   当庹凤澜在电脑前敲敲打打时,一人忽悬空出现在窗外,奚落出声,“你倒是挺乐在其中的。”忽然之间,庹凤澜的表情一变,沉着的不像是个孩子,悠然自得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人各有志。”   他收起笑容,似有不甘,肃声问道,“值得吗?”   庹凤澜没搭腔,这时门外有些动静,好像有人正走过来,窗外的金光遂隐化在灿烂的阳光中,声音如风,飘散在空气中,“凤,我会等你回来。”   女人端着盘新出炉的现烤饼干,并未察觉到屋外的动静,笑道:“宝贝,妈妈做了新的口味,你来尝尝看。”庹凤澜又恢复到天真可爱的样子,笑着张口迎接她亲手喂食的饼干,一脸满足。   庹凤澜赖在她温暖的怀里,眼睛眯成一条缝,满脸的餍足。“妈妈,我问你个问题,好不好?”她笑容可掬,“好啊。”“你爱我吗?”   她深深地吻上他的额头,“爱,我最爱宝贝了!”他低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银光掠过双眼,唇角洋溢着耐人寻味的笑。   这一世,他们终于能以另一种方式相亲相爱,厮守一生。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wing-23】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